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們放下手中的桶，對少女們說道：“吃吧，今日午飯只有這些。”然后走出院子，將門關上。

        吳邊落擠上前去，顧不得里面究竟盛著些什么，只約莫著是固體，就從距離自己最近的桶中飛速抓了兩個，然后高舉著手中的食物，擠出蜂擁而至的人群。

        吳邊落逆著人流，艱難地找到金窕娘，她果然沒有去搶食。

        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食物，原來是兩個白面大包子，吳邊落忍著心痛將其中一個交給金窕娘，然后二話不說風卷殘云般消滅了留給自己的這個。

        金窕娘有些驚訝，抿唇一笑，雙手接過了包子，也是三口兩口就吃完了。

        用帕子抹了抹嘴角，金窕娘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似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道：“真是多謝妹妹了……不然憑著我自個兒，怕是連口熱氣都吸不到吶。”

        她說著，又背靠著樹干墊起腳，矜持地揚著下巴，向飯桶那邊望了望：“幸好你手腳麻利，這么快……那幾個桶就都干凈得發光了。”

        喃喃幾句，金窕娘放下腳跟，將頭轉了回來。她瞧著吳邊落拍打自己衣襟上包子殘屑的動作，道：

        “話說，明明你有條件搶更多，卻只拿了兩個包子，還分了我一個……能吃飽嗎？”

        吳邊落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環顧四周。隨即，她眸光微閃，指著一個方向示意金窕娘看。

        吳邊落的指尖所及之處，是一個十三四歲看起來比較強壯的姑娘。可能是仗著體型以及距離的優勢，她嘴里塞著一個包子，懷中還緊緊護著幾個。

        可不過幾個眨眼間，就有好些沒有搶到食物的姑娘一起圍了過去，你扯我拽，很快就把她懷中之物一搶而空。推搡間，這姑娘碰在樹上，磕破了幾塊油皮。

        “嬤嬤們不在，人又餓極，飯還不夠。即使我搶到再多的吃的，倘若不能在那些桶空了之前吃完，絕對會和那可憐姑娘一樣，或者更慘。畢竟，”吳邊落聳聳肩：

        “那姑娘看起來可比我們強壯多了。”

        吳邊落說完，就倚靠在大樹上休棲。她雙目微瞇，兩只手臂抱在胸前，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則微微彎曲。

        金窕娘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但能察覺到她的視線在這些人身上不斷游離。

        吳邊落突然覺得乏味起來，于是，她也觀察起這些姑娘，并決定根據最終被選中的人性格來初步推測幕后太后的處事風格。

        吳邊落站直，把手背在身后，右手拇指撫摸著左手關節，腦海中回放起半柱香前驚鴻一瞥中所截留下的畫面：

        一共九個大木桶，三個裝滿白面饅頭，剩下的桶里全是包子。包子應該分葷素，嗯，自己和金窕娘吃到的都是肉包子。

        吳邊落捷足先得了兩個包子后，其他選女們也或快或慢地反應過來——

        有搶在第一時間拿走很多食物的；

        有在間隙里拼命搶走半個包子皮的；

        有或搶或偷或擠掉別人食物的；

        也有或已經沒了力氣或餓到失去胃口或被一窩蜂的“搶食”情景嚇到不敢上前而始終沒有動作的人……

        零零總總，不一而足，就好像那即將到來的宮廷爭斗：放置在饑渴中的瘋狂誘惑，縱然是奴仆也不可幸免。不爭，恐怕要餓死；爭，還得看如何去爭……

        嬤嬤們就這么放心地走了，并把大門給關上。想來，這些選女中像金窕娘這樣的考官不會少。或許太后也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性格不同、人各有志，后宮中的宮人不僅是仆從，還可以成為奸細，或者是美色的籌碼……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嬤嬤們重新走了進來，大家都很自覺地安靜站好。而金窕娘在一柱香前就已悄然遁走。吳邊落環顧四周，整個院子里都沒有她的身影。

        心中一凜，吳邊落明白：掖采已到了最后的時刻。

        站在最前面的嬤嬤取出一張長長的單子，念出一個個人名。吳邊落面上不顯，內心覺得自己穩操勝算，而這種信心十足的感覺只持續到嬤嬤將名單念完。

        ——三百多人里，并沒有吳邊落這名字。

        ？？？？！這不可能！吳邊落的眼珠滴溜溜地打著滾兒，差點摔出眼眶去。

        這不可能！篩下我的理由是什么？！總不可能是我演過頭了以至于金窕娘覺得不應該讓“純真善良”的我掉進皇宮這個大染缸不成？！

        嬤嬤的聲音不會因為吳邊落內心的激烈咆哮以及幾乎短路的思考而停止，她淡淡地繼續道：“被念到名字的跟著這位嬤嬤走，其余的留在院子里。”

