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在北齊，兩人關系還算融洽之時，虞照晚確實說過這話。

        彼時二皇子顧景一派聲名漸起，有謀士向顧城獻策，可以找一位賢良淑德、家族強盛的世家小姐聯姻以壯大勢力，與其相抗。

        顧城轉頭就把那謀士賣給了虞照晚，半真半假的埋怨：“雖說聯姻是個妙計，但若娶回來我再不喜歡她，豈不是耽誤了那女子一生的幸福？我母妃還沒催我，他們一個個倒對我的婚事挺上心的，如今我腦袋拴在腰帶上過日子，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我，不如咱們倆……”

        那天正值盛夏，虞照晚手捧一本《戰國策》坐在廊下，端的是溫婉從容，怡然自若。

        她聞言放下書，轉頭道：“秦先生說的也不無道理，殿下確實該考慮立妃之事了。”

        顧城愣愣看著她清冷的面容，剩下的半句話卡在嘴邊，怎么都出不來了。

        很久之后，才低低“嗯”了一聲。

        虞照晚全然沒注意到他情緒的轉變，自顧自拿起書，思考道：“明日貴妃娘娘設宴賞花，京中貴女多收到了請帖。殿下也收到了吧？”

        她口中的貴妃娘娘便是顧景的生母，出身望族沈氏，閨名沈蘭芳。

        沈蘭芳熱衷于給別人牽線搭媒，設宴名為賞花，其實就是變相的相親宴，不知成就了多少好姻緣。

        顧城低頭玩著劍穗，了無興致，“好像是。”

        虞照晚頷首道：“明日我陪殿下赴宴，也替殿下掌掌眼。”

        顧城滿不在乎，“有什么好掌眼的？京中貴女你不是大多見過嗎？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還能長出花來？”

        虞照晚只當他年少未曾思量過此事，耐下心來解釋道：“娶妻娶賢，看的是品行，怎能單以容貌論處？”

        言罷頓了一頓，又十分貼心的問道：“還是殿下已有心上人了？”

        而顧城抬起頭，看著她一片真誠關切的面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虞照晚又問了一遍，才搖搖頭，“沒有。”

        虞照晚似是舒了一口氣，點頭道：“那就好。若是有的話，難免誤事。”

        隔日兩人共同入宮赴宴，隔著一道薄薄的紗簾，虞照晚站在顧城身后，看他神色淡淡，似乎過往那些身姿曼妙的少女和園子里的花花草草沒什么兩樣，倒是隔座的顧景緊盯著對面的謝瑤，不時又側頭看看虞照晚。

        小半日下來，虞照晚也乏了，轉頭道：“我們回吧？”

        顧城眼睛一亮，如蒙大赦，拉著她就走。

        兩人在門口碰到了解手回來的顧景。

        他席間喝多了酒，一見虞照晚眼睛便黏在她身上了，拱手嬉笑著道：“四弟好，虞姑娘好。”

        若說顧源狂妄愚蠢，顧景就是個陰沉扭曲的毒蛇，虞照晚不欲和這種人有太多牽扯，淺淺點了下頭算作回應，閃身避到一旁等他們寒暄完。

        她站的位置只能看見他們的動作，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么，只見隨著顧景那張嘴一張一合，顧城的臉色愈發陰沉。

        虞照晚心覺不對，正要上前，卻見顧城臉色一變，竟揮拳打了上去！

        變故突然，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幾個貴女探著脖子往這邊瞅，虞照晚忙上前拉住顧城，幾個小太監也上來勸架，等兩人分開后，各自身上都掛了彩。

        虞照晚趕緊檢查了一遍顧城，見他只受了些皮外傷才放下心來。

        顧景那邊簇擁了一群人，沈貴妃扶著宮女的手匆匆趕來，抱著他就哭：“景兒！我的景兒！你沒事吧？”

        復又指責顧城：“齊王殿下，就算你剛立了戰功，也不能無緣無故在宮里對兄長動手吧？把圣上，把本宮置于何地？”

        顧景傷的更重些，嘴角那抹討人厭的笑卻一直沒掉，惋惜道：“四弟對我不滿，私下里二哥給你賠罪就是，千不該萬不該在宮里動手，擾了父皇的清靜。”

        兩母子你一言我一語，眼看著就要把這事兒蓋棺定論了。

        顧城握緊拳頭，眼中怒火猶盛。虞照晚知道他受不了這樣顛倒黑白的污蔑，不假思索護在他身前，道：“貴妃娘娘此言差矣，兩個人斗毆又怎能怪到齊王殿下一人身上去？如今起因經過都還未知，何必忙著給齊王殿下定罪？”

        沈貴妃早聽過她伶牙俐齒的名頭，卻沒想到虞照晚在自己宮里也如此囂張，拂袖道：“無論如何，他在宮里動手就是對皇上大不敬。”

