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淺淺,嚴觀白與蘇水墨素衣上沾染了一身月光,一眼看去,兩人分外登對,猶如神仙眷侶。言歡回了神,跟這自稱水墨的美人一比,她怕連手指頭也要跟著自慚形穢了,自己發式普通,還一身艷紅,臉上明明白白寫了兩個字“妖女”。
想畢,言歡悄然往一旁挪了挪步,突然手臂被一股怪力一扯,她往后一瞧,竟是閃著亮晶晶眸子的言雄,那笑嘻嘻的悠閑嘴臉赤/裸/裸地暴露了他看戲的惡劣心態,“這水墨姑娘可是在寨子里等了嚴公子兩天,老子看她吃不下睡不著的,也真是心疼這么嬌滴滴一美女受這苦……”凌厲的目光使得言雄驟然打住,又道,“小姐,咱雖比不上那個啥水墨的漂亮,不過……”
言靜一拳頭揮來,言雄抱頭低聲道,“大姐……我又說錯什么了?”
言歡點頭,打得好,雖然說的是實情,也不能夠這樣不婉轉,這讓她顏面何存。
言靜氣呼呼地接道,“要是小姐打扮打扮,也不見得差很多。”
言歡一噎,“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不,看看,我可不準這小白臉大夫對小姐始亂終棄!”言靜攥緊雙拳,眼神兇狠。
“這……話從何說起?”言歡忽覺頭痛,也懶得解釋,往黑暗處又退了數步,卻也沒有離去,她瞇起星眸——
嚴觀白并未拂去美人的投懷送抱,只是眉目微斂,他輕道,“水墨怎么來了?”
這便是不同,他一徑喊她言姑娘,絲毫不會逾越半分。而對美人兒便是直呼名諱,言歡心下略有不快,極快地掩飾了過去。
“師兄,你下山數月,水墨寢食難安便來尋你了。”美人兒委屈不已,“師兄見到水墨像是不大高興。”
嚴觀白淡道,“我并無此意。你一個姑娘獨行江湖,總有諸多不便。所以我才不帶你下山。”
她得到稱心答案,面上帶笑,“師兄那么著急下山到底所為何事?”
嚴觀白唇角一揚,暗示道,“這里旁人太多,晚些我再與你說。”
言歡觸及他的目光,有種被戳破心事的尷尬,她索性立了出來,揶揄道,“是了,靜姐、雄哥,我們該識相的回屋睡大覺,別在這礙著旁人互訴衷腸的美好時光吶。”她刻意加重了“旁人”兩字,順道斜了嚴觀白一眼。
美人又羞又驚,仿似從未見到他們三人,“師兄,她是誰?”
“朋友。”
佳人蓮步款款,輕聲輕氣道,“小女子蘇水墨,是觀白師兄的同門師妹。”
言歡拱手有禮道,“在下言歡。聽說你在這住了兩日,蘇姑娘你應該認得了,這兩位言雄、言靜是我的哥哥姐姐。”言雄憨憨笑,言靜擺出生人勿近的兇臉,僅僅點頭。
“好了,不再打擾你們師兄妹談話了,我們先走了。”言歡自覺嘴巴泛酸,這文縐縐的說辭可真叫人難受,她一手扯著一個,大步離開。
未曾想,蘇水墨竟會低呼一聲。
這一聲逼她不得不回頭。
“你,就是言歡?”她驚聲叫道。
蘇水墨無視他們也就算了,畢竟嚴觀白當前,他們這些配角讓道也是自然,只不過,聽得她的名姓需要那樣表情驚異,就似見了鬼般。她相貌不美,卻也絕然配不上個丑字。況且,她們之間無可能是舊識,一個哀牢山,一個圣教,八竿子打不到一處。這蘇大姑娘一驚一乍的,作何解釋?