        吳邊落：……求不要大喘氣好嗎？

        ……呼……要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那自己真有可能被義父笑死。

        接下來，陸嬤嬤又點了遍院中剩余之人的名字。隨后又進來一波嬤嬤，手中皆有一張名單，被念到名字的少女就跟在特定的嬤嬤身后排好隊。

        于是，吳邊落和互不熟悉的三十九個少女隨著念到自己名字的嬤嬤走出院門。臨走時，她向有些空蕩了的院內投去極隱晦的一瞥：

        院內四邊皆是長方形的房子，但窗戶開得高而小，門上栓、鎖極大。

        瞧著不像給尋常人住的。

        但此時吳邊落已穿過院門，向左拐過一個墻角，正到了她之前隱約看到的那條小道上，而小道左側正是選女們吃午餐時所在院落的北墻。沿著北墻，估摸著走了大概有那院子長邊一半的距離時，吳邊落的眼角緩緩沁入進一抹富麗多彩的顏色來。

        吳邊落隨著嬤嬤右轉，她的視線從腳前的石板向前上方移動，先映入眼簾的是三節青石階梯，再向上是門檻，兩邊是石雕門墩。吳邊落索性直接昂起頭：

        這大門極盡華美，上為清水脊的屋頂，屋頂下兩邊外卷的梁頭雕成云頭的形狀……這種梁頭被稱為“麻葉梁頭”。

        梁頭以下，是一對柱頭向下的倒懸短柱，柱頭雕有蓮瓣，遠遠望去，酷似一對低垂而含苞欲放的花蕾……是垂蓮柱。

        垂蓮柱間有裝飾相連，上為檐枋，下飾簾籠枋，中間以折柱相連，形似一排橫著相連的“工”字。“工”字間的空隙添補花板，雕繪“歲寒三友”、“蕙質蘭心”之景。

        “麻葉梁頭”不多見，兼飾垂蓮柱——這是垂花門，一種只能用“美”來形容的庭院中的藝術品，是內外院的分隔。看來這門內就是選女們的住處了。

        且根據這門的大小與俊麗程度來看，估計這內院中住著的不只是我們。

        現在正是白晝，垂花門的前門開著，而屏門關閉以阻隔外院人的視線。嬤嬤領人走入垂花門中，右轉，從中柱與后檐柱的間隙穿過，就到了第一進的內院。

        入眼的是三個大小相似的院落，而根據垂花門常常坐落在建筑中軸線上且南方崇尚對稱的特點，吳邊落的腦海里迅速勾勒出了這一片內院的建筑分布：

        這兒可以概括為兩個橫著并列的“田”字，而垂花門的后半部分使兩個“田”字分別缺了右下、左下的一角。剩下的六個“口”，代表六個獨立的院落。

        院落兩兩間都分別有一小道，道路盡頭有木門與院落后墻相接，使六個院落的外墻相互粘連，從而形成大院包小院的布局。

        吳邊落特意向道路盡頭的木門看去——只見門環不見門鎖，且風吹不動——這門是從外側鎖上的，也只能由外側打開。

        這意味著這六間院落與后院的聯系是單向的，也意味著倘若入夜，垂花門關閉，小門也全部由外上鎖，那這整個大院就是一處獨立的孤島。

        若是這兒的位置是后廂房或是耳房，那么吳邊落或許會認為這是一間有著特殊作用的“囚房”。但這里是內院，一個算得上是尊貴的位置，用這種不合適的構造……嬤嬤停了下來，示意選女們走進其中一間。

        對這些即將入宮為婢的姑娘們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各種意義上的。

        吳邊落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快而短促地將它吐出來。

        吳邊落睜開眼睛。

        吳邊落和其他三十九人被領入中軸線東側的院子里，院門開在東南，而正北中央的屋檐下有一張木椅上，金窕娘正坐在其上等待著。

        她的打扮與裝作選女時大不相同。青色肥闊裙褲下微微露出飾有團花的繡鞋尖尖，雙手攏在小腹前，上著繡著嫩綠藏鵝黃蘭花圖案的月白交領短襦，青絲簡單地梳成一條大辮子，在腦后盤成兩團對稱的發髻，用一只并蒂金海棠簪著。

        看來她在她主子那兒相當受寵啊。

        吳邊落抬眼瞅著，臉上恰到好處地閃過一絲震驚之色。而金窕娘似乎并沒有注意她，徑直站起身來，將四十個姑娘利落地分成四排站好，開始訓話：

        “你們有些人曾在選女的隊伍中看到過我，但可以站在這里的，想必都能猜到前因后果。就不用我多說了。”

        “我比你們多入宮幾年，癡長幾歲，雖不才但蒙娘娘們恩庇，倒也稱得了你們口中一句‘姐姐’了。”

        金窕娘的視線在眾人身上巡回了一圈，用手指輕輕撣了撣袖口，繼續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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