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陳奶奶和楊二娘也到了，自然而然地洗了手幫忙，幾個架子一下就晾滿了，陳洛陽趁大人不注意就要揪個小邊吃，白且透著火光的米粉皮沾了臟，灰灰的。陳洛陽還以為他做得很隱蔽。

        “餓嘴得很，快過來。”屁股才沾上板凳，陳洛陽一個箭步去了。那邊三個還圍著火坑，陳洛雨在擺弄從學校學來的大字，夾鉗在火坑白灰里比劃，嘴上念念有詞地教。

        “嘖，你看你這雙手！先拿盆倒熱水把手洗了，還有你們三個，快點！”一路過河來，見片伸出路邊的樹葉要扯一下，地上有塊漂亮的石頭要撿起來揣兜里手確實不很干凈。

        滿滿的一大盆熱水，四雙手都泡在里邊，“小眼鏡，你手好白，比洛雨姐還白！”陳放說時去捉楊以碩的手，不僅白還比自己的手嫩很多，摸上去滑溜溜的。

        楊以碩被說得不好意思，推開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率先走了。

        做米粉的淺盤上一張厚薄適宜能透過淺盤底色的米粉被切割成好幾塊，上頭變魔術似的，鋪了炒好的土豆絲、蘿卜絲，有的最上頭還碼了自己熗的辣椒粉。

        “小眼鏡吃辣不吃？”

        “媽，我吃！”

        王惠在陳洛陽去扒拉米粉的手背上打了一巴掌，“要你說話，小眼鏡先來。”

        楊以碩在陳洛陽催促的眼神中踟躇了一會，后面陳洛雨陳放也跟上來了，“吃。”但不太能吃。

        王惠笑瞇瞇的，又舀了一小勺辣椒粉灑在原先預備好給楊以碩那份上，三兩下動作，一個卷粉就做好了，粉皮冷了一會，手拿著剛合適。

        “碩碩謝謝奶奶沒有？”

        “哎喲，這說的哪里話，莫教小孩子那些。”

        楊以碩正不知聽誰的好，陳放握著卷粉推著他往前走，“快快，我土豆絲要都出來了。”歪頭勾了舌尖，那搖搖欲墜的土豆絲逃生無望。

        火坑里的大火燒得正旺，隨門縫里吹來的風沿三腳架上的水壺邊亂飄，青煙熏得炕上剛掛上去的長條大塊的豬肉時不時往下滴黑里透紅的血水。大人忙一會又來續截柴，叮囑兩聲不要再火坑邊打鬧，不準玩火不然晚上尿床。都是五六歲的人了，再尿床是很沒有面子的事，大致都還肯聽一句，不打鬧卻實在有些為難的。

        “陳放，你看小眼鏡辣得像旺柴。”說完陳洛陽捂住肚皮就是一通笑，旺柴是條狗，偶爾會跑到陳家溝下寨來。

        楊以碩趕忙縮回伸出去哈氣的舌頭，眨巴著眼睛，免得淚水真流下來，顴骨下方臉頰都辣紅了，昨天吃得剁椒可沒這么厲害。

        陳洛雨陳放原本還想教訓陳洛陽兩句，看楊以碩那個樣子，也跟著一起笑了。

        “媽，小眼鏡辣到了。”陳洛雨勉強止住了笑。

        大人都是會變戲法的，王惠聞聲端了個碗走過來，對楊以碩說：“正好早上煮飯冷了點米湯，快喝了。”等楊以碩接了碗又去捏捏那團小臉，確實比女兒陳洛雨更像個小姑娘。

        “媽，我也想喝。”

        “你屎都想吃！”

        陳洛陽很不服氣地撇撇嘴。

        米湯放了一陣了，不燙，正適合大口大口地喝，楊以碩捧著喝了三大口才緩過來，又小口小口地啜了幾口，隔了火坑遞給陳洛陽，“給你喝。”

        ‘啪’陳洛陽那雙手生出來就是挨揍的，“別管他，你喝你的。”

        “沒事，洛雨姐，我不辣了。”楊以碩第一次開口喊陳洛雨，陳放叫得順口又自然的三個字，放到楊以碩口中有點別扭。

        陳洛雨卻是很高興的，也就放過陳洛陽一馬了。

        “吃完了你們幾個去把牛牽回來關好。”王惠話音未落，那邊小孩正坐不住，拔腿就要往外沖，“衣服穿上，外面冷。”

        陳洛陽很快跑回來，抱起幾人進屋時脫在長條板凳上衣服，又一溜煙消失在門口，門是照例不會給關上的，王惠罵兔崽子的話也一起甩在門里邊。

        “小眼鏡，你讓我穿穿你衣服唄，你這衣服還怪好看的。”陳洛陽一雙手在那件白色羽絨服上愛不釋手的摩挲，伸進兜里又撥撥帽沿。

        “好。”楊一碩自覺去拿陳洛陽的棉衣，耐臟的棕黃色，衣袖上戴了個藍色粗布小袖套，陳洛雨已然穿好的衣服上也有，看上去是王惠自己為姐弟二人一人做了一對。

        “你別拿人家袖口擦鼻涕哦。”陳放扣完最后一粒扣子，扭頭笑陳洛陽，心里有點心疼那件羽絨服，他見過，院子雪地里小眼鏡就是穿得那件。

        陳洛陽只嘿嘿地笑，穿著衣服轉了兩圈瞎臭美。

        兩頭牛就在屋后不遠的田埂上低著頭吃草，很專心，只時不時甩動尾巴拍打蚊蟲，出了火房門，再沿著來時的路往上爬一段路就到了，那小路照樣是尋了周圍的青石板鋪就的，照樣已踏得發亮發黑。四人沿著田埂走成一排，雜草里還有點殘雪，陳放走在前頭，一腳下去躺平一塊，到明天后天，就該一點不剩了。