她笑,“是啊,我說了,我是言歡。”
“怎么會……”蘇水墨神情更為驚駭,往后倒退了數步。
嚴觀白一手扶住她的肩膀,深邃眸中似有星光一閃而過,轉眼間,又是如玉溫良的笑容,他垂首對蘇水墨不知說了什么,佳人才面色稍緩。她極小心地看了言歡一眼后,倏地扭過臉去,埋在嚴觀白的胸前,聲如蚊吶,“沒……什么。言姑娘,再會。”
他溫聲道,“言姑娘,明日見。”
言歡猜得到他們說的內容定與自己有關,偏她這個主角卻半點聽不到,她撓心郁結一番后,終是哼了一聲,拔腿走人。
蘇水墨為何那般怕她,是因言歡在江湖上妖女的名號,亦或是曾見過她行惡事時的猙獰模樣?可是她之前見得自己面目時,并未有異常反應,倒是言歡這個名姓才讓她變成了受驚的小動物。她怕的——
是言歡這個名諱。
可這兩字又有何懼?言歡望住一彎弦月,理不出頭緒。
“小姐,小姐。”言雄吼了聲。
“唉?”
言歡從思緒中逃了出來,眼前兩張擔憂的面孔。言靜對她總是一反常態,聲色格外溫柔,她道,“小姐,你別擔心紅鸞節的事,我們村的習俗與別地不同,姑娘都是以智取勝,不靠皮相,你定能勝那個蘇水墨!”
“唉?”
言歡木然,大眼眨巴,“什么紅鸞節?”
“小姐,我們說了半天你半個字都沒聽到啊?”言雄虎目瞪大。
“你反了,敢對小姐大聲!”言靜一巴掌拍扁他的余音,“小姐,你不知道紅鸞節?”
她如實答道,“聽說過。”
“小姐,你以前這日子都怎么過的?”言靜對言歡的遭遇充滿了同情,外頭都在傳,圣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方圓百里之內寸草不生,更罔若活物了,都被毒得透透,然后吊在地窖里晾成人干,自家小姐雖健在,其中也必有無數心酸過去。
果不其然,言歡聞言一僵,整個人像是陷入了深海之中,異常陰沉道,“以前……都是蕭南風非陪著我過的。”
言靜收聲,言雄尚未了悟,繼而追問,“就是啃人骨頭喝人血的男人?娘叻,太有男子氣概了!小姐跟他是什么關系?難道?難道……”
言歡打斷,面色更黑,“仇人。”
“那他還陪你過紅鸞節?”
“他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言歡恨聲道,憶起那段花前月下,美人相伴的日子……她,咬牙切齒。
“什么?”
“唱歌。”
有人喜歡聽曲,有人討厭唱歌,再正常不過了,他嚎一嗓子,整個寨子的人都會喊,“讓吾死去,求速死”,言雄表示理解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哎?小姐你的樣子……很恐怖。”
言歡面目猙獰,這一聽,擠出僵硬的笑容,“可是唱了一晚的是同一首曲子。第二天早晨我嗓子都快啞了……還發現他……”她委實難以啟齒,嘴角發顫。
“小姐……你別笑了,看起來更恐怖了。”言雄直覺陰風陣陣,之后再發生何事他沒膽問下去,言歡看上去將要化成厲鬼撲殺了那“殘忍”的蕭南風。
皎潔光華落在窗欞之上,又是夜深,人倦意濃,心事更重。
言歡舒了口氣,“我回屋睡了。紅鸞節的事,明日再告訴我罷。”推門而入前,她忽地頓住步,問道,“靜姐,云玖還在這?”
言靜理所當然地點頭,訕笑道,“是啊。言雄在,她怎么會走。”
言歡抿唇,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淡淡應道,“知道了。明日會了。”
目送他們走遠,留下的腳步蜿蜒且長,通向另一條道路,而走過的那兩個人,是她的家人,整個言家村的人,一夜之間都成了她的親人。她望著那串腳印,定定出了神。
窮得叮當響的人忽而得了財寶,變為了富人,那會是何滋味——既歡喜,又驚恐。歡喜自不必說,驚恐的是,哪一天又會恢復當初的一無所有,從來沒有得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以后怎樣,無從得知,不如不想。
可是,有那么一刻,她并不想嚴觀白給自己施針,有那么一刻,她亦不想記得自己是誰,更有那么一刻,她想狠狠丟棄背負的任務,還有那么一刻,她想相信言靜故事里的言歡是自己,想相信那些溫暖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只有這樣,她才能相信,自己是真的存在的,她才能真正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正要闔上門,“碰”一聲炸響在頭頂,言歡的手仍放在新制的木門上,她回頭看去——
風陣陣刮,言歡的雙目被漫天煙花照亮,又漸漸迷蒙。
弦月高掛,絢麗煙花似是開在天上的花,驟然盛放,落下時仿佛萬千星子墜下人間,襯得清冷的小村也跟著亮堂起來,有幾家推開窗戶,幾雙眼齊刷刷地望著天際,更有孩童歡樂的叫鬧,“娘親,快來看,快來啊,好漂亮!”
