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第四章】
沈秋有些緊張,畢竟在這宮里不能往臉上抹灰,沒了遮掩,卻不知會不會教人看出端倪。
“喲,不錯啊。”而段云亭顯然并未看出什么,他挑了挑眉,笑道,“沈兄果然一副好皮相,不枉朕的眼光將你帶進宮來!先前何必讓那灰土遮掩了,教美玉蒙塵,卻是不值,不值!”
“宮外兇險,實在身不由己。”沈秋吶吶地搪塞了一句。雖然心里覺得他這比喻別扭得緊,但卻也暗暗松了口氣,看來這女扮男裝一事,并未露出馬腳來。
正“呵呵”地糊弄著,卻聽段云亭道:“對了,朕險些忘了,此番喚你前來,是讓你去打發打發門口那些老家伙的。”
“嗯?”陡然聽聞,沈秋有些莫名其妙。
這時旁邊那人便上前解釋道:“便是宮門外候著的那群大臣,陛下不勝其擾,沈大人且去將他們都勸回去吧。”
沈秋想起白日那首輔秦仁嵩曾勸段云亭打理積攢下的政務,再一看這人此時正悠悠閑閑地聽歌賞舞,便全然明白了。
還真是昏君得毫不含糊。沈秋暗想,這若是在西秦,自己見了如此情形,說不定能沖上去給那皇帝兩下子。但這畢竟人家東齊的內事,人道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便且恭敬不如從命吧。
只是想到冀封,想起對方尚且身為太子,卻還是每日打理政務直至深夜的情形,心內不由得空了一空。
正待領命而去,卻又聽段云亭道:“蘇愛卿,沈愛卿初來乍到,對諸事不甚了解,此番你且帶他前去吧。”
旁邊那人當即應下,隨后對沈秋客客氣氣地道:“沈大人請。”
沈秋隨著他走出大殿,方行了幾步,那人卻忽地停了下來,回身沖她率先一拱手,道:“在下蘇逸,現任禮部侍郎,日后還請沈大人多多關照。”
這蘇逸一身白衣,面容白凈,舉手投足頗為斯文從容,說話亦是輕聲細語。看起來倒不像是溜須拍馬的奸佞之徒,不過,既然能同段云亭這么一拍即合,只怕……也不會是純良之輩。
“蘇大人客氣了。”沈秋藏起思緒,沖他回禮。
二人閑話了幾句,蘇逸忽然道:“說起來,陛下這還是頭一回從宮外直接帶人回來,任御前侍衛長這般親近的職務。”
沈秋聽出他話中有話,便不回答,只是看著他,等待著下文。
蘇逸同她對視了一刻,忽然垂眼笑了笑,卻道:“在下此問著實有些失禮了,還望大人莫要見怪。”
沈秋自然知道他絕非失言,方才那話便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應是……有意暗示著什么。然而她生來便不是心思百轉千回的人,聞言便直言道:“在下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不甚明了,還望大人能不假保留,多多提點。”
蘇逸微微瞇起眼,笑道:“自然,自然。”他在沈秋的目光里頓了許久,才悠悠道,“不知沈大人可知,陛下/身旁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么?”
沈秋雖已做好了準備,卻未了他突然開了口,竟是這么一句。莫名覺得他話中似是暗藏了太多隱情,便一時沒有發問。
蘇逸仍是笑,那神情若是在手里加一把折扇,活脫脫就是一個清雅版本的段云亭。
不愧是一對君臣,沈秋隱隱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此番頗有羊入虎口的嫌疑了。
而這時蘇逸卻不待她發問,自行開了口。
“實則談不上提點,在下這里也只有一句話,望大人能稍加留意,”他可以地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既然隨陛下進了宮,便勿要生出半分二心,否則……”微微一笑,卻有意言止于此。
這話說得沈秋越發莫名,還未琢磨透其中的意思,前方卻忽然傳來陣陣嘈雜之聲。
抬眼望去,卻見一人已從回廊那邊走來。定睛一看,正是那首輔秦仁嵩。
見他沒有皇帝允許便這般擅自入宮來,沈秋上前一步,正待阻攔,卻被蘇逸扯住了手,不動聲色拉了回來。
沈秋回頭,只見他瞇了眼,沖她極慢地搖頭示意。
便只在這功夫間,那秦仁嵩已然走到面前。
“臣蘇逸見過首輔大人。”蘇逸已然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拜。沈秋見勢,也只得跟著他一拜。
秦仁嵩停下步子,滿目鄙夷地沖他冷哼一聲,道:“陛下現在何處?”