        “洛雨姐，你們什么時候開學啊？”

        “不知道，我媽記著呢。”

        “那你作業寫完了嗎姐？”

        “早就寫完了。”

        “我咋沒看見你寫，少騙人！”

        “你睡得像個死豬一樣，你看得見什么，而且我們一年級又沒多少作業。”

        “上學好玩么？”

        “你留點雪給我踩陳放。”陳洛雨踹了前頭陳放一腳，才回答他，“你問過了，等下半年你們去就知道了。”

        都是些很平常的斗嘴，楊以碩綴在最后頭，拿腳去掃旁邊的殘雪，田埂上的被前面三人你一腳我一腳踩在泥里，染成比身上棉衣更深的棕黃色，又化成雪水，生生踩出條泥濘路來。楊以碩聽得認真，卻并不搭話，以前家里也沒人跟自己說話的，爸爸媽媽只顧著吵架，砸花瓶砸碗，砸一切可以碎的東西，罵一些楊以碩不是很聽得懂但兩人互相一定都不能忍受的話，“不知廉恥，有違人道。”

        “來，分開。”

        “啊？”楊以碩不明所以，陳放正拿了一根草的一段杵到自己面前。

        “你從那邊撕開，我從這邊，要是能分成兩條，那明天就會有太陽，要是不能，明天就會下雨。”又晃了晃手上那根‘天氣預報’，陳放總結，“這是晴雨草。”

        “哦。”

        兩人一起撕開，晴雨草成功分成兩條。

        “洛雨姐，我們這邊是晴天。”

        “我們下雨了，陽子這傻子，看都不看直接撕！”

        陳洛陽反駁，“姐我看了！”

        “那你更傻。”這話說得很冷聲冷氣，誰不想這么冷的天出點太陽呢。

        陳放得意得不行，楊以碩也跟著傻笑。

        牛圈在院壩左邊，得繞到另一邊進院壩的小路過去，大冬天的不用看著牛會不會吃路邊稻田里的稻谷，只需慢慢綴在后頭不讓母牛帶著小牛走岔路。話是可以沒完沒了說的，昨天晚上夢見有僵尸追我了，還想再吃一個包粉了，不知誰起得頭使壞把手沿著衣服下擺伸進前一個人衣服里，四個人倒在草地上笑鬧成一團。

        “洛雨，陽子，小放，小眼鏡！牛都回家了，你們曉得回家沒！”那聲氣像四人在河對岸而不是家附近，楊以碩率先笑著站起來，沿著進院壩的那條小路，穿過兩邊的填土，走過路邊的李子樹，繞過魚塘一路跑回去了。

        “呀，陽子，你怎么穿人家小眼鏡的衣服，還給弄臟了！”王惠扶著陳洛陽胳膊，讓他背對自己，一面說一面很不好意思地去看楊二娘。

        手上的事正收尾，楊二娘在快冷下來的清水中洗好最后一件家具，拿在手上抖抖水，才說：“沒事，那衣服也不合適在陳家溝穿，等趕場了，我去街上再給碩碩買兩件就是了。”

        楊以碩這才安心地又坐回板凳上。

        “說的也是，太白了，城里經得住造，鄉下穿一身出去可就臟了。”

        中飯吃得是新做出來的米粉，疊另一張，切成細細的條，過一遍三腳架上鍋里燒開的水，淋上澆頭，一大碗吸吸溜溜地就連湯帶粉下肚了，楊以碩吃完才發覺自己那碗沒放辣椒，下意識抬頭去看王惠，王惠察覺到他的目光從火光中回視過來，楊以碩就很甜地笑。

        吃完飯大人仍舊要找點事來做，等碗也洗完了，豬也喂了，晾好的米粉都切成細條放在篩子里拿到院壩坎邊曬好，四處看看確實找不到事做了，只得坐下來，圍了火坑邊燒點板栗吃，拉拉家常。

        陳洛雨趴扶在王惠大腿上聽大人說話，誰家得了個小子姑娘，哪家年前接媳婦嫁女兒。陳放陳洛陽向來不停這些，抓了把瓜子在那比賽，往常沒有裁判還要好一番爭吵，如今小眼鏡來了填補上這空當，兩人磕得嘴唇發麻。

        “洛雨，困了去床上睡。”王惠輕輕拍了拍女兒昏昏欲睡的臉蛋，玩了一早上背上發汗，再這么著睡是要著涼的。

        陳放跟陳洛陽也不比了，灌了一大口水，牽起楊以碩進里屋睡了，仍是很大一張床，睡了一窩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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