母親跟著探出頭來,一眼便見到言歡,她慈祥道,“小姐,你回來啦?”
“嗯。”言歡頷首,看著這對母子快樂的笑靨,又調回視線,看向遼遠的天空。
這村里任何人一看到她這張臉,就會尊敬地喊一聲小姐。他們敬重的人,定是那個為村民而英勇赴死的言鐵手了,下場要多慘烈,才會得此尊崇。以命相搏,連自己的孩子也來不及保全,這,到底值不值得?
“娘,娘,雄叔叔真沒騙人呢,他說等小姐回來就慶祝放煙火。那只大黑熊沒騙小豆子。”小孩捧著臉蛋,小手偶爾揮舞兩下。
言歡猛地一震,身側的手收得緊緊。
第一日住在這時,她就知道這里窮得快揭不開鍋,打著山賊的名號干得卻是護人打雜的活計;住了十多日之后,她更知道這里真的很窮,言雄身上的衣衫是補了又補,兄弟們個個都是面黃肌瘦;住了一個多月以后,她完全了解了,這里待著的都是群善心的人,不互相猜忌,不互相爭斗,和睦地過著清貧的日子。
重建言家村,聽上去多么簡單的愿望,可他們一直沒有實現,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他們一逃再逃,一年三遷,直至避到了這鳥不生蛋的山頂,連劈個柴也要走三里路,生活極其艱辛。
活下去,竟成了那么艱難的事情。
旁人散盡財寶也好,一擲千金也罷,她言歡不會皺一下眉頭,可今日放煙花的人是言家人,這群連飯都吃不飽的言家人,而為的人,是她。
“言歡小姐,你看,煙花漂亮吧?”小豆子不知什么時候偷跑了出來,小手扯上了言歡的裙擺。
她微側首,點點頭,“是啊,真漂亮。”
小豆子說,“言歡小姐,我告訴你個秘密。”
言歡蹲下身,湊過去,聽得他輕輕地說,“雄叔叔可是押了次很厲害的鏢呢。他說要給小姐一個驚喜。真難得唉,言靜姨也一起去了。他們平時都告訴我們盡量別往外跑,這次還偷偷出去,你說他們該不該罰?”
她怔怔聽完,一股麻痹心臟般的感動慢慢蔓延上來,言歡笑道,“罰。當然該罰。”他們明知犯險還去,他們的功夫明明就普通罷了還去,這不是沖動魯莽是什么?
小豆子笑瞇了眼睛,又討饒道,“還是別罰了,我怕雄叔叔會打我屁股,言靜姨會罰我抄書,不要了,不要了。”
“好了,不罰,不罰。”
煙花短暫即逝,何況寥寥數枚而已,不消片刻,天空歸于靜謐。
稚嫩的童音興奮不減,“哦……煙火放完啦,言歡小姐,你看,像不像是很多星星掉下來了啊?”
牙齒咬得太緊,咬肌跟著發酸,是啊,是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
一摸,熱熱的,像是眼淚。
久久未得到回應,小豆子像只可愛的小雀,呼啦一聲,小跑回了屋,關門前還脆生生地喊了聲,“言歡小姐,早點睡哦,漂漂的姑娘才招人喜歡哦,大伙兒都這么說!”
言歡抬眸,不意外地望見言雄正被言靜支使著清掃路面,他苦哈哈地縮著手,兩只大掌凍得通紅,一注意到言歡的視線,抬頭回以一笑,全然沒有方才的苦態。言靜看他停下手,手中的掃帚便揚了起來,言雄忙往言歡處一指。言靜見了她,斂起兇相,報以溫柔一笑。
他們笑了,這些笑容深深印刻在言歡的心頭,明亮如春光。
闔上門的一瞬,言歡想,如果她是言鐵手,也會毫不猶豫地保護他們,即使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想畢,她的目光透過窗牢牢投注在一盞還未熄滅的亮光處——
那里住的人,是秦云玖。
(https://www.dzxsw.cc/book/26408/146382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