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覺得人生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好比吃一個大包子,一口咬下去,也許是咸菜筍絲餡兒,也許是碎石子兒,也許是生面粉,更多的可能是一坨屎。
我雖然不知道這位大俠是個什么,但我想總不會是鮮肉餡兒或者蛋黃餡兒這種美好的東西……我正在胡思亂想,他忽然停下來了。
我警惕地看著他,此人方才還是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此刻收起笑臉,顯得很一本正經。
他的煙斗在我面前晃了晃,底下的包袱蕩悠悠,然后他說:“你看,我救了你兩次。”
我這幾日當乞丐的生涯讓我獲益匪淺。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我自覺《看眼色》這門課我有很大的長進。所以我立刻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問我要報酬。
我觀察他的表情試圖確認是開玩笑還是別的什么,結果他的表情既嚴肅又認真,讓我覺得如果我不表示點兒什么,我就褻瀆了我們之間純真美好的偶遇。
于是他的形象登時從高大偉岸的迎客松變成了一株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這個打擊很是讓我幻滅。
然而他還在等著,我只能指路:“我有點東西埋在一個地方,還算值錢吧。”
那東西就是我流落到此第一天埋起來的首飾和衣服。我在心里惡毒地笑:那個首飾你拿了如果去當,肯定會有麻煩找上門的!哼哼哼!
他兩個眼睛噌地冒出精光來,表示很感興趣。于是我帶著他繞著墻根去找我那堆也許已經被狗刨出來的東西,期間我鍥而不舍地試圖與他套近乎,只知道了他的名字:白蘞。
我覺得給他取名的人一定是個奇才。白蘞,不就是白白斂財么,簡直太符合他的作風了!
我們到了我埋寶藏的地方,在我的指點下,白蘞用煙斗桿子刨出了一個洞——他那個煙斗桿子真是能伸能縮大丈夫。
這么多天過去,這個地方奇跡般地沒有被人挖掘出來,倒是土洞里多了幾塊狗埋下的骨頭。白蘞很開心地拾起我那幾串首飾,然后謹慎地把剩余的東西點燃燒成灰燼。我冷眼在旁看著,心想看他怎么去當那些首飾。
我懷著這種既怨恨又嫉妒的心情跟著白蘞走,好像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還沒看一眼就被人抱走的感覺。我跟著他走過歸來當鋪、阿寶當鋪、如意當鋪……最后走到了一家來福打金鋪。
嗯?打金鋪?!
我瞬間醍醐灌頂,然后明白了白蘞的意圖。后悔得眼淚直流。我如果也早想到這個法子,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在千里之外買下一座山頭占山為王了!
可是來不及了,我看著白蘞囑咐掌柜的融掉我的雀尾簪、我的銀鐲子、我的金戒指……末了說金的鑄成金條,銀的灌成元寶,零碎的就當賞銀了。
我到后來才知道白蘞對金條銀元寶有一種特殊的執念,當然這是后話了。
不過我此刻就很能理解他的這種愛好。那種真金白銀捧在手里的感覺,那樸實又厚重的造型,仿佛帶著歷史的滄桑一般,黯淡的光華卻在時間的曠野中流傳了整整幾百年……
我承認我有些瘋魔了。因為我本來可以擁有這種滄桑的,從前我是有資本可以視錢財如糞土,如今的我卻只想著怎么能把糞土都變作錢財。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白蘞心滿意足地把金條收進懷里,強烈表達了我要跟隨他的欲望。
白蘞其實是個明白人。從他把我留下的那些衣服燒掉就可見一斑。他親自從御廷尉手中救下我——雖然這個解釋有待考證,我后來覺得他更可能是宰御廷尉那群肥羊去的——必然是知道我身份特殊的,所以他果斷拒絕了我,想來也是正常的。
我說:“白大俠,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二不過三,送佛送到西,反正你也救了我兩次,相遇有緣。佛語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像你我這種緣分,前世一定是把脖子扭斷的交情啊!生死之交莫逆之交,你就勞累帶上我成不!”
白蘞不為所動。事實上我覺得,這世上也就金條和白銀能打動他了。
按從前我心高氣傲的性子,怎么會拉下臉去討好別人,但是我如今走投無路。我既不想留在這個傷心地繼續看商陸和他的公主,也不想這一世就當個叫花子。騙術終有時,當我騙完了整座城郭的人,遲早還是得換地方混的。所以我覺得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著白蘞走。
幸好我從前討好商陸已然有了經驗,如今再做起來也不是很生疏。我走在他后面亦步亦趨地奉承他,據我估計,大約每十步我便要想出一個新的形容來夸獎他,從內心到外貌,從肉體到靈魂,從發簪到靴子。
我覺得這簡直是一場慘無人道的考驗。很多年后當我重溫四書五經,看到種種晦澀典故華麗辭藻,我總會聯想到這個午后,我像一個傻逼的布道僧人一般,向整個天下宣揚白蘞的好。
后來我實在是江郎才盡文思干涸了,哆嗦著嘴唇諂媚地吐出最后一個褒獎的詞:“秀色可餐。”
白蘞一個顫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低頭不語了一會兒,然后忽然豎起煙斗桿子,用擦得锃光瓦亮的那一面照了照自己,嘴角浮起一抹滿意的微笑。
這個雷把我劈得半晌回不過神來,但白蘞他依然鐵石心腸不為我動。在我阿諛奉承多次未果后,我終于撕破臉,我對他說:“我做乞丐這些日,也認識一些三教九流。其中不乏雞鳴狗盜要錢不要命之徒,你如今腰纏萬貫,我要是把你這頭肥羊的信息泄露出去,你說你這一路還能安生不?”
