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薄薄的陽光斜射進來,印出言歡臉龐上的倦意,突生的意外讓她措手不及。一時間屋子里極是安靜,哪怕一根針,哪怕一滴水落地,也能聽得清晰。忽然間,自己的手背一陣溫熱,言歡一驚,正撞見那雙微紅的眸子。
那女人一把拭去淚痕,不好意思道,“跟言雄在一塊久了,也變笨了,小姐回來了,我該高興才是。”
言歡也是不好受的,可即使這樣又能怎樣,撲上去抱頭痛哭也無濟于事。不如哄得大家都高興才是,她壞笑道,“姐姐這樣漂亮,哭得我心都跟著疼了。”
“小姐真是……”女人仔細端詳她,“小姐怎么傷成這樣,誰膽敢欺負你?”
“這暫且不提。言雄大哥,你坐下。”眼見壯漢子沒頭沒腦地便拔了刀,一副殺氣重重的樣子,言歡眼角一抽,不得不喊了聲。
黑臉漲紅,“可……可是。”
女人雙目一凜,言雄乖乖地蹲在墻角,不敢吭氣了。
言歡看到言雄面上微妙的神色,略略懂了些什么,輕輕一笑,也不揭穿,只談及自己的事,“不妨直說,我的記憶啊很早以前就沒了,腦子里空空的了。”她屈指敲敲頭,誠實道,“所以我根本不曉得你是誰。也不記得鐵手村。更不知道你們來找過我。”
“唉。我們幾次尋到圣教,都被人攔了下來。”
人都說走進圣教就等于半只腳踩進了棺材,而他們竟可以全身而退,言歡壓下疑惑,繼而聽女人道,“忘了的事,我來告訴小姐。我們言氏本以打鐵為生,以鑄劍成名,老爺更是聞名天下的鑄劍師,手下的每一柄兵器皆非凡品。正因為如此,朝廷一再向言氏施壓,逼迫我們為其鑄造武器以供軍需。言氏雖不愿,卻也不得不從。誰知,那成了一切禍患的開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了風聲,說‘擁有了玄劍的人便能得到天下,而玄劍天下間只有言鐵手能鑄’,各路人馬竟輕信這番謠言,幾乎每日都會有人沖進村里,懇求的、以武力要挾的,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只為得到那莫須有的“玄劍”。幸而那時候朝廷還派兵駐扎在村四周,村民們才無性命之虞。只是……”
女人一頓,堅毅的面容垮了下來,言歡反手握緊她的,企圖將溫度傳至那冰冷的掌心。”
“最糟的是……老爺被圣教陰不凡抓了去,還帶走了你與少主,我們猜他是以你們的性命要挾老爺鑄玄劍予他。”她深吸一口氣,抑制住情緒,“半個月后,老爺回來了,駐扎的軍隊在一夜之間撤了干凈。那一天,正是災難的開始……”
言歡滯然,像是在聽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心內異樣感卻揮之不去,她催促,“接著呢?”
“不知何處冒出的一群人,竟各個武功高強,他們浩浩蕩蕩地殺了進來,沒了軍隊,那些人輕易地斬殺了我們的村民。”
“憑什么!”
事情頗為蹊蹺,圣教未有任何動作且不談,成千上萬的正道人士裝聾作啞且不說,朝廷沒來由地撤了保護軍總是成迷,這一切,倒像是早已計劃的局一般。而言氏便成了第一個犧牲品。
女人銀牙咬得死緊,眉目間盡是恨意,“說的是討伐言氏為圣教鑄劍,故而不能容之。我們哪里是那些人的對手呢,老爺讓十多個懂武的人帶了女人孩子往后邊密林逃。”
言歡一下屏住了呼吸,“那老……我爹呢?”
女人沖她慘淡一笑,“老爺他堵在密林口,為的是女人小孩留一條活路。與那么多人拼殺,已無生還可能,我們都是知道的。可不知會那樣慘烈,老爺身中數十刀,箭翎扎遍了全身。最后見到老爺的時候……已然面目全非了……到最后……他都用口型說那個字……死都沒有閉眼……老爺他說……走!”
