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時家宴會散場,賓盡人散時已近凌晨。
時晏遲從外間進了主樓,帶了平城夏季的海風,他脫了西裝隨手搭在右手手臂上,長腿預備邁向高階,姿態閑適且從容。
走到一半時又停下,像是認真想了想,然后轉身叫住時鐘亭。
“時叔,吩咐廚房做一份醒酒湯,我順便端上去。”
時淮今晚喝了不少,現在正在書房休息。老爺子年紀大了胃不太好,時鐘亭原本就有差人上去送一份醒酒茶的打算,可又怕打擾到人休息。
現在時晏遲開口,時鐘亭又驚又喜。
擱以前,時晏遲從不曾主動張口要為時淮做什么,今晚這倒是第一次。這“順便”來的也太不容易了些。
時鐘亭笑著說,“好,廚房已經在做著了,小先生等一會。”
“不急。”時晏遲回。他就站在樓梯口等著,兩只手搭在扶梯上,右手無意識地在扶梯上輕點,模樣看著有些莫名的孩子氣。像是壞事得逞后的魘足。
看著心情不錯。
時晏遲進書房的時候,時淮的鼻梁上正架著一副老花鏡,坐在書桌前翻東西。
時晏遲將手上的醒酒茶放下時看了一眼,是本相冊,因為年代久遠,外皮已經有些泛黃,右下角微卷。
“怎么突然想起來翻這個。”他轉身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坐下,倒了杯茶,煙氣彌漫在鼻尖時,倦意也隨之消散。
時淮從相冊取出一張,調了調眼鏡的角度,又對著時晏遲看了看,語氣有些滄桑,“變了啊。”
時淮將那張照片轉過來給他看。
隔著朦朧的煙霧,能看見照片上的兩人。十五六歲的少年懷里抱著個小姑娘,小姑娘捧了一束花,對著鏡頭哭的涕泗橫流。
照片右下角一行影印小字:“遲與安,攝于2004。”
是十幾年前的老照片了,當時顧清安還在上幼兒園,那段時間治療效果顯著,慢慢走的話不會摔倒。幼兒園舉行運動會。顧清安在顧頡的鼓勵式忽悠下報了名。
那天顧頡沒時間,時晏遲去了幼兒園,以哥哥的身份。
開始的時候小清安還躍躍欲試,跑完三分之一的時候再撐不住,最后一步一個腳印走完全程。時晏遲坐在家長席上數,他的小女孩全程一共摔了六跤。走到終點的時候觀眾的吶喊聲早已歇停。
幼兒園老師知道特殊情況,也礙于顧家的身份地位,怕小姑娘傷心,專門設置了一個特別獎。
那時候顧清安六歲,時晏遲記得那天的太陽很大,八百米那么長,她摔了一跤又一跤,汗水順著額頭滴下來她也沒哭。等到所有的獎項頒布結束,老師將寫有鼓勵獎的小紅章連帶著那束花遞到她手里的時候,她哭的聲嘶力竭。
時晏遲將人抱進懷里,將她胸前的小紅章摘下來,才算漸漸止住了哭聲。
“怎么了?安安小朋友不喜歡獎章嗎?”幼兒園老師有些云里霧里,不知道這驕千金耍的哪門子脾氣。
顧清安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白衣少年將小姑娘抱進懷里,一面安慰,一面代答,“喜歡,但只要真真切切的嘉獎,便宜得來的我們不要。”
年輕的女老師聽懂了話里的真意,羞愧到耳尖泛紅。
之后,顧清安參加過各式各樣的比賽,拿了無數大獎,足以覆蓋那場長跑。時晏遲一直都知道,他的女孩從來不需要任何同情,她本就可以做到最好。
從回憶里抽身,時晏遲放了茶杯,右手伸進外套口袋,摸了個空,才想起今天沒將煙盒隨身帶在身上。他只得作罷,狀似無意地拍了拍衣服上本就沒有的灰層做掩飾,然后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坐著。
時淮千年的老狐貍了,哪里看不出他這動作什么意思?
像是臨時起意說的一句,“少抽點。你才三十,肺還要不要了?”
兩人雖是父子,但這樣關懷身體的話卻很少對彼此說,時晏遲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末了淡淡地答,“可能人過了七十容易健忘,您以前比我能抽。”
老爺子猛然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事實如此,倒也沒有可以狡辯的。
時晏遲沒打算久坐,不過一會的時間就準備起身,臨到門前被時淮叫住。
老爺子看了眼端到眼前的茶,難得地笑,“你端上來的這碗茶,算是答謝?”
