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驚春清谷天，二十四節(jié)氣過了快四分之一，楊以碩來陳家溝滿打滿算快四個月了。冬衣?lián)Q了春衫，頭發(fā)長了又剪，額角最終留下塊不長不短的疤，好在也不顯眼，腳上是陳家溝特色軍綠色解放鞋，楊以碩已然陳家溝化。最初還會站在那條蜿蜒向上的小路看看盡頭，漸漸地就忘了。

        這會和陳洛雨站在樹下仰著頭，看陳洛陽和陳放猴似的三兩步爬上那顆李子樹，離地近的樹丫硬邦邦的，彎都不帶彎一下。

        “好了，夠高了陽子，小放。”楊以碩頭仰得酸，但還是仰著，陳放猛然踩下去，引得樹枝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叫聲，提醒身上人該停下來了。

        “那顆紅了，這夠不到。”陳放顛了兩下腳，儼然還想再往上。

        “陳放，下來，再等幾天一樣的。”

        陳洛雨是有點大人威風(fēng)的，畢竟人家已經(jīng)一年級了，陳放撇撇嘴，就近摘了一顆，隨意在胸口一擦就放嘴里，一口還沒咬到核，“呸呸呸，酸！”耐心往下又爬了一會，往地上看掂量差不多了，手一放腳一蹬，跳下來了。

        估摸著陳放也站不穩(wěn)，楊以碩搭了把手，陳洛陽那邊也抱住樹根滑下來了，他可不管那些，一張臉上五官亂飛，仍舊往下咽。陳放楊以碩看得吞口水。

        “快點的，一會時間不夠了。”手里拿了把小鋤頭，陳洛雨帶頭在前面走。

        陳洛陽一伸手又揪了顆垂在樹枝上的青李子，上邊還蒙著層霜，滿不在乎地說：“姐，咱人多力量大，你怕啥。”

        陳洛雨懶得理他，猴子巖的野蔥多，長得也好，綠油油的，讓人看了就喜歡。但猴子巖也遠，光爬上屋后堰邊就要花去好些時候，還得沿著堰溝彎彎曲曲地走上好遠，哪經(jīng)得住這么玩的。

        等終于爬上繞山腰而建的堰溝了，四人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陳洛陽到底扔了那顆咬了一半的酸李子，李子隨著堰溝水上下翻騰一番，奔流而走了。

        離夏天到底還有一陣，大太陽曬著也有點冷，更何況到了山腰，右面堰溝里水面高出只離溝渠面十來米，趕上發(fā)春水的季節(jié)了；左面箸葉還未到端午節(jié)，葉子長得茂密，風(fēng)一吹，你擠我推的，嘴里還念念叨叨。堰溝掩映在這樣的山林里從遠處一點看不出來，這會到上面了，也望不見盡頭，山既然起伏延綿，堰溝也只好嫁雞隨雞了。

        “姐，什么時候到啊？”陳洛陽原先還在前頭這瞅一眼那拽一下地蹦跶，這會遠遠落在后邊喊，引起點回聲。

        “要到了。”陳洛雨算是年少有成了，早早地學(xué)會成年人話術(shù)。

        “你上上上次就這么說了。”

        “那你還問。”遠遠地已經(jīng)能看見些山那邊的人開墾出來的土地，但離快到了也還有點距離，不知隔了多少個山脊山谷呢。

        陳放手里捏了把狗尾巴草，沿路摘的，突然放聲大喊，“小眼鏡！”山谷里一聲聲回蕩著，‘小眼鏡，小眼鏡，小眼鏡’久久才走遠。

        “陽子！”陳放又喊一聲。

        “洛雨姐！”楊以碩看著前方陳放的口型，兩聲疊在一起，傳得格外遠，格外悠長。

        “吃屁！”

        “陳洛陽，你上前來！”

        “我又不傻！”仍是沖著山谷吼的，飄出去老遠。

        “我以后要當科學(xué)家！”

        “我要上清華！”

        “我上北大！”

        “我要去月球！”

        山谷有流水匯成一大股沖刷出一條小渠流進堰溝，‘叮咚、叮咚、叮咚’，風(fēng)又起了，給這些鬼哭狼嚎伴奏，群山回唱。

        正值春天，蒿菜一茬一茬地割，見天又長起來了，清明飯是陳家溝這塊地方的傳統(tǒng)，王惠講究，左右孩子在家附近是倒騰，不如物盡其用指使出去，猴子巖的蒿菜又肥又綠，做出來的清明飯格外香。

        四個孩子各自選定面前的一大蓬白蒿，影子短了又長很快摘禿嚕了野菜堆，籃子塞得滿滿當當。

        “姐，可以了，你快坐上去！”陳洛陽整個身子撐上去試了試剛搭好的秋千，很滿意。

        “這樹能行么？”秋千兩邊各栓牢一顆大青樹杈，但是藤蔓就找了好半天，才得這兩個拇指粗的長藤，陳洛雨心中還是有些害怕。

        “沒事洛雨姐，陳洛陽這小胖子都能壓得住，就你這小身板還不行么？”后面三個還排著隊呢，陳放歪出個頭攛掇。

        這片有些坡度，楊以碩抱了顆大樹根遠遠地伸長脖子瞧，慫得很，但命重要。

        陳洛雨最終大著膽子坐上去時，又磨蹭了半天才肯叫陳洛陽推她，只需突破第一次，其余就只有放縱呼喊。等終于輪到陳放，他是個膽子比天大的，索性直接雙腳踩上去，無需人推，自個蕩得老高，在楊以碩心驚肉跳中扭轉(zhuǎn)身來，沖楊以碩喊：“小眼鏡，別怕，好玩著呢！”

