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是誰帶頭玩的！”幾近天然的水池邊，四人站成一排，伸出去的手手板心朝上，這會已經在微微顫抖了。

        陳德民犯人一樣在后邊押著四人下堰溝來，到家門就叫人排成一排伸出手來，楊以碩在最后頭有模有樣地跟著照做，手還沒擺穩，細長的新竹條‘唰’一下抽在手心，火辣辣地疼，沒防備地，楊以碩眼淚蹭蹭往外冒。

        “不準哭！”又嚇回去了。

        照例是個人三大板，才問出那句‘誰帶的頭’。

        “不講是吧！”又是一次掌心抽一下，“還縮，還縮！”陳洛陽沒忍住往回縮了一下，又被補了兩抽。

        四個人被打得手止不住地顫抖往下掉，心里又怕手放下來被打得更厲害，只好硬撐住。

        “講沒講過要早點回來，啊？！”陳德民又背了手，問對面的四個孩子，知道是教訓的話，沒人敢回。

        楊以碩手心又是一下，勉強趁住沒往回縮，卻實在抖得不行，抬起左手握住手腕，“聽沒聽到要早點回來？”這是要一個一個教訓了，楊以碩摸不住要不要回話，手上又是一下，沒忍住‘啊’地叫出來，“講話，還曉得痛，問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楊以碩講話間帶了哭腔，拇指下方那塊肉又紅又腫，竹條回抽時帶到指尖，疼得楊以碩想跳起來。

        “大點聲，沒吃飯啊？!”

        本來也沒吃飯。

        “聽到了！”

        ‘唰’，又是一聲，“你聽到了沒？！”

        很有經驗的，陳放吼得屋前屋后鳥都振翅飛起來，“聽到了！”

        打陳洛陽陳洛雨那兩下明顯更用力，陳洛陽被打得雙腳來回跳，淚水一經流出就沒停過。

        “講了幾遍，膽子天大，這半天才曉得回家，那山上黑了是好玩的啊？大人四處喊，還以為你們幾個玩過河去了。”陳德民還想說兩句，王惠從門里出來，臉上嚴肅，手卻在背后攀扯，陳德民只好作罷。慈母多敗兒！

        陳爸陳媽沒留兩人吃飯，又說了他們一頓，讓趕緊回家報平安。

        “別哭了，真這么疼么？”陳放兩只手使勁夾在腋下，挨打多了鉆研出的法子。

        自打出來陳洛雨他們家門，楊以碩哭哭啼啼地，就沒停過，這會陳放一問，哭得更傷心了，他從小到大可都沒挨過打。

        “你學我，這么著使點勁，沒感覺就不疼了。”正在下河的路上，陳放走在前頭，這會仰著臉和楊以碩講話，很費勁。

        楊以碩半信半疑地跟著做，還是疼，搖搖頭。臉頰鼓鼓的，活像條急迫渴望氧氣的金魚給手掌吹氣，這樣能好點。

        “你下次記得趁二爸不注意換只手。”一招沒用，陳放在前頭領路，繼續往前走。

        “還有下次啊？”楊以碩苦著一張臉總算肯說話了。

        “那，這誰說得準，二爸也不常打人，他就是要讓我們長個教訓，山里有野豬，天黑了都不讓小孩上山的。”陳放這會倒是知道了。

        “那二爺爺家炕上不是還有豬肉嗎？”一句話被抽搭成兩三段，楊以碩問地認真。

        “你傻啊，那哪能一樣，野豬可兇了！”

        “你見過？”楊以碩見天跟陳放一同從河對岸回家，日積月累的，同陳放在一起時難免就肯一問一答說上幾句。

        “反正很兇。陳放自然沒見過，但聽奶奶說二爸和他爸生前是打過野豬的，豬毛都比家住要硬些，兇狠得很。

        “不過河么？”過橋是另一邊，楊以碩都走到水邊了才反應過來問陳放，就見陳放蹲在水邊，將手放進涼水里，揚起沖他招收時帶起一串水珠。

        “你來。”

        “舒服點了么？”

        楊以碩點點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你怎么這么愛哭，不叫你小眼鏡了，叫你哭包吧。”

        “我以前不愛哭。”流水從指縫穿過，帶來絲絲涼意，手還是疼，但一陣陣的，就好像能忍了。

        “那你現在哭什么？”

        “不知道，之前，之前哭也沒搭理我，就不哭了。”

        陳放掬了捧水，用手背很輕地給楊以碩擦臉，“那以后我都搭理你，陽子和洛雨姐也會搭理你。”

        “哦。”河水撩到睫毛上，楊以碩閉上眼睛。

        小眼鏡真像個姑娘，一張臉哭得白里透紅，陳放沒忍住，掐了一把，“但還是少哭好了，哪有男孩這樣愛哭的。”

        “哦。”

        陳放牽起楊以碩貪戀河水的手，“走吧，一會天黑了，回去晚了又是一頓青椒炒肉。”

        “青椒炒肉是什么？”

        “你剛剛不是吃過了。”

