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桃花美目輕闔,輕綢云裳微動,蕭南風一手支地,黑玉般的長發一瀉而下,他扣住嚴觀白的一頰,藥汁正緩緩順著唇瓣度了過去,嚴觀白輕咳兩聲,卻未睜開雙眸,雪色肌膚上妖異紅痣明如火。
蕭南風邪魅如斯,嚴觀白如玉溫良,本該是天人絕色,可這一刻姿態卻竟是唇齒相依,美則美矣,卻令人不敢睹視。到底是有違倫常,一男人趴在另一個大老爺們身上喂藥,這場面,委實詭異得緊,言歡呆坐在一旁,一雙靈活的眼兒因這一幕略嫌呆滯。
藥罐見底,蕭南風攬過言歡的袖子擦凈唇,冷哼道,“你不是牙尖嘴利,怎么不說話了?”
言歡腦海里不禁浮現剛逞兇完畢的男人正整理衣襟的場景,她只覺眼一暈,凄苦道,“蕭護法,你怎么能這樣……平白毀了小白神醫的清白。”
“難道你想親身上陣?”蕭南風的眼中似有冰刀嗖嗖嗖地劃了言歡一身。
“是又如何。”她回了身,挺胸迎上目光,驅逐道,“好了,你可以滾了。”
“這世道的女人要都像你這么狼心狗肺,那全天下的男人寧愿愛同性也不敢來招惹女人啊。”言下之意,普天之下,無人要她。
言歡反唇相譏,“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這樣心狠手辣,我寧愿孤老一生。”
蕭南風諷笑一聲,嘲弄不已地掃了一眼沉睡中的嚴觀白,“就算你今日不喂藥,他不久之后也會醒來。”
“那你做什么……”
“我怕蠢女人做蠢事罷了。”說完,寬大的紫袍擦過言歡的臉頰,蕭南風起身離去。
言歡忽覺背部升起一陣刺骨的疼,她撫向痛處,并沒有傷。既然不是她,那受傷的必定是蕭南風了,莫非……是之前救她時中了毒針,而這股痛又誠實地傳遞給了她。雙生蠱,誰也騙不得誰。
她喊住他,“蕭南風,你沒事吧?”
“沒事。”他喉間腥甜,卻淡淡答道。
“那你回過頭來讓我看一眼,我怕你死在半路。”
蕭南風拗不過她,如果他不回過頭,言歡定會糾纏不休,他忍住翻涌的痛意,旋身而立,“看夠我這張臉了嗎?言大小姐。”
“嗯,果然是縱欲過度快要精盡人亡的臉啊,你快回去歇著吧。”
蕭南風嗆笑,也不斗下去,“好。”
正值黃昏,炊煙遠遠近近地升了起來,遍布在山谷與村落之間,那一抹抹白便是一個個家,一份份可以期待的希望,誰人在青山翠石中低唱,誰人在打鐵磨劍輕和,隱約耳畔歌聲悠揚,它是這樣唱:“九曲巷,爐火狂,誰在敲窗?”
蕭南風輕輕哼,風一吹,曲意難辨。
一路跟來的言歡怔怔聽著,心,莫名痛了。
杏花村一到,綠衣雙髻的碧青便從小茶鋪了奔了出來,毫不避諱他人眼光地撲進蕭南風的懷里,紅衣霓裳依舊是冷若冰霜,卻顯然見得了她,遠遠地朝著言歡恭敬地行了一禮。
言歡扯了抹笑,眼見蕭南風平安,就打算照著原路返還廟中。
她再瞥了眼正樂得享受美人恩的蕭南風,嗤笑一聲,旋足便走。
言歡一路上走得不快,身心仍陷落在之前的迷思中。
蕭南風短短的一闋歌,一個音符竟攪得她心內難以平復,一閉眼,腦海中雜亂的記憶就會排山倒海的襲來,一時間言歡竟分不清何為真實,何為幻象。只是,蕭南風那淋透了的單薄背影,如同亙古不變的鐘聲那般,久久地留在了她的心底,揮之不去。
他們從小便相識,他欺她辱她害她,她自該是厭棄他的,該是恨不得他早早歸西的,可那時候,她卻覺察到了內心意味不明的抽痛,明明傷的是肩,為何心又會跟著疼,是自己疼了還是他?她頭一次那么清明的認識到,他們是血脈相連,這種維系并非雙生蠱所帶來的,而是命運扯出的線,生生地將他們牽絆一氣,即便誰再不愿,也無法掙脫。
她嘆了口氣,埋頭往前去,直至行至廟前,言歡方如夢初醒,朝內高聲道,“嚴觀白!”
破廟里漆黑一片,閃電劃過天際,才現出短暫的白亮,可這里哪還有嚴觀白的蹤影,連千手毒君的尸首也被人挪走了,唯有地上鮮少的血跡證明方才一切真實發生過。
言歡臉一下子白了,最可怕的不是看見慘象,而是無法預知到底發生了什么,將會遇到什么,她心內俱焚,懊悔至極,蕭南風的確因她受傷,可自己怎么會一時錯漏了情況更為危急的嚴觀白,難不成,蕭南風對于她而言,比嚴觀白還要重要?
