首飛燕獨自坐在靠窗的景觀位，昨天由她提議，約了陸佳晨和付小云到這家網紅餐廳一起享用感恩節晚餐，這也是她回國以后正式跟姐妹們見面的大餐，所以一個人特意早早跑過來占位置。其實見面吃網紅大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更需要這樣一個空間，一個時間段，好讓自己喘口氣。

        空氣中彌漫著奶油的甜香，和餐廳爵士樂背景聲音融合得恰到好處，時間還早，諾大的餐廳只零星點綴了幾個倩男靚女落座。首飛燕的心思完全不在手里攥著的菜單上，她只是先點了一杯餐前酒，接著又控制不住自己繼續瘋狂地想家里面的事情，想媽媽一天天惡化的病情，心里跟窗外的天空一樣陰沉。

        轉眼回家近兩個月，不得不承認，這一段時間里面，她已經被那個叫阿爾茲海默癥的怪獸打的遍體鱗傷。她發現人變老了以后真地就是進入了一種可怕的世界，他們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各種病痛將他們原本美好的景象都覆蓋上黑色罩布，將他們的軀體逐漸推至那個籠罩著巨大恐怖的深淵之中。她難以想象他們的大部分思維幻想，也許除了要面對掐死枯萎身體的魔鬼，沒有其他。那一定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是一種極度不安的惶恐，時刻緊張著全身每一根神經，提防著自己衰老脆弱的身軀不被侵犯。

        昨天晚上辛老師歇斯底里向她哭訴的聲音始終在耳邊環繞，不停對抗著此刻蕩漾在每一個角落中《菩提樹》的美好音符，“新來的保姆，她——串通敵人們，他們一直在想盡辦法治我于死地！他們給我下藥，用手掐我的喉嚨，按住我，不讓我動換。那個保姆——她——想辦法用計要害死我啊，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沒法活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條——”

        “女士，你要的雞尾酒。”服務生托著一杯瑪格麗特打斷了可怕的思緒。

        “謝天謝地！”眼前這一杯天藍色的魔法水，適時地將首飛燕從痛苦的懸崖邊中拉了回來。“既來之則安之，已經出來坐在這里，就堅決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媽媽也好病魔也罷今天晚上就交給首老師，自己真地要好好放松一下。”

        付小云交接班完畢，迅速跑進更衣室，今天晚上約了陸佳晨和首飛燕吃大餐，時間已然很緊張，心里有一點小興奮。雖然三個人在微信上已經建立了小群，最近一段時間慢慢也恢復了以往的熟絡，但是坐下來一起吃飯還是第一回。才發現，別說是首飛燕常年在國外沒機會，就算在一個城市的陸佳晨和她，兩個人出來見面吃飯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付小云站在更衣柜鏡子前，套上一件桃紅色羊毛衫，不經意間發現眉頭生出了一根雪白的眉毛，她迅速瞪大一雙迷惑的眼睛。天哪，還有一根，一半黑一半白正在蛻變。無論如何她不能相信，簡直沒辦法接受。瘋了，直是瘋了。白頭發長一長也就罷了，怎么轉眼間連眉毛都跟著變白了？她覺得渾身無力，坐在椅子上，半天緩不過神。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深夜里她總是會被各種各樣奇怪的夢擾醒，不是流淚，就是嚇得令人心顫。可怕的是，被噩夢驚醒的黑夜總會讓她更接近躺在醫院里毫無知覺的丈夫。當然，應松在身邊的時候另說。

        步行至距離醫院一個街口，陰冷的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又拋向遠方，天氣陰冷得令人難受。付小云最討厭這樣的季節，幸好她很快在不遠處看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應松。隔著玻璃窗，她可以看見應松坐在車子里面，遠遠地就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接著，她看見兩只漂亮干凈的手嫻熟地操縱著方向盤，黑色別克suv閃著光向她迅速靠攏。她喜歡看這個男人熟練地開車的樣子，這讓儒雅的他看起來更性感。不知怎的，她的腦子里面忽然蹦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此刻是另外一個男人，也是這樣熟練地駕車向她開過來，會不會同樣讓她心動？沒準換作是一個駕駛路虎或者奔馳的帥哥，心會跳的更快。

        車子在她的面前戛然而止，“呸！”她被自己此刻惡俗的小心思驚到了，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拉門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車里面暖和極了，應松隨即投過來一個更溫暖的微笑。付小云的心酥麻麻的，她覺得自己每天愈來愈迷戀眼前這樣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沒辦法，這就是命。

        “你今天真漂亮。這件紅色大衣很美。”

        “到底是我美還是大衣美？今天是大日子，我得重視，畢竟好久沒見面。”付小云躲開應松伸過來的手，示意他好好開車。

        “要是跟我出門也這么隆重，我會受寵若驚。”

        “貧嘴滑舌的，我什么時候不重視你？”

        “嗯，知道，逗你笑呢，很久沒看見你這么高興。”