言歡眼眶熱熱的,只因周遭的氣氛過于傷悲,而錚錚鐵漢的面容也太為悲慟,言雄道,“我是護著女人小孩逃的,言氏三百十六口,經此一夜,只剩二十八人,小姐你和少主都沒了蹤影……當時在場的兄弟提起老爺,還是忍不住會落淚。他們說,‘老爺身邊的人都倒下了,只有他還直挺挺地堵在那,死都不愿讓出一步,那時候,他滿身是血,不知有多少傷。對方的人邊砍邊怒吼,怎么不死怎么還不死。老爺……仍是寸步不讓。他只以劍相對,只說,誰要再來!”
言歡覺得頭暈目眩,明明在這里,廝殺之音卻仿佛不絕于耳,仿佛還能見得到那如山一樣高大的背影。那個名字令人發笑的男人以生命護住了村民,長眠在了密林之口,死在了原本祥和快樂的村莊里,“那我娘她……也是……”
“是的。夫人護送我們一同逃走。到了安全處,她折了回去,一心去找老爺。”
“她也是被……?”言歡不忍說下去。
女人輕輕一顫,“夫人回去見到已死了的老爺,并不哭,像是整個魂被抽凈了一般,任誰叫她也不應。”爾后,她極低極低地道,“夫人緊緊抱著老爺,最后只輕輕埋怨地說,‘為什么死前都沒有同我說一句話呢。你這樣。太殘忍。’她大約以為小姐與少主也已死,所以,拔劍自刎了。能再見到小姐,定是老爺夫人在天有靈啊。小姐。”
言歡看著極力忍住淚水的女人,不由地伸出手,將她攬進自己的懷里,“是的,我回來了。你不要難過了。我不喜歡漂亮姑娘哭哦。”
“是,小姐。”
“不過嘛,要是現在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你掉的眼淚,是替我而流。你們支撐那么久,放下一會也沒什么關系。”言歡輕柔地撫著女人的背,感覺懷中的身軀抖抖潺潺,極是壓抑。
話落,女人低低抽泣,言雄黝黑的臉上早已涕淚縱橫。七年前,他們的肩頭已背負上了血海深仇,必定度日艱難,而當時的他們,也不過十來歲罷了。
言歡將頭靠在女人的肩頭,一言不發,只是望住外邊的天色,輕嘆一聲。
這一天的末尾,天幕在驟然間沉了下來,層層暮靄似幕布一般低低垂下,如此沉重,如此厚重,似承載著千鈞之重,那是蒙上了言氏三百多口無辜生命的悲慟。
“為什么我說了自己是言歡,你們就信了,不怕我騙你們么?”她半真半假地試探道。
女人搖首,雙目直視言歡,“不怕。因為小姐這雙眼睛,這張臉跟夫人幾乎完全一樣。”
“對不起,我什么都不記得。”
言氏的過往,拼合起來像是鈍器,一點一點打磨過她堅硬的心,本不該傷痛的,卻無法阻止自己的鼻酸。假使一日,自己真的憶起自己的身份,又能否扮演好“言歡”這個角色。不敢回憶不敢想,像是一頭巨獸橫在記憶的出口,怕遇見過去,怕遇見過去的故事,怕遇見過去故事中的自己。
“如果言姑娘想找回遺失的東西,嚴某可助你一臂之力。”
他們齊齊循聲而去,只見得一個人立在門口處。
長發飄飄,酒窩淺淺,帶笑鳳眸下一顆絳紅痣,妖異耀眼。
赫然是半日不見的人——嚴觀白,只是蒙眼的緞子不知所蹤。
“你……你不是瞎子?”
