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言歡差一點被逗樂了,她撐起身體,更清楚地看清周遭一切,寥寥可數的陳舊家具,破落的門窗,哪像是擄人劫財的山寨,倒像窮困潦倒的普通人家。心中積累的疑問愈多,卻被一長串的問題逼了回去——
“妹妹,你好點了沒有,要不要吃點啥,還是要喝水?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黑熊說著,忙不迭地獻殷勤,黝黑的臉上有著毫不遮掩的討好。
看他這樣興奮,言歡揀了個最不傷人的問法,“這位大哥,你會不會認錯人?”
黑熊置若罔聞,依舊待她周全,她渴了倒水,她餓了端飯,就是忽視言歡提及兩人間的關系。
“香香”大夫趴在床側,富饒趣味地望住忙前忙后的黑壯漢子,見他走遠了些,她才神神秘秘道,“我進寨子前就聽說過,這二寨主只要遇到像自己妹妹的女人便劫回來,掏心掏肺地對那些女人好。想來,他應是有戀妹癖的。”
言歡驚疑道,“他妹妹難道已經……”
“是啊,聽說死了好多年了。”“香香”大夫安撫她,“你別怕,他不會傷你的。我也是被擄上來的。嘿嘿。”
“我倒不擔心這些,你知道同我一起被帶回來的男人在哪里么?”言歡比劃起嚴觀白的樣子,“他的眼睛上蒙了緞子,右邊有個酒窩,一笑起來極漂亮的。你見過沒?”
“香香”大夫搖搖頭,看著言歡懊喪的神色,又道,“你的朋友應是安全的。這寨子里頭的人都不壞,有了他們,山腳幾個村子反而太平呢。他們不是真正的山賊,可以說,是他們守著這方水土。”
言歡因他口中的肅然而抬眸,她分明見到“香香”大夫的眼里藏了些許令人費解的復雜之色,“我信你說的,但是,我還是想找到那個人,他眼睛不好,我怕他遇到什么事應付不來。”言畢,她輕輕笑了,心下自嘲不已。
真心待一個人又有何用,那人未必領情,肩膀上的箭傷還在隱隱作痛,自己怎么又一次學不乖了?也許是太孤單了罷,她從來都是一個人活著,一塌糊涂地活著,瞪著天空不敢入眠的情形時常出現,可她竟在嚴觀白面前輕易地放下了戒備,默許他走進她的防線之內。這一切都說不得原因,只能歸功于緣字了。
“你這樣還要去找他?那個人對你很重要?”“香香”大夫擰了擰帕子,遞給她。
言歡接過,單手蹭掉額上薄汗,“我跟他認識不久。”
大夫微現驚訝,“那干什么要這樣?”
“如果沒有他,我大概已經死了。他是我的恩人。”言歡頓了頓,緊接著道,“朋友,不該是不離不棄的嗎?”
難道被人背叛就不該再相信,難道被人放棄就該同樣去質疑他人。不,被人背叛和再信任人沒有一點干系,她憶起嚴觀白淺淺的笑渦,唇畔悠悠地勾起,“我必須要找他。大夫,你可以幫幫我嗎?”
“我?”“香香”大夫被點名,愣愣地執著言歡遞回來的帕子,“怎么幫?”
“你在這里能四處走走么?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去摸清我那朋友被安置在哪,行嗎?”
聞言,大夫默默轉身,屋子里起了水滴聲,良久都沒有下文。
言歡不禁心下忐忑,原以為這大夫和和氣氣,又是與她同樣被擄上來的命運,應是不會拒絕這無關緊要的要求,可她這不陰不陽地撇過臉去,算是個什么意思?
大夫甩凈帕子,悠悠回首,那神情燦爛得可比冬日暖陽,燦爛得讓言歡差點從床上滾下來,“好啊,聽上去挺好玩!我要不要變個裝?”
“……”言歡望著過度興奮,上躥下跳的大夫,哽得沒了言語。
“我告訴你他在哪后,你打算怎么辦?”“香香”大夫安靜下來,水汪汪的雙眼盯著言歡,雙頰紅光勃發。
“這個么,晚點你就知道了。唉唉,大夫,你沒聽說過,知道的越多的人,完蛋的越早。”言歡不正經地調侃起來,看著對方的失望的樣子,免不得又是一陣好笑。
大夫低聲嘟囔,孩子氣得很,“算了,人家也不想早死,別看我這么美,可還沒傳宗接代呢。”
言歡從她手中抽出帕子,一心專注在她的臉上,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不過比自己還不正經了點,她手腕一轉,輕柔地擦在“香香”的鼻下,一點點血污蹭在素凈的白帕上,紅艷卻浮現在大夫的面孔上。
“黑熊真是一身怪力,瞧瞧這么多鼻血。”言歡拎起帕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香香”大夫傻乎乎地瞪著她。
言歡伸手擺了擺,企圖呼喚回飄遠的神志,“怎么了?大夫?”
