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年前的歷歷往事如今回憶起來,真像是被潑了滿臉血,我不禁伸手抹了一把臉,驚恐地盯著轉過臉來的那個人。
震驚啊!
我立刻想要奪路而逃,但又有什么促使我停下來,看著那個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男人。
白蘞不知何時偷偷地擠到了我旁邊,一臉的苦相:“我的個親娘二舅四姨媽哎!我早知道就不帶你回寨子了。三年前他截你一回,沒截成,這冤家三年后居然還記仇要來截你!咦,不對——你說他會不會其實是來找我報那一桿煙斗之仇的?”
我在心里朝白蘞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他自從到山寨后,沒少被眾人嫌棄他裝模作樣的煙斗桿子。先是那些寨子里的老煙槍,在一次次興致勃勃地湊上前討煙絲但滿臉狗血失望而歸后,終于爆發了被欺騙的憤怒,共同討伐白蘞;
再是寨子里的年輕人,他們嫌白蘞風頭太足,煙斗桿子刺啦刺啦地一路火花,把少女們的心都點燃了,不利于有限資源的平均分配。
眾怒難犯,所以白蘞很不舍得地藏起了煙斗桿子,這三年我便再也沒見過,因此我都差點兒忘了三年前那些總伴隨著煙斗桿子的事。
其實三年間,午夜夢回,偶爾我也會想起商陸。但總覺得那已經是塵封的往事,最好裝在箱子里捆上千斤重的石頭沉到海底再也浮不上來。可此刻他的出現,就像是這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僅浮上來了,還被人撈起來打開,濕嗒嗒地暴露在陽光下。
我躲在人群里看商陸。他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英氣的臉和挺拔的身材符合當下一切婦女主流的和小屁孩非主流的審美,雖然我心里對他有罅隙,但也不得不客觀地承認,看著他真是賞心悅目。
他如梟一般鋒利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我總覺得他眼神所到之處,就是一片腥風血雨血肉紛飛,所以很沒骨氣地抱頭蹲在白蘞屁股后頭。
蹲下來后我就覺得我腦子一定抽了。白蘞作為我們老大,商陸一定會著重關注他的,我躲在他背后,簡直是找死的行徑。
我應該躲到那個廚娘背后去,她肥碩的******一定能像一朵蘑菇般把我籠罩起來……
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覺得背脊骨由下而上竄起一股涼意。我打了一個冷顫,偷偷從白蘞屁股后頭探出一只眼睛,看到商陸正直視著白蘞,我松了一口氣。
接下去這兩大頭目,歷史人物之間展開了如下雋永而平凡的對話:
商陸說:“白寨主不請我進去坐坐?”
白蘞說:“不請。東川王不準備退兵?”
商陸說:“不退。”
我相信當時群眾的心情一定同我一般,覺得這兩人無聊透了。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跳出來打圓場了。打圓場的是不知道何時趕到的金需勝,他對著商陸點頭哈腰:“不知東川王來訪,有失遠迎。有什么事,大家坐下來好好說,動兵戈傷和氣。”
商陸不置可否,回頭下令那整裝待發的三百士兵原地待命,自己只帶了親信,下馬走來。
我趁著眾人疏散忙亂時,可恥地混跡到群眾中去,然后匿回花廳后的廚房里。
霸氣寨的花廳因為許久沒有接待什么重要人物,所以一直空置著。如今呼啦啦涌進了這么多人,顯得很有些擁擠。
商陸與白蘞像兩頭座山雕一般雄霸兩方,還是白蘞略沉不住氣:“東川王,霸氣寨雖然是山賊,可近幾年并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王爺氣勢洶洶帶兵圍剿,是得了朝廷的指示,還是王爺想在自己政績上添一筆?”
商陸端起茶杯,在手掌間把玩:“我來要一個人。要到了就走,絕不擾你山寨一分一毫。”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時,眼睛似有若無地往我這邊瞟,我矮了矮身子,繼續貼在墻洞上往里頭看。
白蘞和他扯淡:“我寨子里沒有什么閨女,老爺們倒是一抓一大把。”
商陸忽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要云小茴。”
“沒有云小茴。”
“……我要小丟。”
“沒有小丟。”
“我要你們五當家。”
“……三當家行不?”白蘞忽然顯得很熱忱,將三當家包金剛一把扯到自己身前,介紹:“我們三當家也不錯,能吟詩能作畫,才情一等一的好。”
白蘞一定是瘋了。我撫額長嘆。早知道他武藝高強,為人處世卻如同小屁孩一般——不,現在的小孩可靈光了,比他都精明得很。
商陸的臉開始往下沉,可憐的包金剛在商陸面前瑟瑟發抖,眼眶又開始漫起一層水霧,我掩面扭過頭去,不忍目睹。
花廳里有一陣很冷的沉默。忽然響起清凜凜的一聲錚鳴,我轉頭一看,商陸的長槍正穩穩扎在白蘞腳尖前一步,不偏不倚,槍上的紅纓穗還在微微晃動。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門外有人應聲而入,一隊士兵列得整整齊齊,抬了全副紅艷艷的什么東西進來。
我眼睛都直了。那紅艷艷的鋪滿了整個花廳地板的東西,不是別的,是全副六十四抬妝奩。金的銀的玉器的,滿滿當當全副執事。
我目瞪口呆,看向商陸。
他此刻的表情神色肅殺如同浴血修羅,輕描淡寫道:“全副妝奩,要不走她,我要你整個寨子的人命。”
白蘞雖然也曾打家劫舍殺過人,卻沒有商陸這樣重的戾氣,關鍵是作為一個品行良好思想端正的山賊,我們都沒有過搶親的經歷,所以商陸忽然這么一來,大家都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鱉,油然而生一股自卑之情。
眾人呆愕。我看著商陸的臉,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一定說到做到。我不知道他這三年來經歷了什么,但知道他決計不是從前的他了。
白蘞盯著那些真金白銀,喃喃:“她脾氣差,啥都不會,你要那玩意兒干嘛呢!包金剛都比她宜室宜家!”