        “哦。”

        不好吃，楊以碩心想，跟著陳放回家了。

        有道是小孩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陳家溝最靠山的那戶人家，院子一周種了各色的指甲花，還有大多燦燦然盛開的月季，就連喇叭花都同路邊的很不一樣，紫色白色粉色。

        陳家溝下寨是他們三個，不，四個的地盤，這天四人又照例在各處巡視了。最頂上那戶是陳放他們隔了很遠的遠方大伯，擱平常一年也不見得去上幾回，沒別的，大伯家有狗，且兇得很。

        但當陳洛雨眼光越過進院壩長長的石梯，望見院子里那些迎風招展的花骨朵，挪不動腳步時，厄運向陳放投來一瞥。

        第二瞥源于陳洛陽瘋狂搖動的頭顱，和楊以碩談狗色變的模樣，只有他陳放了，命運般的。其實心里怕得要死，腦海里全是那條長毛黑狗齜牙咧嘴的惡狀。

        一番商量之后，四人走上石梯中央，倒還以為人多力量大呢。

        “那你們在這等我，不要離得太遠。”陳放說得一臉認真，對面三人點頭如搗蔥。

        貓腰、踮腳、屏息、凝神，一套動作下來，陳放半天才走到陳洛雨指定的那朵粉紅月季花旁邊。

        花莖左右掐不下來，陳放急得都要上嘴了，好歹最后斷了，他回頭高舉手上的花搖了搖，做出個勝利的姿勢，右腳正要跨出石梯。

        “汪，汪汪，汪汪汪”這是厄運帶著最后一瞥親自降臨。

        腿一軟，陳放眼見三人扭頭跑了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啊！”終究晚了一步，不幸中的萬幸是那狗咬了一口也就松口了，興許怕離了平原遇到虎，沒再追出來。

        陳放叫那一聲后三人就在往回跑了，等走到陳放身邊，狗已經跑了，陳放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陳洛雨心里愧疚，蹲下身子掀開陳放死揪不放的褲管查看，赫然一個狗牙印，快入夏了，褲子穿得薄，被咬出三個滲血的牙洞來。

        陳洛雨和楊以碩也知道這樣跑得不仗義，雙雙扯著衣袖在給陳放擦眼淚。

        其實陳放倒不是很疼，就是被嚇懵了，那狗快到他腰間，撲上來就是一口，嚇得他這會才知道嚎啕大哭。

        等陳放又就近抱著楊以碩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把手上捏了好久的花遞給陳洛雨。

        “我不要了。”陳洛雨也帶了哽咽，很難過地說。

        “打都打了，還被狗咬，再不要就虧了。”陳放很固執，說話還帶著鼻音。

        陳洛雨只好接了，跟在攙扶著陳放的楊以碩和陳洛陽后頭，后知后覺地開始低低地哭。

        “怎么辦啊？”看著陳放褲管捋到膝蓋上方露出來的小腿肚，陳洛陽憂心忡忡地說。

        幾個人這會也不敢回家，從后門繞到陳奶奶家后院，又躲進屋墻之間的過道里，這平日只有雞會來，火房在另外一頭，陳奶奶偶爾晚上捉雞才來上一回。

        陳放扭腰歪頭去看了一眼小腿肚，這個姿勢支撐不了多久，又正過身子，心有余悸又很豁然地說：“應該沒事，你看它都不流血了。”又走了兩步，也不是很疼，更覺得問題不大。

        陳放臉上的淚痕干了，留在楊以碩衣服上的眼淚和鼻涕也一并干了，楊以碩用舌頭舔了舔食指在傷口處輕輕碰了一下。

        自然沒什么用，陳放還是沖他笑笑。

        等陳奶奶罵罵咧咧地走到不知所措的三人面前時，他們才發現手持那朵事故花的陳洛雨不見好久了，這會正站在陳奶奶后頭，抽抽搭搭地哭。

        陳奶奶反手攔腰抱起陳放，看他這樣也不罵他了，只很氣忿地責備陳放，“喊你不要去上頭不要去，你皮子緊得很，現在好了，滿意了！”一面說一面抱住人往火房走。

        陳放仰著脖子去看跟在后面跑的陳洛陽和楊以碩，望見他倆臉上一致的擔憂，眉頭皺成一團，還滿不在乎地笑開來。

        清涼油是萬能藥，大事小事總要抹點，陳奶奶給陳放摸完清涼油就出去了，半晌不見回來，留坐在火坑邊的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說話，陳放早不哭了，且大約往后還不會承認自己哭過，陳洛雨給哭聲續上，今天四人只能在哭聲中度過了。

        “你們三個回家去。”火房里氣氛一時還很悲傷，奶奶走進來就大不一樣了，手里攥了幾張票子，留下這句話，著急忙慌地解下圍裙，走進走出的，又是換外衣又是換鞋。

        等一切都歸一了，撣撣衣擺的灰，見那三個一個都不動，長板凳上似的，又說：“快點，凈耽擱我活路，我一哈背陳放去打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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