“……我叫云玖。”
“哦。”言歡揉了揉發酸的雙腿,看來歇了一夜倒是體力恢復大半,她笑瞇瞇地建議道,“云玖,趁著黑熊走開了,要不你現在就幫我去探探?要是他回來,我就說你替我煎藥,你看怎樣?”
云玖執起言歡的雙手,四目相對之下,熱情的火花在空氣中劈啪作響,“好。人家這就去了。”
“一路保重!”言歡揮手,“記著呀,蒙著眼睛,很漂亮的男人。”
云玖頷首,裙子幾下塞在腰間,露出一雙不算細致的腿,她優雅地“啪嗒”……翻窗而出。那門,明明是敞開著的。
言歡看著,一時間無語凝噎。
爾后,又是一片清寧。
人一走,言歡再無心思躺著,抓起床尾的衣衫,便匆匆地套在身上。她走下塌,一眼就看見老舊妝奩上的雪色外袍,它被疊得整齊,似它的主人那樣清淡而耀眼,言歡的指尖一寸一寸劃過它,神色極是輕柔,無意間,她瞧見了銅鏡中的自己,仿佛被驚嚇到了一般,突地往后一退,椅子“碰”的倒地,震得她面色蒼白。
定是“笑春風”余毒未解,對,一定是這樣。可是,她面對黑熊時,并不會起了雜念,怎么偏偏嚴觀白的一件衣裳就引得她熱血洶涌?此刻,仿若他那清淡之氣還紊繞在自己的鼻尖,捧在手里的外袍剎那成了燙手山芋,言歡急忙丟下,拂去心頭煩惱。
門外,起了爭吵聲,你一言我一語好不熱鬧。
言歡疾步爬回床上,被子一捻,靜觀其變。
“言雄!你怎么又帶女人回寨子了!我們的狀況難道你不清楚?隨時都可能會遭到官府的圍剿!還有……唉。”女人先是暴怒大吼,說到后邊,已是無奈至極。
“大姐。那是我妹妹。”一向雄赳赳的黑熊居然服了軟,他小聲辯駁著。
原來那黑熊一樣的漢子名叫“言雄”,言歡一怔,言氏?官府圍剿?難不成她是在“鐵手村”?那個名叫言鐵手的男人一手建立起來的村子里?
“閉嘴!”
女人又開罵了,“你是豬不是,告訴你許多遍了,人死不能復生。小丫已經去了,你就不能醒醒嗎。我們還活著,我們沒有余力去保護其他不相干的人,言家還剩幾個人了?你告訴我吧!你看看,寨子里的兄弟,哪個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你抓來那些小姑娘吃的都是兄弟們舍不得吃喝省下來的!你怎么忍心呢?言雄,你怎么能這么待寨子里的兄弟!”
“噗通”一聲,言雄像是跪了下來,一個大男人竟梗咽起來,“大姐,我錯了。可是……我一眼看見那小姑娘就覺得她像是小丫……更像,小姐……我忍不住就……”
“言歡小姐?”女人“呵呵”笑了,那聲色尖銳,比哭還難聽,卻也比哭還凄涼數倍,“老爺夫人死了,我們連小姐少主也保護不了。老爺拼盡最后一口氣保護了我們。而我們……言雄,你說,我們為什么活下來了?你難道都忘記了嗎。”
“大姐!我們是為了救出身在圣教的小姐。是為了找出失蹤了的少主。我們要尋回他們。重建鐵手村!”
言歡心中一跳,眼內出了神。他們口中所說的“言歡”便是自己么,死了的言鐵手和苗璇便是自己的爹娘,而這破落的山寨里,住的都是自己的家人?
不不不,她該是清楚的,自己并非是真的“言歡”,自己不過是任百風安插在圣教中的眼線罷了,她雖名言歡,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冒牌貨。甚至,連自己姓什名誰都不知曉,任百風只告訴過她,她是被人遺棄的,他發了善心才帶她回莊。給她吃穿,讓她活命。
她不是言歡。不是!