他們兩人于她而言,只是過客罷了。而她于他們,是敵是友也難定論。不過短暫的相遇罷了,哪有資格奢望以后。于他,于她,都是。
她忙撇去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四下查探起來,生怕遺漏了蛛絲馬跡。
神像后,無人。角落里,無人。哪里都沒有,言歡勸己冷靜,可人卻像是定不下來的陀螺,不停地在廟中四下踱步。嚴觀白這時候是醒還是昏迷,是被人帶走還是自行離開,若是被人帶走,又是哪路人馬?
言歡無法一味等待,心一動身已動,她持鞭往外沖去,卻不料,一頭栽進溫暖的懷抱里,她一仰首,這才看清了那人的樣貌,只見他面色憔悴蒼白,可仍掩不住那驚為天人的花容月貌,言歡用力眨眨眼,眼前的人兒依舊存在,并非自己的臆想,她吶然道,“小白神醫。”
“嗯。”嚴觀白笑笑,溫潤如玉一詞與他完美契合,“怎么了,跑得那么急?”
“我還以為你遭什么事了,這才……”言歡嘿嘿兩聲,一口氣算是松懈了下去,她穩住腳步,緩緩從他臂彎里脫身出來。
嚴觀白微笑道,“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
言歡毫不客氣道,“確實是你不好,莫名的就死過去,莫名的就不見了,我還想長命百歲,勞煩您老人家保重身體,少添禍事。”
嚴觀白微笑頷首,憶起她之前那副絕無虛假的關切模樣,心頭不免一暖,“是,是我不對。言姑娘要我怎樣你才消氣?”
“你別動不動對我說教。”言歡順桿往上爬。
他眼角彎彎,一個頓也不打,“好。”
輪到言歡傻眼,“你居然就這么簡單答應了?不該說什么,‘不成不成,我說教是為了言姑娘你好。其他要求我都能答應,這個事,恕我不能答應了。’不該是這樣?”
嚴觀白被她煞有其事模仿他的樣子逗笑了,他抿抿唇,更為柔和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一個迂腐的人?”
言歡擺擺手,直言不諱道,“不不不,你怎么會迂腐。簡直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麻煩得很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我……”嚴觀白眉眼皆彎,即便是極想大聲笑出來,他也依舊一派溫和優雅,絕不會破壞這美好的形象。
可惜的是,他病重、他被蕭南風以口渡藥這些事情一絲不茍的停留在言歡的記憶中,嚴觀白瀟灑如仙的印象,竟有一瞬間的崩塌。
言歡直直地盯著他那微腫的唇瓣,偏偏還散發出一種異樣的性感,她念及這來由,忍不住紅了臉,不是羞的,是無語凝噎,憋的。
這唇還在一張一合,“言姑娘,這兩日我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他又問,“是言姑娘照顧了我?”
言歡微窘,“算是吧。”
“辛苦你了。”
慚愧慚愧,其實你謝蕭南風更為妥當,言歡心內暗忖,可哪里敢露出半點口風,尋常人都接受不了這樣詭異的現實,又何況是看上去無比高貴的嚴觀白。阿彌陀佛,佛祖啊,原諒她善意的欺騙吧。
她點頭,順溜道,“還好還好。”
嚴觀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嘴角還帶著一抹淺笑,真摯溫情的酒窩能泛出水來,暖暖的熱流不由自主地在少女心湖中淌來趟去,那眼神令言歡面上一熱,她不禁有點癡了,他說,“不知以后還能否與言姑娘同行?”
她頷首,猛一想,又使勁搖頭。“咱倆道不同不相為謀,現在是口角之爭,難免哪天上演全武行,我又不知道你武功到底有多高,到時候要是因為吵架被人殺了我多冤吶。”
嚴觀白屈指輕敲她的額頭,“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被自己的行為一驚,倏地收緊掌心,雙手垂于兩側,目光中有一瞬的晃神。
“我在想你啊。”話一出口,顯得曖昧,她憂心正人君子的嚴觀白受不得這種輕薄,忙接道,“我是在想你和我該如何相處!”