        付小云不說話，高興？才怪。她心思亂得很，職稱評定的最終結果今天終于下來了，最后還是劉芳拔得頭籌成功晉級。

        “怎么了？在想什么？”

        “想謝謝你。”

        “怎么還——謝我？”

        “沒什么，就是突然想感謝。真地，謝謝你。”付小云扭頭看著應松，棱角分明的側臉嘴角掛著微笑。心中一陣感慨，這些日子發生在她身上天崩地裂一樣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魏軍腦梗繼發腦出血成了植物人，婆婆在醫院鬧翻了天，是自己連累了應松，踩著應松的身體才不至于跌進黑黢黢的萬丈深淵，摔個粉身碎骨。

        “你今天說的都是什么話？天氣不好，晚上吃完飯我去接你。”

        付小云不做聲，盯著眼前烏黑黑的天空惦記著即將見面的人兒，心里似乎有了幾分網友見面的期盼。

        推著復古木頭旋轉門踏進餐廳，付小云楞楞地站在原地，在眾多客人中努力尋找那個曾經熟悉的面孔。只見最遠處窗邊一個瘦瘦的女子，留著淺黃色短發，揚起夾著電子煙的手使勁兒朝著她揮動。

        “我的天，小云！你可來了，我這等了一個多小時。”首飛燕給了付小云一個最熱烈的擁抱，緊跟著把嘴湊上去想親。

        “死丫頭，臟臟臟。”

        “你看看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潔癖。”

        “才不是，現在特殊時期，謹慎為妙，你知道你的口水里有多少細菌病毒嗎？。”

        “行行行，就你們這些醫院的講究，事多得要死，我還沒嫌你臉上土多呢。”首飛燕原本在心里擔心舊友多年后再見面難免尷尬，沒想到曾經熟悉的感覺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心里爽得很，“哎呀，快點坐下，咱倆這樣嘰嘰喳喳的太不好意思了，人家都看呢。”

        “咱們這個年齡還怕別人看啊？就怕沒人看才是。你這一個人已經喝上了？”付小云脫下紅大衣坐在首飛燕對面，朝她擠擠眼，扭頭招呼服務員，“要一杯一樣的。”

        “行啊，小云，你現在也喝雞尾酒了嗎？老來俏了這是。”

        “也不是，就是偶爾會跟朋友出來喝一杯。”付小云垂著眼睫毛玩手指頭。

        “不對——你小子有情況。”首飛燕拉起付小云的手，“你——看著我的眼睛——”

        “哎呀——”

        “我看出來了。”

        “你看出來啥啊？”

        “你老了，眼角都是褶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討厭勁兒，老大不小的，你還是這么沒樣兒！”付小云把手抽了回來，跟著輕輕嘆了一聲，“都這個年紀了，怎么能沒皺紋，我又不是橡皮人。”

        “那倒是，你這個年紀放過去已經抱孫子了。”

        “怎么還我這個年紀？咱倆不是一邊大啊？說得自己好像挺年輕。”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個人沒家沒孩子。”

        “那你的年紀跟我一樣，身體也跟我一樣變化衰老，這跟你有沒有孩子沒關系。”

        “唉，也是。人這一輩子啊，真快，怎么過其實都無趣得很。也不知道咱們那位大美女現在什么樣子？她怎么到這個點兒還沒動靜？奇怪，下午我給她發微信也一直不回復。”

        “她啊，估計又被領導提審呢。我感覺最近她的工作亂七八糟的，還總加班，挺吃力的。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這個年紀了，誰的日子容易呢？”

        “媽耶，今天她該不會來不了吧？我這出來一趟可真像你說的，不容易啊。”

        “對了，你媽媽現在狀態怎么樣？好點沒有？認識你了沒有？”

        “她啊，別提了——哎，說曹操曹操到，看看誰來了！”

        “外面好冷啊。”陸佳晨帶著一股涼氣匆匆忙忙地走過來。

        “就等你呢！”先落座的兩個姐妹幾乎異口同聲。

        “好懸，差點就出不來。”陸佳晨脫掉駝色羊絨大衣，挨著付小云坐了下來，墨綠色的絲絨上衣稱得天鵝頸雪白，像一只驕傲的天鵝，只可惜面頰帶著疲憊沒有一絲紅潤，“我們幾個好容易約了大餐，感恩節歡迎燕子回巢，這么大的事兒，我真是拼了老命才逃出虎口。看看，我今天為了見你們倆，早上特意使勁兒打扮了出門的，沒辦法啊，折騰一天就沒人樣了。”

        “怎么了？老板又欺負你啦？”

        “一堆爛事，我這工作簡直沒法干。我的大老板林總和集團ceo邱總，這一男一女本來就是情人關系，就他們那點事估計地球人都知道了，偏偏他們倆還整日要掩人耳目裝著互相作對，弄得我們這些干活的夾在中間上不來下不去的難受。”