蘇逸面不改色,仍是保持著拱手的姿勢道:“榮祿宮。”
話音剛落,秦仁嵩便舉步走了過去。
待人走得遠了,沈秋有些狐疑地看向蘇逸。對方似是明白她有何疑問,便輕輕嘆道:“早知今日是首輔親來,你我也不必費心思去攔那些大臣了。”
“這宮中禁衛,竟攔不住一個首輔大臣?”沈秋仍是不解。
蘇逸抬眼看了看她,卻什么也沒答,只道:“走吧。你我二人也速速回去吧。”
回到榮祿宮的時候,里面的歌吹已然停了下來。沈秋隨著蘇逸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外,卻聽不到里面的任何聲響。
過了許久,秦仁嵩推門而出,帶著殘余的怒氣看了看他二人,從鼻息里“哼”了一聲,大步而去。神情舉止,同今日回宮時群臣面前的恭敬和善大相徑庭。
而蘇逸似是毫不奇怪,見人離去,伸手拉了沈秋一把,道:“進去吧。”
沈秋隨著他走入殿內,只見大殿里雖仍是燈火通明,但撤去歌舞之后,卻顯出一派空寂寥落。
段云亭仍坐在方才的位置,已是獨自一人。他垂著頭,面容隱沒在額前散落的發里,似是很久沒有動過。
蘇逸見狀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
段云亭似是這才回過神來,抬眼看了看他二人,輕笑道:“好你個蘇逸,方才躲到哪里去了,也不來替朕解解圍!”
雖是責怪之言,然而語氣里卻沒有半分怒意;雖然開著玩笑,但神情里卻隱約有幾分黯然之色。
沈秋看著,不知為何,心里竟是微微一顫。驀地便想起了山谷里的那個夜晚,段云亭與平素截然不同的低沉聲音。
而蘇逸聞言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臣死罪。”
“罷了罷了。”段云亭擺手,面上亦是多了幾點笑意,“你便是知道朕治不了你的罪,才敢如此放肆。”
蘇逸面上的笑意卻明顯了幾分,口中卻仍是乖順道:“臣不敢。”觀其舉止,對段云亭的秉性應是摸得十分通透。
“不提這廂了,”這一來二去的,段云亭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一展腰身,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那老家伙走了,該繼續的還繼續吧!”
眼看著方才撤出的舞女再度魚貫而入,沈秋無言地望向蘇逸,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無奈。而對方卻沖她一笑,笑里隱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東西。
*****
自打入宮之后,沈秋便過上了“陛下坐著我站著,陛下吃著我看著”的日子。
身為御前侍衛長,她手下管著十來個御前侍衛,在段云亭寢宮外宿值當班。御前侍衛們尚能輪流作息,而她自己卻不得不日日貼身跟著這位皇帝陛下,寸步不離。
而且段云亭這人,是個極難伺候的主兒。
沈秋原以為自己第一日見到他的做派已經足夠荒唐,然而日后才知,這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這幾日內,粗略算來,自己已經替他擋過十來回大臣,回陪他玩了七八回蹴鞠,跟他在御花園捉了五六回黃雀,斗了三四回蛐蛐,甚至替他批過一兩回奏折……
彼時自己被迫坐在御案邊心懷忐忑地提著筆,而對方卻是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晃蕩著手里的酒杯,悠然道:“愛卿莫要緊張,奏折內容看不看并無所謂,全部朱批一個‘準’便是。若有差池,算在朕的頭上便是!”
沈秋覺得,自己除了御前侍衛該做的事,幾乎什么都包干了……
這日一早,她又一次親眼目睹了段云亭上朝時的“奇觀”。
按例,皇帝上朝,御前侍衛不得入殿,只能守候在門外。沈秋扶著腰間佩劍,眼看著殿內段云亭東倒西歪地坐在龍椅上,自顧自地低頭擺弄著御案上的什么東西。
底下的某個大臣還在滔滔不覺地說著什么,他卻似全不在意。片刻之后,那大臣說完了,在底下立了半天,而他好像是并未發覺,仍是自顧自地玩著。
大殿里許久無聲,底下一排人皆是大眼瞪小眼。待到那大臣終于忍不住了,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段云亭才似猛然回過神來。
“奏完了?”起初疑惑地四處看了看,很快又變臉嬉笑道,“愛卿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此事……嗯,便交由首輔大人去辦吧!”