可是,為什么會心中鈍痛,聽他們說及過去,她的心竟跟著難受了起來,仿佛自己真是那個人,那個爹娘死了,村落被毀,村人被覆滅的可憐小孩——言歡。
外頭靜悄悄,似是和解了,言雄小聲地說,“大姐,我這便送這姑娘出寨子。”
“知道就好。唉,別再做這些糊涂事了,言雄。”
門,應聲推開,言雄跟在后頭,而走在前邊的女人,一身素布衫子,洗得已是泛白,卻是一絲不茍,她的長發盡數束起,看起來英姿勃勃,雖為女兒家,但是難掩那勝過男人的氣勢。
她邊說邊走向床榻,“姑娘,抱歉,誤把你擄了上來。”
“沒事。”言歡輕道,心思還停留方才的對話中,“他并沒有傷我。”她暗暗嘆息,這倒也罷,自己和嚴觀白可以安然離去,她也犯不著漏液脫逃。
“那就好,待會會有人帶你們下山去。”女人橫了眼戰戰兢兢的言雄,厲色喝道,“還不快給人道歉,你個只生頭,不生腦的笨貨!”
“對……對不住。”
一直垂首的言歡揚起笑臉,說,“不,沒事。”
語聲未落,那先前還氣勢萬鈞的女人怔住了,驚呆在了原地,嘴慢慢地睜大,臉色更是忽白忽紅,言歡注意到,她注視自己的目光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狂喜,手忽的被攥緊,似是怕她跑了一樣,那女人顫著聲,叫道,“言歡小姐!”
言歡默然。自己真的像苗璇,像那個真正的言歡,以至于所有人都誤認了她?
然后她見到……
那女人的腦袋越來越低,幾乎低到胸前,聲音越來越低,幾乎無聲,她哭了。
“你是言……歡小姐。”
那一刻,無數熱潮涌向心尖,唇齒間擠出幾個字,“對……我是。”
一如七年前,她又自稱那個名字——
言歡。
山寨一隅
時逢午后用飯時,山寨內本就人少,云玖仗著二寨主的名頭打探了些消息,就朝著南邊大搖大擺而去,邊走邊哼著小曲,“走啊走,一所草屋關了人,關了他,我走啊走……”
她倏地眼前一亮,不遠處的草屋應就是關了瞎子的地方了。云玖樂顛顛地踏了進去,心情煞是歡愉。
果不其然,草垛旁倚著一男人,背著光,云玖一時看不清,只得開口證實,“你是……那誰的朋友?”她閉了嘴,竟糊涂得忘了問及那小姑娘的名字,糟糕啊,真糟糕。
“你過來。”陰暗處的男人喊她。
“啊?”雖疑惑,她還是乖乖地走近了些,蹲下身,果然見得言歡所述的絲緞覆目,云玖這才放心地滔滔不絕道,“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讓我來摸清你被關的地方,你不用害怕,這里的人好相處得很。小兄弟,你長得真漂亮。”她咂咂嘴,美色當前不忘調戲,之前她還不信言歡,一瞎眼又怎能與好看掛上關系,今日得以一見,她方知曉,有些美,并非全然出自面孔。
嚴觀白的美不單單在臉上,而是那種淡極卻無聲無息滲入人心的清淡感,清雅高貴,如白蓮般,令人惶遽而不敢褻瀆。
“那紅衣的姑娘,名叫言歡,你助人,卻連對方來頭也不問清。這么多年,你依舊沒有變化呢,府南小王爺秦云玖。”
嚴觀白幽幽地道,猶如清風拂面,可云玖的臉色卻因這一句驟然變了,他刷地起身,之前的淘氣之姿瞬間不見,力持平穩道,“你是誰。”
“我么?”嚴觀白又是一笑。
云玖有些惱了,“別裝神弄鬼!說,你是誰?”
“我是嚴觀白。”他恍若聽不出對方的怒意,依舊淡定得很,“呵……還是說另外一個名字吧,你或許認得。我是……千秋先生。”
云玖擰眉,“千秋先生怎么會是瞎眼?還淪落到被山賊抓回山寨?”
“這事情,說來話長。”嚴觀白笑道,“憑著我知道你的易容是我教的,你的變聲藥丸是我所制,還不足以證明么?也罷,這緞子系了那么久,也是時候拿下來了。”
說罷,絲緞悠悠墜地。
下一刻,云玖分明見到,那隱藏起來的細長鳳眼,仿若藏了天上星辰,煞是奪目。這舉世無雙的面容,只見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忘記,亦是不能,渾不似真人的俊容上帶著笑,那眼下妖異的絳紅淚痣,似是邪魔,一點點吞噬人的視線,人的心。
“看著我的眼睛,你覺得我在撒謊么。”
“千……千秋先生……”
他凝眸微笑,“秦云玖,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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