我喉頭一甜,又咽下去了。不管怎樣,白蘞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收留我,給我三年無憂歲月,我不能因為自己拖累他們。
于是我將牙咬了又咬,大踏步走了出去。自己都要被自己這大無畏的精神感動了。
我不敢看商陸,但也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滾燙滾燙地落在我身上,一路追隨不放。
他這樣讓我很緊張,開口時聲音顫抖,氣勢就失了一大半:“三天后,我跟你走,你放過全寨人。”
此刻我感覺自己多么像一個被逼良為娼的苦情女子,簡直字字都是血淚。
商陸盯著我看了很久,良久才開口,沉聲道:“成交。”
他說完,便起身帶著自己的親信離開。他一走,花廳里那種壓迫的氣氛立刻消失,連帶著花廳都寬敞不少,令人神清氣爽。
當夜我與白蘞、包金剛和金需勝共聚一堂,商量怎么把商陸這尊瘟神請回家。
包金剛和金需勝都沒有說話。
白蘞也憂心忡忡,不得不說,商陸這尊瘟神確實很難纏。
于是商量到最后,花廳里一派愁云慘霧,我嘆口氣:“算了,嫁就嫁吧。白蘞你收好我的聘禮,我以后還要投奔回來的。”
其實我心里已經打定主意了。逃,是一定要逃的,坐以待斃不是我云小茴的風格,我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傻子了,站在原地自投羅網。
一夜過去,我留修書一封,言明自己已與霸氣寨沒有關系,我出走后,如果商陸滅寨,我立刻結果自己性命。
寫得很是蕩氣回腸。
于是我的逃跑計劃開始實施了。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第三天。地點:霸氣寨秘密地道。人物:我。
我掀開地道的蓋子,捏著鼻子慢慢爬進去。這個地道也不知是幾年幾月修建的,里頭滑膩膩的一股霉味。我持著油燈也不知爬了多久,終于看到前方隱約出現了一絲光亮,聽白蘞說,這個地道是通往后山竹林,所以我一想到要離開這個憋屈的鬼地方,到那青翠欲滴的竹林里去,不由得亢奮起來,爬得更快了。
等我爬到盡頭,正準備探頭張望,這時出口處忽然伸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來,我一陣激動,想來應該是白蘞在此接應,于是拉住那手。
白蘞很有力,一把將我拉出地道,我覺得白蘞有時候還是很靠譜的。
我因為在那黑漆漆的荒廢的地道里爬久了,一下子很難適應這天光,所以低下頭整理我臟兮兮的衣服和發髻,然后準備同白蘞致謝并來一次聲情并茂涕淚俱下的告別,結果一抬頭——我剛才說什么來著?白蘞很靠譜?
眼前的商陸面無表情看著我,眼神從我臉上慢慢挪到我鼓鼓囊囊差點兒在地道被卡住的包袱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這個笑容很森冷。
于是我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得,還是再爬回去吧。
我剛轉身,他卻一把拉住我,我心里很激動,以為他終于找到被狗吃掉的良心想放了我,結果那廝慢騰騰地把拉過我的那只手在我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沖我呲牙:“回去吧。”
一號方案:失敗。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第二天。地點:霸氣寨后山懸崖。人物:還是我。
我昨天回去以后痛定思痛,決定不能走尋常逃跑路徑。于是輾轉反側一夜,決定從懸崖峭壁上冒死一搏。
崖邊空曠無人,風聲浩蕩,沒有商陸。
我肩膀上搭了長長一卷繩子,是白蘞友情贊助的被褥一條拼接而成。我安下心來,將繩子在崖邊一棵歪脖樹上繞了一圈,慢騰騰地踩著巖石往下爬。
我當時以為我爬了很久,結果往下一看,還是不見底的深淵。我心情低落,決定往上看,看看自己下降的距離來勉勵自己。結果我往上一瞅,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崖邊那個逆著光黑黢黢的人影,怎么他娘的又是商陸!