        “你沒撞見過他倆在辦公室做過啥？”首飛燕調侃著。

        “真別說，好久以前有一次我接到一通內線電話，拿起來一聽是林總，可是里面的聲音曖昧的啊——哼哼唧唧的語調跟正常說話完全不一樣。當時真嚇了我一跳，我也只能壯著膽子問‵林總，我是陸佳晨，您有什么吩咐？′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樣，怎么樣？”只要提起八卦，付小云立刻兩眼發光。

        “對方好像一下驚醒了，要說人家還真是見怪不怪的老辣，只是停頓了一下，瞬間就變了一個正常的腔調接著跟我說了一項工作，這事兒就過去了。我納悶了半天，后來恍然大悟，我的內部分機號碼跟邱總就差末尾一個數字，老林肯定是喝多酒撥錯了號碼。”

        “嘖嘖嘖，老男人啊——沒有好東西。”

        “還有，你們還記得當年那個朱盼喜嗎？現在她的男人是個老外，偏偏這個老外最會給我添麻煩，總是要跟我們高赫談合作，其實他無非是想給我們推銷他們的技術和產品。”

        “朱盼喜？當年你爺爺家的小阿姨？后來——她是不是跟——”付小云的眼睛繼續放光。

        “可不，就是她！嗨，算了，大好時光八卦兩句得了，還是不提他們這些爛事，回頭再影響食欲。”說了一通閑話，陸佳晨的臉上慢慢恢復了一些血色，瞪大兩只圓眼睛盯著對面的首飛燕左看右看，“你啊，可回來了，現在天下不太平，還是回家來踏實。”

        “老得飛不動自然就會回來，不回來還能怎樣。我的大美妞——你還是以前的樣兒，一點沒變。”首飛燕輕嘆一聲，狠狠吸一口電子煙。

        “啥啊，還沒變，我最近體重一天天飆升，白頭發也是肆意瘋長，一拔都是一堆。”說著，陸佳晨將手插進自己的長頭發里面，疼惜地低頭看。

        “你別沒良心，都四十八才長白頭發，還什么拔白頭發。你看看我，現在一個多月就要染一次，已經好幾年了。”

        “就是，完全是凡爾賽。你們再看看我，知道為什么我把頭發弄成這個顏色嗎？還不是白頭發太多，這個顏色黃不黃灰不灰，不容易看出白發。”

        “嘿，怪我怪我！咱們別一見面就急著賣慘，以后有的是機會，現在才見面先說高興的。瞧瞧——把你們倆美的，一人一杯先喝上了。點餐了沒有？服務員，給我一杯一樣的。”

        “咱們這是要餓著肚子干喝啊？怎么也要上火雞呀。”

        “火雞肯定有，咱們也不能干坐著等著，那就先喝唄。”首飛燕瞇起一對眼睛壞笑，“別怕小云，喝多了還是我們倆護送你回家。”

        “誰要你們送。”付小云顛怪著，圓臉頰漲得發紅。

        “呦呦呦，佳晨你看，她是不是有問題了？”

        “小云，怎么樣，我說不說？”陸佳晨扭頭逗付小云。

        “合著是真的？小云你還瞞我呢？你們倆一起，欺負我新回來的啊？”

        “沒有，燕子，現在家里一團糟，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一說就煩得慌。”付小云無奈，她說的是實話。

        “行——還是把我當外人。”

        “哎呦，行了，別一見面就掐，都快五十的人了。我現在啊，每天巴望著這個亂七八糟的本命年快點過去，可是心里又矛盾，你們想過沒有，等到下一個本命年，咱們就六十了呢！想都不敢想。所以說，時間快得真是掰著腳趾頭也數不清，咱們還是省點力氣干有用的事情吧。燕子，你先給我們講講你，這么多年從美國跑到歐洲，各種段子八卦快點拋過來，我們接得住。你別擔心小云，等她喝到位，你不讓她說都攔不住，一晚上時間呢，你著啥急。”陸佳晨最會打圓場，“咱們先喝一口，大好的時光要拿來開開心心地吃痛痛快快地喝才對。”

        “也對。給你們講，我最近在家伺候我媽才明白一個道理——”

        “什么？”

        “這個道理很淺顯但是很實際——抓緊有牙的時候吃，抓緊有腿的時候走，趁著還能揮霍。”

        “嗯，說得對。來吧，為了燕子歸隊，為了我們還能揮霍，干杯！感恩節快樂！”

        “哎，你們看，外面飄雪花了，今年的雪來的真早。”

        玻璃窗外果然紛紛揚揚飄起白色的雪花，不大不小，不緊不慢，讓夜晚清冷的街道看上去顯得悠然自得。

        “真好——我們應該為了這么美的初雪干杯。”雪花隔著窗，映在付小云的眼睛里，濕漉漉地閃動著光。

        “來來來，為了初雪——”

        “嗯，為了我們能在這個下雪的冬季肆意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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