接連幾人上奏,都如同對牛彈琴一般。
末了,首輔秦仁嵩上前,似是有本要奏。段云亭準了,卻仍不抬頭。
待到秦仁嵩說了片刻之后,忽然響起的破碎聲,讓大殿再一次霎然安靜下來。
打破沉默的是段云亭的驚呼,只見他“蹭”地竄起身,一臉痛惜地奔下堂來,撿起碎片唉聲嘆氣。
“哎哎哎,這翡翠仙鶴可是朕從緬甸帶回的,摔斷了脖子可怎么辦喲!”大殿之中無人說話,唯有他長吁短嘆的聲音。而地下群臣皆是一臉震驚,又似乎習以為常的無奈表情。
秦仁嵩仍是立在原處,但面對著這荒唐行徑,面上顯然是有些掛不住。
過了一會兒,段云亭似乎是意識到這是在朝上。他抬頭四顧了一圈,用衣擺兜了碎片,帶著面上殘余的哀慟之色,終于坐回了龍椅。
“各位大人繼續,繼續。”他一邊低頭擺弄著碎片,似是傻傻地想要將它們拼接回去,口中一邊道,“待到首輔大人奏罷了,今日便趕緊退朝吧。”
秦仁嵩被他這么一鬧騰,尷尬地立在堂中,哪里還奏得下去?沉默了半晌,只能鐵著臉道:“臣奏完了。”
“哦,奏完了?”段云亭聞言立刻抬了頭,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那便退朝吧!”
說罷不待宮人喚出“退朝”二字,便已經捧著翡翠仙鶴的碎片,飛快地奔出殿來。
“走吧,回去!”退朝之后的段云亭,看來心情大好,一拍沈秋的肩,把“寶貝翡翠仙鶴”往她懷里一塞,便哼著曲兒大步走開了。
哪里還有剛才如喪考妣的樣子?
而身后群臣們的嘆氣聲還是清晰可聞。臨走之前,沈秋回頭朝殿內看了一眼,只見秦仁嵩正抬眼望著這邊,眸光面色,俱是一般的深沉。
回想起那日蘇逸意味深長的笑,隱約間,她似是覺出了什么。
*****
不過沈秋不曾想到的是,只在次日,她便再次見到了這位首輔大人。
被傳入秦府的時候,秦仁嵩正坐在房內的太師椅上,手邊是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茶。
沈秋走上前去,一禮道:“不知大人喚臣前來,有何吩咐?”
秦仁嵩沒有立刻作答,只道:“你不是東齊人氏,為何會被陛下帶入宮中?”
沈秋慢慢道:“此事大人或許應當問陛下才是。”她言語間雖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但說的到底也是實話。說來到底是如何被段云亭就這么弄進宮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很好。比起你的前任,你可是要機靈不少啊。”但秦仁嵩聞言卻只是輕輕笑了笑,并無惱意。他拿起手邊的茶,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且不論如何,既然成了陛下/身邊的人,光是機靈不夠,日后便需得放老實些。在這宮中什么事該做,什么話該聽,心中應當有數才是。”
對方言語之中的警告之意,已是分外明顯。眼見他提起段云亭時,遠無于眾人面前的那般恭敬唯諾,沈秋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秦仁嵩放下茶杯,繼續道:“陛下繼位不久,又尚還年少,難免有些荒唐之舉。你們這些做臣下的,應當多多扶持幫襯,而不是跟著陛下胡鬧。這話……你可明白?”
沈秋心中暗暗生疑,面上卻也只能不動聲色,拱手道:“是,臣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了,我自然不會虧待于你。”秦仁嵩往椅背上靠了靠,慢慢道,“你且去吧。日后,興許我還會傳你過來。”
如此沈秋已然明白,這秦仁嵩今日喚她前來,便是為了探探她的口風。興許……是要將她收做眼線。
只是,一個首輔大臣,為何需要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回想起蘇逸問她可知上一任御前侍衛長是如何而終的,沈秋心有所感,只覺得這宮中暗涌,似乎遠沒有表面看來那么簡單。
而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被卷入其中。
*****
自打上次在朝上大鬧了一回,段云亭似乎安分了些日子。不過,這種安分只是相對而言的。
該賞的歌舞照樣賞,該玩的游戲照玩,該打理的政務也是照樣堆著不動。
這日沈秋方進御書房,一眼便見段云亭靠在軟榻上,手里翻著一卷書。
不用懷疑,決計不會是正經書。
“沈愛卿你可算是來了!來來來,快過來幫幫蘇愛卿,替朕把這堆奏折批了!老堆在這兒占地方!”見她來了,段云亭笑瞇瞇地沖她招招手,又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大摞東西。
沈秋抬眼,這才發現蘇逸已然站在房中了。二人對視了一眼,沈秋無奈聳肩,蘇逸倒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已然舉步走到桌案邊,拿起奏折。
沈秋沒辦法,也只能跟了上去。粗略翻看了一下,見所奏皆非大事,便也懶得細看,就著段云亭的意思,刷刷刷地朱批著“準”字。
段云亭一見二人已經開工,便十分滿意地繼續沉浸在書海之中。
“陛下,”室內沉默了一陣,忽然蘇逸開了口。沈秋循聲望去,但見他面色之中隱隱有些肅然。
段云亭亦是從書中抬了眼,道:“何事?”
蘇逸抬眼同他對視,許久后慢慢道:“攝政王上了奏折,下月初三……回京。”
聽聞此言的剎那,沈秋注意到段云亭的面色,竟是微微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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