他蹙眉,遺憾道,“應該是在下太難相處了。”
言歡一愣,驚異他面上的愧疚之色,忙迭聲道,“也不全是。”
“那在下愿意再嘗試與你和平相處吧,言姑娘。”他淡定一笑,投來一個“你安心吧”的眼神。
言歡忍著一口氣,森然道,“好,我會盡量好好配合的。”
嚴觀白先行朝前走了幾步,回眸一笑道,“那我們不如先行回黑風寨,言雄大哥、言靜大姐一定惦記你了。”
“說的是。”
言歡跟在后頭,眉頭鎖得緊緊,她時不時望一眼嚴觀白,他都會報以如流水般繾綣的笑容,明明是衣袂帶風,清雅如蓮般的人兒,她怎么會心里生出了更大的異樣感。
真真古怪。
夕陽下,山腳旁,茶攤閑,賣畫買魚的人紛紛歸家,馬夫勒住韁繩,車速漸漸慢了下來,待停穩后,一紅衣女子首先一躍而下,她眺望遠處巍巍青山,口中帶有怨意,“誰說上山容易的,嚴觀白,你看你爬得上去么?要不我們歇一陣再返。”
“言姑娘,在下已經無恙了。”話說著,一手撩高車簾,探出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孔,他笑笑,溫和道,“言姑娘,我們盡早便回去,免得寨里的人擔心。”
言歡面無表情道,“那走吧,可別路上喊累,我背不動你。”
嚴觀白踏下馬車,與她并肩而立,那目光中隱有淡淡笑意,“我知道言姑娘是為了我才刻意讓馬夫走得慢些,也知道你是擔心我撐不住才提議休息一夜,言姑娘不必擔心……”
內心所想被看得通透,言歡一窘,嘴硬道,“什么擔心不擔心的。既然你這么說,我也就不必跟你費口舌了,趕緊上山。我餓得慌。”說罷,紅衫一動,已走至前頭,言歡回眸招手,“還不快走!”
嚴觀白淺笑,撩袍跟上。
山路崎嶇,又是連下了幾場雨,腳下泥濘并不好走,這山崗寧靜無比,卻與美麗無法沾邊,夜色籠罩下來時,低映著蕭索的樹枝,花花草草已沉睡了不知多少個年華,早無聲息,嶙峋山石像巨大的獸露出利牙,猙獰不已。可黑風寨偏偏立在這孤山的最高處,那上頭除了風大以外,怕是想破了頭皮也沒別的好處。
剩下的原因,便是避難了。
言靜曾提及過,朝廷的人馬時不時會來掃蕩一遭,而近日又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勢必想將言家人一個不漏地連根拔出,她憶起不久前在大龍門客棧聽得的小道消息,呼吸為之一滯,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煩悶不已。
“怎么了?”嚴觀白輕問。
言歡嘆氣,“沒什么。”
圣教的教義便是對人有情便是對自己的無情,雖聽上去極為殘酷,卻正是保命的真正要義。出教不過數月,她的心因著周遭而改變數度,這事實,叫言歡后怕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
兩人疾步趕路上了山,一溪流蜿蜒環繞林間,言歡挽起長裙,以輕盈之姿跳至對岸,一抬眸,前方依稀有了亮光,初冬的夜晚,星子極少,即便是前路冷清,卻依舊有幾家人家尚未入眠,門楣窗戶中透出溫暖的光,印在言歡的眼眸中,她忽覺心頭一熱。
不遠處,茅屋一座,門大敞,一男一女立在寨子口,男的塊頭大,一席青色衫子,上頭還掛著稀奇古怪的飾物,是言雄。女的粗布黑衫,即便穿得再普通,也遮不住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是言靜。
言歡看著一前一后奔上來的他們,笑容愈發燦爛,“怎么那么晚還不睡?”
“娘的叻,我們這幾天都沒睡好覺啊,老子的眼睛都腫了。”言雄巴拉拉地倒苦水,“言靜她還欺負老子,讓我三天三夜站在這淋雨吹風,小姐要為老子做主啊。”
言靜橫他一眼,叉腰罵道,“你這豬頭,小姐回來了你還唧唧歪歪個沒完。讓你淋三天怎么了,等小姐回來你有什么不服的么?”
“沒,不敢……”言雄縮在言歡身后,稀里糊涂地使勁點頭。
嚴觀白與言歡不約而同地一笑,打圓場道,“靜姐,你看那么晚了,我們先各自回屋?”
言靜溫柔道,“小姐離開這幾天我們搭了新屋,里邊添置了姑娘家常用的東西,小姐去瞧瞧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的就讓言雄去換了。”她邊說邊揪起言雄的耳朵,一轉臉又成兇狠狀,“聽到沒?”
言雄跳腳喊痛,“是是是,大姐放開我罷。”
看著這歡樂的一幕,言歡心內滋味一時難表,這新搭起的屋子,誰砍的木頭,誰挑的樣式,誰一心一意只盼她歸來,誰任勞任怨不懷疑半分,她的眼底有一瞬間的迷蒙,每個人身上仿佛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芒,那微小而耀眼的亮光直直照進她的心,深藏在心底的掙扎動搖,一時間也看不清楚了,清冷的風拂耳,愉快的冬夜。
嚴觀白神情溫和,含笑道,“他們真是很好的家人。”
“是啊。家人。”言歡應道,心花朵朵開,有人等待的地方,才能叫做家。
忽而間,一抹裊娜身影翩然而至,她的聲音悅耳婉約,恰是世人所說的黃鶯出谷之聲,佳人泫之欲泣的模樣也煞是好看,她說,“師兄,你回來了,水墨等你兩日了。”
“水墨?”
這女子眼中一蒙,撲在嚴觀白懷中,如泣如訴道,“觀白師兄,水墨好生掛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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