        虞照晚緊接著道：“那若有人出言不遜，豈非更不敬圣上？貴妃娘娘為一宮之主，卻管教不好自己的兒子，在自己的宮宴上出了這樣的岔子，就沒有過錯嗎？”

        大約是沒想到還能這樣倒打一耙，沈蘭芳被她氣得滿臉通紅。

        兩人爭執不下，直到顧城一句“夠了”。

        虞照晚轉頭看他，卻見顧城冷冷盯著顧景，怒火早已平息，卻有什么更可怕的東西從眼底浮了出來。

        但她一時還看不清那是什么。

        “無需再探查此事根因，是我錯了，我一時激憤，才對二哥出手。”他一字一句道，神態冷漠到好似那話是從另外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的。

        虞照晚微愣。

        他一句話，讓她方才費的所有唇舌化為烏有。

        顧景聞言，面色未變，眼中卻閃過一絲意外。

        虞照晚一看便知此事還有內情，但她看著顧城冷硬的神色，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

        事后，皇帝重罰了顧城，剝了他身上所有職務，讓他回府思過兩個月。

        其實此事遠談不上這么嚴重，也擔不起這樣的責罰，只是自顧源一事之后，顧城在朝中聲名鵲起，皇帝早有制衡之心，多月以來，虞照晚一直苦心經營，處處避其鋒芒，以免皇帝借題發揮，一直到顧景嶄露頭角，她才稍稍松一口氣，以為要挨過去了。

        顧城一拳，打掉了她幾個月的努力。

        回府之后，虞照晚壓著火，放平心態，問顧城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她自認態度很好，但顧城緊抿著唇一句話都不說，到最后許是被問煩了，轉頭吼道：“我不想當皇帝了行嗎？你給我出去！”

        吼完這句，兩人都愣住了。

        顧城別過臉，一言不發。

        虞照晚也是沉默許久才說話。

        她問：“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顧城不語。

        虞照晚緩緩起身，道：“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了。”

        她把同樣的意思重復了三遍，轉身離開。

        隔日，收拾行囊去了顧景門下。

        此后顧城意氣消沉，直到蕓妃之死，虞照晚回來，一點點又撐著他起來，從齊王，到太子，再為他鋪好稱帝的路。

        顧城無心去想多年前虞照晚在顧景門下都為他做了些什么，之后自己手下的人一個個離開是不是也有她的手筆，更無心去想蕓妃死后她又為什么回來。

        當時他就跟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拉著虞照晚不放，只要她在身邊，什么都好。

        那段日子沒有光，一抬眼全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只有看到虞照晚，他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可現在無心的一句話，卻勾起了最不想回憶的過去。

        虞照晚面色微變，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笑道：“陛下倒是念舊，還記得三四年前的事。”

        顧城目光微微一沉。

        虞照晚淡定的予以回視，心下卻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冷靜。

        她已發現重提顧城對她的感情能輕易撩撥起他的怒火，這在適當的時侯可以給她帶來好處。

        現在，只是在確定一個“度”。

        一個可以激怒他，又不會太嚴重的度。

        昨天大約刺激的太過，弄了一身傷回來，那這次呢？

        是依舊會被激怒，是微乎其微的輕輕一碰，還是……恰到好處？

        她睫羽微垂，實則一直在觀察顧城的表情。

        卻見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輕若云煙，一吹即散，卻即為清晰的在他臉上出現過。

        顧城一把撈起她：“你明知道說這些話會惹得朕不悅，還是毫無避諱。”

        他用指背蹭了蹭她臉頰，喃喃自語，似有不解，“該說你不怕死呢？還是另有所圖？”

        虞照晚微不可查的向后仰了仰身，鎮定自若的回答：“當然是不怕死。”

        “陛下。”她神色清冷異常，“于我個人而言，我已經沒什么好失去的了。”

        “你我都很清楚，你我現在還能僵持，是為了什么。”

        顧城眉梢一挑。

        是為了鸞鳳宮那個小丫頭。

        對，他心里一直清楚得很，若非為了那個小丫頭，以虞照晚的性子，早就魚死網破了。

        所以他才不敢把她逼得太緊，無論兩人關系如何變化，鸞鳳宮那邊始終一切照舊。

        虞照晚真是……每次都能捏到人的軟肋。

        虞照晚看著他慢慢平靜的眼神，心知這一關是過了。

        正巧郭平進來，道：“陛下，謝二小姐來了。”

        顧城道：“讓她進來。”

        虞照晚心頭一松，慢慢從他身上下來。

        卻被顧城一把攬住腰肢，帶著她往屏風后走去。

        外面已傳來謝瑤的腳步聲，虞照晚不敢掙扎的太過分，只能眼睜睜看著顧城如抱寵物一樣把自己抱在膝頭。

        虞照晚壓低聲音，怒道：“你干什么！”

        顧城面帶笑容，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屏風后傳來謝瑤清脆宛如黃鸝的聲音：“臣女給陛下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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