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付小云就醒了，雖然是周六，但是她還是要早早起來給兒子準備飯。高考沖刺的關鍵時刻畢竟越來越近，學校抓得緊，周末也要去補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懷孕的緣故，最近在深夜里她總是會被自己的夢擾醒，不是感動地流淚，就是嚇得心顫，總之是會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事兒。今夜又是如此，各種亂七八糟的夢境交錯，醒來的她什么也記不起來，只是感覺很累。

        才剛過五點鐘，時間還有很多富裕，付小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事情，她也知道自己為什么可以這么早從夢中脫身。年紀大了，心里一有事兒就會醒得早、睡不著。

        昨天晚上正要關燈睡覺，她突然收到了應松發來的信息。

        “我在火車上，馬上到寶州。明天中午一起吃飯，我們當面談。”

        付小云了解應松這么急著回來的緣由，就在兩天前，她思來想去，還是跟他講了孩子的事情。看來，老天爺還沒允許他們兩個人切斷緣分。

        付小云只回了一個字：“嗯。”

        “那好，你早點休息，明天老地方見，十二點。（笑臉）”

        送走了背著大書包上學的兒子，打掃整理完房間，付小云抬頭看看墻上的表，這會兒才不過9點半，上午的時間似乎過得有點慢。她腦子亂，心里慌，畢竟兩個月沒見面，沒想到再見竟然是因為自己肚子里面添了一個小生命。出了這樣一個意外情況著實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應松的反應還是領付小云感到安慰，至少他的態度是積極主動的。可惜，只要一想到等會兒面對面的情景，還是令人忍不住緊張。

        化了淡妝，換上了紫色羊絨衫、咖啡色格子半裙，已經懷孕兩個月，裙子腰兒已經感覺勒著緊了不少，好在外表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付小云站在鏡子前將頭發用手掏在耳后，又一次審視了自己，再抬頭看看表，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差不多該出發了。

        天氣不錯，太陽的光終于沖破了頭頂灰棉花一樣的云，照在了付小云的身上，也照在身邊光禿禿的枝丫頂新吐出的嫩芽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新鮮的味道，她閉上眼睛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盡可能讓這股子氣息流遍自己身體的每個角落，才又緩緩長呼出去。睜開眼，剛巧見一雙小燕子斜著身體倏地一下從跟前掠過。付小云心中一陣悸動，這個可怕的冬天總算過去了。

        應松說的老地方就是離付小云家不遠的一個小西餐廳，那里的餐食算不上多好，無非是中規中矩老幾樣，關鍵勝在環境。店面不大，客人也總是不多，安安靜靜特別適合說話。付小云裹著厚厚的大衣走在正午的陽光里，有意識地放慢腳步，腦子里一遍又一遍設想著兩個人將要進行的對話。

        有了目的地，即便走得再慢，總是會到達。沒過多久，付小云便在索菲亞西餐廳門口站定，伸出的手在店面的白色木頭門上停了一下，暗暗給自己鼓了勁兒，才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l型的開放式廚房餐廳，屋里只有幾張桌子，她一眼就看見了靠窗等待的應松。

        “你早來了？”付小云走到桌邊，心咚咚咚跳得緊，低頭忙著脫外套、摘圍巾，好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

        “還行，上午去見了個人，完事就直接過來了。”

        應松起身，身上套的灰色西服略顯肥大，似乎清瘦了不少，原本就和身體不成比例的腦袋明顯又長了一圈。他習慣性地伸手，想接住付小云脫下的衣服，見對方并無意交給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趕緊識趣地縮了回來。他乖乖站在付小云身邊，眼睛卻又不老實地落到她的肚子附近定格。

        付小云被看得不自在，在應松對面坐了下來，稍稍抿了抿嘴，輕聲說：“才兩個月，還看不出來。”

        應松尷尬，跟著坐回去，伸手將擺放在桌子中央的小插花挪到窗邊，掃清了他和她之間唯一的障礙，又重新把目光拋向付小云的臉頰。

        兩個人看著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應松揚手，招呼服務生過來幫他們點餐。他點什么先征求對面付小云的意見，付小云都點頭說行，她心里明白，再尬的暖場也是要硬著頭皮走完的。

        服務生很快退下，應松才坐直身體，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口說：“小云，我，我知道，之前我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當初，你提出分手是有你的考慮，我也都理解。”

        付小云只是默默坐在對面看著他說，自己想著事情，并不答音。

        于是應松繼續說：“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你的，我的，我們的情況都發生了變化。”

        服務員端著托盤走過來，一杯鮮榨汁和一杯冰鎮啤酒，放在他們各自的面前。

        應松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嘴角上掛了些許白色啤酒花。他用大拇指很快抹了一把，又重新將兩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面前，雙眼向對方拋去懇請的訊號，問：“就讓我來繼續照顧你，還有——孩子，好嗎？”

        “這孩子來得太意外，說實話，我自己完全沒有反應，之前還一直以為是自己更年期到了，月經紊亂。”付小云終于輕輕哼嘆了一口氣，垂下眉，避開應松的眼神，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道：“實事求是地說，從知道自己懷孕到現在，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掙扎，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我思前想后之所以要把這個事情告訴你，說到底是不想將來自己后悔。其實，退一萬步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即便現在懷上了孩子也想留下，還不知道幾個月以后能不能有本事生下來，都看緣分了。”

        “謝謝你，小云。謝謝你告訴我。我，我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得不行——”應松顯得有些激動，他又猛喝了一大口酒，說：“你放心，雖然我心里非常希望和你有一個孩子，但是這個事情的最終決定權都在你。如果留下這個孩子，對于你來說要面對相當的困難和危險，要付出的代價很高，這些我當然都知道。其實，我心里也有點擔心，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而選擇冒險。”