        那恣意的樣子生生叫楊以碩看癡了，生出許多向往，懷抱樹根的手也沒有這么緊了。

        “小眼鏡快點，該你了。”陳洛陽還在催促。

        楊以碩不再抱住樹根，只是躲在后頭，眼神是向往的，腳下卻挪不動，還是害怕。

        秋千的高度不算高，但因著山坡的斜度，蕩到頂出直能把下邊的草啊花啊甚至大樹，都踩在腳下。

        “你想玩么？”陳洛雨問。

        楊以碩遲疑地點點頭，起先不是很想，但陳放看上去像，像什么呢？楊以碩說不好，但現(xiàn)在是想的。

        陳放見楊以碩點頭時額角若隱若現(xiàn)的疤，眼珠子一轉(zhuǎn)，說：“不如你抱緊我，我?guī)е�你玩，這樣敢么？”

        楊以碩眼睛一亮，又熄滅下去，“那秋千能行么？”他現(xiàn)在比剛來時愿意說話許多，只是話仍舊少，對著他們?nèi)齻�能多說幾句，遇見大人說得少，笑得多。

        “行，怎么不行，你看那藤子長得比你手腕都大。”

        楊以碩于是半蹲下身，慢吞吞地滑到三人身邊，探著身子去看底下的坡度，趕緊拍拍胸口縮回來。

        “準備好了嗎？”

        “松咳咳咳點。”陳放被楊以碩摟得喘不過氣，又騰不出扒拉他，臉都漲紅了。

        “可以了。”楊以碩摟得更緊，箍在陳放腰上的雙腳也越發(fā)使力。

        話音剛落，楊以碩耳邊響起風(fēng)聲，兩旁的樹在往前移，又蕩回來，陳洛陽陳洛雨早躲到一邊了。楊以碩漸漸適應(yīng)了，抬頭去看，陽光從樹葉間隙里現(xiàn)行，發(fā)射出他的主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楊以碩想大喊，還沒來得及，陳放捷足先登了。

        “抱緊！”

        楊以碩喊回去，“好！”

        兩個人的重量大了許多，陳洛陽這把推得使了全力，秋千蕩了好久。

        陳放一下來就直咳，連連擺手，“不玩了不玩了，我要死了。”

        楊以碩在一旁幫他順氣，臉上紅得直發(fā)燒。

        既然不得已放棄了秋千，那便只好玩起常規(guī)節(jié)目--家家酒。

        陳洛雨那是雜貨鋪，其余三人到處收集完整大片的樹葉，為的是盡可能多的從那買到東西。一日三餐、勞作工具，都要仰仗陳洛雨看的這家雜貨鋪。

        “不行，你這個錢破破爛爛的，我這個大米可是今年才收上來的。”陳洛雨手上打著不存在的算盤，一臉勢利道。那姿態(tài)那語氣活脫脫另一個王惠，陳洛陽若不是還在為不能買到大米懊惱，這會都得直接叫聲媽。

        “洛雨姐，我買包粉。”楊以碩不敢爬樹，手上那疊樹葉也好不到哪去。

        “買幾個？”

        “姐，你偏不偏心吶，我那錢跟他從一根藤上摘下來的！”

        “我樂意，你管我？”

        陳放在一根斜生出去的大樹干上躺著，日光斑斑點點黃金一樣灑在他身上，悠閑得很，他是早買好一年四季必需品了，手上還握著大疊的‘真金白銀’。這會稍稍睜開眼看那邊爭吵，出聲道：“來陽子，給陳放哥哥捶捶腿，哥哥手上這些就都給你了。”

        “狗陳放，滾遠點！”陳洛陽吵不過他姐，拿陳放撒氣。

        “洛雨姐，我買兩個。”楊以碩從陳洛雨處拿來兩個枯樹葉包裹的樹枝丫，戳戳陳洛陽，“給你一個。”

        “這還差不多。”陳洛陽滿意且不要臉的接下了。

        陳洛雨還在整理她的‘貨物’，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地上起身，“呀！媽是不是讓我們早點回去來著。”

        光顧著往外跑，嘴上都是隨便答應(yīng)的，這會誰還記得，幾人旋即慌手慌腳地撒下辛苦買來的一身家當，陳洛雨也不顧她的雜貨鋪子了，籃子里的蒿菜因太陽西沉，原本躲在陰涼處，仍舊遭了殃。

        來時不去快了許多，緊趕慢趕地往家里跑，老遠看見陳洛雨姐弟的爸陳德民背了手站在下堰溝的小路口，四人于是不約而同慢下來，陳放跑在最前頭，等身后陳洛雨推他后背，才磨磨蹭蹭地往前走。那三人都知道，完了。楊以碩確實頭一遭，不明所以，陳德民印象中一直不怎么說話的，只聽王惠他們談天，說到好笑出也會一起笑笑，此時楊以碩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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