阿彌陀佛,這種無賴的行徑我好像干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白蘞停下腳步,狀似十分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他妥協了:“好吧,你要跟著就跟著,不過跟著我,過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先是很高興,接著向他保證我吃苦耐勞皮糙肉厚,最后我覺得,離開了商陸,離開了過往那些十五年的歲月,我終于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白蘞說他要歇一晚,明天早上再出發。為了防止他趁夜逃離,我向他索取了一半金條以當押金。
他肉痛地把金條給我,手都在顫抖著。我轉身走了幾步,看到他還依依不舍地盯著我的荷包,那表情就像是一個剛被閹割的太監看著自己的寶貝那樣復雜。
我去找趙十六說我要離開了。
他顯得很惋惜,嘆息我這樣的人才沒有被組織培養成一代傳奇人物。我笑笑,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趙十六堅決地搖頭,說自己還是喜歡做一個乞丐,自由自在想睡就睡。
我很理解他,人各有志。很少有人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能看透世事,我是因為遭遇變故,所以才驀然明白世俗名利、華服濃妝,其實都是壁障。而趙十六如此淡泊,我猜他天生就是個世外高人的料,估計等我走了后,他可以將我們的悲情故事再改一改,就說我被擄去做姨奶奶了或者我心傷成疾撒手人世,大概又能開始新一輪的吸金狂潮了。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我這樣猥瑣的人,也只有在深夜里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好吧,我承認吧,我對商陸還有那么一絲絲的期望,但是只有一絲絲兒,就像蘿卜絲那樣,可就是這一根蘿卜絲,讓我人生的整個大雜燴都變了味。
我因為昨夜沒睡好,第二天早上頂了兩個烏眼圈,神情萎靡地去找白蘞。
他看到我很幸災樂禍,嘲諷我這就是坑了他金條的報應。我沒有心情糾正他這個“坑”字的用法,繼續神情萎靡地跟在他屁股后頭。
我們買了兩匹馬,一路向西,從繁華城池逐漸到炊煙村落,我在心里鼓舞自己亢奮起來,想想看,新的花花世界就要展開了!
我們騎了一上午,白蘞選了一個空曠之地,說吃點干糧休息休息再走。我正撕咬著硬邦邦的餅,忽然看到白蘞站起身,抽出煙斗,不耐地低語:“麻煩來了。”
我東張西望,分明是一派寧靜安詳。但半刻鐘后,隱隱有馬蹄聲逶迤而來,我的視野盡頭逐漸出現了幾個人影,為首的那個烏衣黑發,身后背一桿長槍。
我對白蘞說我們快走。但身后疾馳而來的人卻已經近在咫尺。我聽到商陸說:“小茴!”
我頭也不回充耳不聞,繼續埋頭疾走。忽然身子被人一扯,我回頭一瞧,那廝居然勒住了我的腰,低頭看我:“跟我回去。”
我因為被他勒住了腰,所以緊緊貼著他,被他逼得也抬起頭來看他:“你認錯人了。”
我親眼瞧見他眉一皺,喉頭上下翻滾了一回,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
于是我們就這么無語相對,直到一桿雪中送炭的煙斗插進來,白蘞看看我,又看看商陸,說:“這位兄臺可是認錯人了?小丟是個姑娘,兄臺還請放尊重點。”
白蘞巧妙地一用力,我便脫離了商陸的懷抱。其實我覺得,那也是商陸愿意放,不然十桿煙斗也撬不過他。
他還是看著我,欲言又止:“小茴,你跟我回去。”
也許是我錯覺,那語氣里居然有一種卑微的哀求。可是高傲如商陸,又何時求過別人?
我抑制住自己在商陸眼睛里找痛苦的欲望,冷靜地告訴他:“幾日前白玉京冷宮一場大火,死了不少人,你說的小茴,也死在那場火里了。我是小丟。”
說完我轉身就走。其實我很想給他一個決絕又瀟灑的背影,只是轉身的時候被白蘞堆的柴火絆了一跤,一頭栽到了我剛吃一半的大餅上,爬起來的時候滿臉油光和蔥花。
我惱羞成怒,愈發不想回頭去看商陸。上了自己的馬狂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身后逐漸有馬蹄聲傳來,我憤怒地回頭想把后面那人撞下馬去,才發現原來是白蘞。
“你那位還在那邊傻站著呢。”他很自來熟地擠到我的身側,與我策馬并行,自言自語道:“男人其實很可憐。”
我鄙視他,但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仲夏的翠綠,彌漫了整個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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