“不是。”
原來,一個人的外貌是會騙人的,一個人的眼里寫盡的也并非全然真實。
一如她,亦如他。
變幻莫測的秋夜,雨水不斷,淅淅瀝瀝地砸在耳邊。
言歡盯著嚴觀白好看的唇一張一合,“我可為言姑娘施針治療,每三日扎針走穴一次,加以浸泡湯藥輔助,不過三月,姑娘的記憶便可恢復。”
她良久說不出半個字,眼兒直勾勾地瞪住不遠處的鳳眸,連身旁的人喊她,也是一動不動,如同石化了一般。
爾后,言歡出人意表地扭過身去,再回過頭來時,蒼白的腮面上呈現突兀的紅艷,“你又不知道我的病癥,怎么能夸口說施針便可以?”
“我為言姑娘切過脈,你的病癥不才在下也略曉一二。”嚴觀白并不為她的挑釁而氣惱,反而是好脾氣地笑笑,笑得所有人都恥于再去質疑他的醫術,分明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怎會起了害人之心。
他一笑,顛倒眾生,“不過在施針前,我需向言姑娘確認一件事,你的頭部有否受過重擊?”
她搖頭,“無。”
“言姑娘的頭部未見傷痕,也不曾受外力重擊,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人為致使的失憶了。”嚴觀白淡淡接口。
言歡滯然,若真如他所說,那么讓自己忘掉過去的人應該常伴身邊,那人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身邊危機重重的感覺真叫人驚駭吶,她環手而坐,冷笑道,“在這些得到真相前。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在下嚴觀白。”他說,“也是千秋先生。”
言歡聽得答案,面上也無驚異之色,仿若早已料想得到,她由衷道,“怪不得你的藥丸這樣有效。原來你就是千秋先生。”
只不過這個人顯然不喜歡那個名號罷了,別人巴巴爭奪都沒機會,他倒好,一副棄之如履的樣子,事實怎樣都好,她只記得誰在荒漠中賜予自己一滴水,憑這情分,足矣。
更何況,他為她施針,期限是三月,那便證明他們還有許多天可以在一塊?思及此,言歡心頭涌上莫名熱潮,她佯裝一本正經道,“需要三個月那么久么?”
“欲速則不達,穩中求進,方是上策。”嚴觀白微笑道,“言姑娘還信我么?”
又是以笑蠱惑人心,可偏偏她一點抵御力也無,言歡依著自己的心,重重點頭,“信,怎么不信?”
他若想要她的小命,在青云弟子面前不保她便可以,在亂石灘上不必救她也可以,無數次機會擺在他面前也沒有動手。他與她可以是朋友了?往后會發生什么無從得知,至少在這一刻,自己是那么信任眼前的男人。
“那好,各位請先出去。我這就為言姑娘施針。”
女人領著言雄往外走,臨到門前,說了句,“小姐,我們就在門外候著。忘了說了,我叫言靜。有事你就喊我。”
言歡點頭,眼睜睜地看著木門悠悠合上,屋內幾度陷入寧靜,而這一次,最為不同。她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更是聽到了響亮的讓自己臉紅的心跳聲。她覷看嚴觀白,他正抽出銀針,神色溫和,不受周遭驚擾。
他是永遠那般冷靜,冷靜得仿若天下萬物都不能激起他心底的波瀾,細看下,那笑容,反而是硬生生扯開與他人之間的距離,禮貌而又疏離。這世間,有沒有人能讓他真的快樂,有沒有人能讓他兵荒馬亂?
她真傻,再見到他的那刻,居然心跳加速,還為了讓自己的臉色好看點,轉身捏自己的臉頰。言歡為此懊惱不已,一手支住額頭,避開嚴觀白的目光,正滿心悔意地自我反省。
“言姑娘,因你身上毒素未清,為保萬全,你先把這丹藥服下,走針時毒性若是有所轉移,這藥也可護住你的心脈。”嚴觀白掌心攤開,一顆小巧的朱色藥丸靜靜躺在上頭,猶似他眼下的絳紅痣,似是他一眨,就會隨精致的面龐淌落。
言歡吞下,“謝了。”
夜風捎來他溫暖的聲音,似是不經意的詢問,“真不怕?”
她堅持,“怕什么。做妖女要有妖女的膽魄。來啊,扎吧。小白你的手可別抖呀。”
嚴觀白明眸一閃,笑道——
“好。那言姑娘把身上衣服都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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