他沖我一呲牙,白花花一道亮光差點閃瞎我,然后他開始從容不迫地往上拉繩子。
我懸浮在崖下蕩來蕩去,一點一點往上升。我登時覺得自己像極了一條被釣上鉤的咸魚,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地被釣上岸。
我被他拉上去后尤其的憤怒,擺出一張死魚臉來面對他,然后掉頭就走。走了一半,腰上一緊,我回頭一看,商陸拎著連著我腰身的繩子的另一端,用一種同情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我頓時覺得一股血氣直涌胸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解我腰間的繩子。我幻想那幾圈繩子是商陸的腸子,于是下手愈發殘暴,扯得七零八落。
我把他的“腸子”踩在腳下,昂起頭打算回頭再戰,他忽然大踏步朝我走來,居高臨下地看我。
我心里很不甘心。三年前他固然比我高,卻也不過高小半個頭而已,我倆比肩站在一起,大概是小麥和狗尾巴草的樣子;但三年后,這種修竹與灌木的對比,令我既嫉妒又厭恨。
我在心里更討厭商陸了。他卻忽然低下頭來,一張臉一下子逼近,離我只差幾寸許。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眼睛,被人勾了魂般不由自主地往下看,掠過他眼角下那顆勾人的淚痣,他高挺的鼻梁,他唇上的青色胡茬,最后盯著他的薄唇,很不明智地咽了口口水。
幾乎是下一瞬,他便貼上來了。柔軟又纏綿地流連在我的唇角,癢得我忍不住躲開。他騰出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后腦勺,一改方才的試探,窮兇極惡地闖進來,我急得松嘴要咬他,沒咬著,反倒被他的舌頭竄了進來。
噫,舌頭,真惡心,快出去!
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可我的感官此時很可恥地臣服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夜晚,有星有月,我在他的唇里嘗到了極清醇的味道,甜美可口。
如今三年過去,我懷疑商陸是不是一壇酒變成的妖怪,窖藏了三年后愈發醇厚,甜香膩人,氣息與暖意熏人欲醉,害得我差點兒變成一只醉死在酒壇里的土耗子。
但幸好我高潔的品性在最后時刻終于喚醒了我。我想推開他,但他手臂箍得太緊,我想后退,卻又被他按住腦袋。于是憤怒之下,我卯足全力,拿自己的額頭“砰”的一聲,撞上了他的腦殼。
這一撞非同小可,損敵一千自傷八百,我看到商陸額頭慢慢浮起了一片橢圓形的紅,同時覺得我自己也開始眼冒金星了。
但好歹是起效果了。商陸放開我,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那模樣太不和諧了!
我很生氣,同時又為自己輕易的神魂顛倒而感到羞恥,于是掩面疾走。
這回商陸沒有再來追我。我回到自己屋里,當夜無心睡眠,腦子里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個吻。最后我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說要原諒少年一顆騷動的心,才心安理得地睡過去。
二號方案:失敗。損失物件:一條被子,一個吻——我不承認。
時間:商陸三日倒計時最后一天。地點:霸氣寨下山路徑。人物:一二不過三還是我。
經過昨天那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經歷,我深刻意識到我要對付的那個敵人不是張三,不是李四,那個人叫商陸。
《神農本草經》曰:商陸,別名下山虎。有赤白二種,白者入藥,用赤者見鬼神,甚有毒,若服之傷人,乃至痢血不已而死也。
毫無疑問,商陸他是赤色的那一種。
于是我左思右想,覺得暗的來肯定會被商陸識穿,不如光明正大的來,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本著這樣的指導思想,我給自己喬裝打扮了一番,坦蕩蕩地扮作下山采買物資的小山賊,一路晃蕩。
我往左看,沒有商陸;往右看,沒有商陸;往后看,沒有商陸;往前看,沒有商陸啊哈哈哈!
于是我心情愉悅,眼看著就要到山下小鎮了,但是隱隱約約一陣煞氣撲面而來,我定睛一看,前面岔路口玉樹臨風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商陸。
那一剎那我忽然一點反抗的欲望都沒有了。我垂頭喪氣認命地打算回頭走,商陸幾步趕上來,挑眉笑問:“玩夠了?”
我心驚膽戰地看他,那種笑容實在太滲人了。
他拍拍手,不知從哪里冒出一頂八抬大轎,鑼鼓嗩吶司儀媒婆一應俱全,他甚至還給我備了嫁妝!幾十箱金銀細軟,洋洋灑灑鋪了十里。
十里紅妝。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經把我摟在膝頭,笑說:“等我的小茴出嫁了,父皇讓整個白玉京都張燈結彩,結滿紅綢鋪滿紅緞,朕的出云公主,出嫁也是最風光的!”
誠然這話被我刻意遺忘了很久,因為每一想起就像扇自己耳光一般。
可當時的我也不曾料到,多年后,會有一個男人用這樣盛大華麗的儀式來迎娶我——雖然是強搶的。
商陸慢條斯理地在親信的服侍下穿上喜服,大紅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毫不艷俗,真是英姿勃發,然后他看向我:“娘子,請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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