        應松的聲音溫柔中帶著力量，一如往日。付小云試圖端起面前的果汁杯子，卻發現自己的手還是在不聽使喚地發抖，她怕被對面的他發現，急忙把手放回在桌上。

        “反正，不管你將來作何打算，不管以后的結果是怎么樣，我只是單純地希望現在能有機會在你身邊，跟你一起面對。”

        趁著對方低頭，應松把手伸過去，不容置疑地按住付小云的手，由著它們繼續在自己的手心里抖得厲害。

        付小云抬起眼，黑色的眸子閃動著，她努力不讓自己流眼淚，微微笑了笑。

        “你知道，在任何時候，我都是你可以依靠的人。”應松使勁兒說，生怕對方聽不明白，手掌挨著另一雙冰涼的手卻一直在冒汗。

        “事情哪兒有這么簡單，你怎么照顧我？你的工作在上海，難道你每個周末都要趕回來嗎？”付小云慢慢恢復了平靜。

        提起這個話題，正中下懷，應松不經意地舒了一口氣，說：“這是我正要跟你說的，我決定回寶州了。”

        “什么？你要從上海回來？”付小云反倒大吃一驚，她用力搖頭說：“你才去新單位那么短時間，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不行，我不能讓你為了我就隨便斷送了職業生涯。”

        “這你不用擔心，反正我的試用期也是三個月。而且我也不是單純為了你和孩子才選擇回到寶州工作，在上海這兩個月的生活不長不短，我發現那里并不適合我。”比較剛才的局促，應松這會兒放松了不少。

        “可是，即便現在回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人民醫院了。”

        “傻瓜，寶州那么多醫院，難道我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嗎？”應松笑了，輕快地說著，同時用力在付小云的手上捏了捏。

        付小云臉不由得發脹，她將手從應松那里抽了出來。

        “好了，別擔心。我剛才不是跟你說去見了個朋友，就是談的這個事情，很順利。如果不出意外，下個月我就可以去市中醫醫院上班，他們那里正好要加強西醫力量，年前就跟我接觸了。本來我還在猶豫，要說這個事情還得感謝你，是你和孩子替我做了決定，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哦——”應松的話音深摯而嚴肅，付小云緩了一口氣，手終于不再抖了，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半杯果汁。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一諾。你也知道，他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留下這個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真怕被他發現，我怕影響他的考試情緒。”愁云再一次爬上付小云的眉梢。

        “我理解。不過一諾怎么也是個大男孩了，他也許沒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再說，在對待魏軍的事情上，他不就是讓你大吃一驚嘛？你應該相信男孩子的心理承受力。”

        說起兒子，對面付小云才紅潤起來的臉頰又暗淡了下去。應松想勸，卻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說合適。

        “可我不敢冒險啊——畢竟才沒了父親，他不過就是一個青春期的大男孩。”

        應松一時之間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她，氣氛一下子又冷了下去。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直到服務生把點的餐端上桌。

        凱撒沙拉，冷切鵝肝醬，一條烤比目魚和一份牛排。

        “怎么吃得完？”付小云后悔剛才什么都依著他，亂點了一桌。

        “這還多？你得多吃點，補充營養。你看看你瘦的。”應松一邊說著，一邊用刀叉熟練地剔魚骨，把肉放進付小云面前的吃碟中。

        “還說我，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好好地瘦成什么樣了？”付小云發現自己還是心疼他的，看著對面這個男人的樣子，忽然覺得他怪可憐的。

        應松咧開嘴一樂，道：“以后我陪著你吃，陪著你一起長肚子，到時候咱倆比賽，看誰的肚子更大。”

        “討厭，沒正形。”付小云總算被逗得笑了。這是兩個人分手以后的第一次再見，是她第一次對著應松笑，她開始乖乖地大口大口吃起飯來。

        果然不出應松所料，餐盤里面所有的食物都被兩個貌似并不饑餓的人吃光了。服務生跟著把甜品送了過來，是一個黃色芒果慕斯，看上去極為誘人。

        付小云才拿起小勺，想要挖慕斯吃，只聽對面應松悶悶地說了一句：“嫁給我吧。”

        付小云停下手里的動作，錯愕地抬起頭。在來的路上，她的確想到應松可能會因為自己懷孕，而向她提出結婚的請求，心里也一直很是緊張。但是從兩人開始見面到吃完飯，她見他似乎并沒有這個提議打算，也就漸漸放松了下來。偏偏就在自己才稀罕眼前這東西的一小會兒，他還是向她發起了總攻。

        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慕斯上，晶瑩剔透地泛著光，付小云瞪大眼睛，難道里面有戒指？

        “小云，無論如何，我們結婚吧。”沒等付小云回過神，應松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掏出一枚鉆戒，舉在她的面前，鄭重其事地說：“我知道，我那，我，我不夠優秀，還總是惹你哭。我也知道，你內心很強大，很勇敢，你其實并不像表面這樣柔弱。沒有我，你也能很好的安排生活。可是——我——”

        應松的表白說得結結巴巴，他頓了頓，嘴角躲在希臘鷹鉤鼻下面，迅速抽搐了一下。

        “是我——我需要你。我太累了，不想再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我需要有你在身邊，給我做個伴兒。小云，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共同生活的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照顧你，無論我們有沒有孩子。”

        六爪托上，一顆小小的鉆石閃爍著七彩的光芒，映在應松的臉上。

        付小云以為自己會流淚，并沒有，只是她的心徒然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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