時晏遲沒說話,轉身出了書房。
時淮坐在桌前,難得笑出了聲。
真就是簡單的醒酒茶嗎?他可不這么認為,時家人從來不做無用功。好比今晚這場沒來由的宴會,時淮心里明白極了,他的兒子可沒有那個閑心去操心自己過壽不過壽。
顧家丫頭在外面呆了這么久,這次回來是因為顧頡的那場車禍。如果沒有那次意外,這丫頭這輩子會不會回來都難說。
丫頭回國顧頡自然是高興的,當時不聲不響被他送出國六年,如今回國了,怕是恨不得敲鑼打鼓滿世界宣布,他顧頡的寶貝女兒回來了。
可是不能啊。
顧家是先辦的白事,如果之后又興師動眾給女兒辦歡迎宴,他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舌根嚼得深了,又翻出六年前的事。
顧頡想的這些時淮不用問就明白,可他沒想那么多。
顧清安回國,顧家一句話沒吭,老實人只當這是顧家低調,不老實的人呢?只怕背后早把安安那丫頭從頭到腳數落了個遍。
只是說來說去,總繞不開六年前。
顧家沒對丫頭回國這件事作出表態,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或許早在背地里惡意揣測起來。
他兒子,這是心疼了啊。
所以借著過壽這莫須有的名頭,帶著安安那丫頭一起站在大家面前。這舉動不止是在告訴整個平城顧清安回來的事實,更是在說,裴然的死沒能讓時家對顧家,對顧清安產生半分芥蒂,那些嘴碎的可以閉嘴了。
想到著,時淮的眉頭平展了。
或許,她兒子還藏了些別的心思。
時晏遲走后不久,時鐘亭進來收拾湯碗。
時淮在旁邊嘆氣,“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安安那丫頭想通了沒。”
時鐘亭收拾的動作一停,知道先生提的是什么事。顧時兩家私交甚好,安小姐小時候沒事就往時家跑。時淮對這小輩是打心里疼的。
“裴少爺都去了六年了啊。”時鐘亭被勾著也有些感慨,“先生別憂心,時間長些,再大的傷也能愈合。安小姐還有小先生陪著。會好的。”
“希望吧。”時淮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轉身想起一件事。
“之前將小然的牌位和骨灰都寄存在驚覺寺里,和方丈約定六年,算一算也快到時間了。”
時鐘亭也想起這事,“需不需要月底的時候”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時淮搖頭叫停,“你別去。”
“讓晏遲去。”時淮想到了些什么,嘆了一口氣,“全當是給過去一個交代吧。”
——
“故意的!時晏遲絕對是故意的!狗男人!”顧清安在電話這邊暴走,震得電話另一頭的莫岑畫頭疼,默默將手機挪到了安全位置。等她火氣稍稍降下來才重新移到耳邊。
“不至于,都過去這么久了。是被二哥睡耶,咱不虧。”
莫岑畫語氣里說不出是真心規勸過些,還是幸災樂禍多些。顧清安氣的不想理,冷漠地送了她一個“滾”。
顧清安想到那晚的事就氣的口干舌燥,去餐廳倒水喝,三杯水入肚后冷靜下來,才想起來自己公寓里還有個人。
那人此刻正坐在公寓的陽臺上,面前是畫板,他盯著看了兩個小時,白色的板上沒有半點墨跡。
莫岑畫還在那邊勸,能聽出來好奇有余,精神不足,仔細聽的話,能聽見沙沙的風聲。
“你還在云南?”
“嗯,本來計劃昨天走的,臨時出了些問題。”
莫岑畫的課題項目有關鄉土遺跡文化,她半月前前離開平城飛去調研,連帶著錯過了時家的宴會。
“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幫忙?”她沒錯過電流那邊莫岑畫一閃而過的怪異。
電話那邊自然是推拒,顧清安聽見有人喊了一聲“莫老師”,像是有急事。之后兩人聊了兩句就掛了電話。顧清安收起手機,順勢倒了杯水,拿著去了陽臺。
杯子觸碰玻璃鏡面發出清脆的響聲,姜衍側眸,注意力從畫板上移開。
“沒靈感?”顧清安在不遠處的軟榻上坐下,雙手抱臂,饒有興致地盯著姜衍看。
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面,顧清安主動聯系的姜衍。
見面地點定在顧清安的公寓,做老師的這么落落大方,做學生的自然沒必要拘禮。只是所謂的教,和他來之前想的不太一樣。
她在陽臺圈了一塊地,從雜物間拿出落滿灰塵的畫板和尚未來得及開封的顏料,一并交到他手上,語氣隨意地讓他的三個小時后交一幅畫給他。之后離開陽臺,去了臥室。
半小時之前,人從臥室出來,穿了淺藍色的家居服,睡眼朦朧地撲到沙發上,對著手機那邊吐黑泥。陽臺和客廳相連,她所有的抱怨和焦躁他聽的一清二楚。
姜衍想,可能她忘了屋里還有個人了。
“不知道該畫什么。”姜衍答她,語氣一以貫之的平穩清淡。他不知道這叫不叫沒靈感,他只知道看著畫板時,腦子只是一片空白。
“可以畫的有很多。”顧清安坐在搖椅上輕搖,姿態閑適,“你的父母家人,你的愛人。你的朋友,你珍視的你愛的。”
顧清安語調放的極慢,“如果沒有愛的東西,沒有親人,那就畫你的仇人,你討厭和憤恨的一切。你想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員,那就畫你的演員夢。
人活著,心里總是要裝點東西的。”
話落,姜衍點頭,似乎很是贊同。二十分鐘后,還是沒落筆。
他和畫板像向而坐,背影混在傍晚的余暉里,漸成一體。
顧清安專注于他偶爾顫動的眼睫。她在看他,眼里又像是一片虛無。
“你的劇什么時候開拍?”
“一周后。”因為進度又推遲了一段時間。
顧清安聞言點頭,她起身走進臥室,五分鐘后再出來時身上略顯寬松的家居服換成了一襲長裙。
姜衍回頭,看見她笑的張揚,“走,帶你去找點靈感。”
十分鐘后,紅色勞斯萊斯從地下車庫駛出,一路朝著市區的方向疾馳。
“你平時最常呆的地方是哪?”路上,顧清安問副駕駛上坐著的人,“除了家。”
姜衍好像真的很認真地在思考,最后說出一個地點,“酒吧。”
這個回答顧清安倒沒料到,側頭饒有興致的看他。
“沒事的時候,我會在酒吧兼職做調酒師。”姜衍看見她投過來的眼神,開口解釋。一直以來都顯得十分平淡的語氣里難得泛起一絲波瀾。
這份波動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顧清安點頭,將方向盤往右打,動作利落又漂亮,“那我們去海楚看看。”
海楚是月前城西新開的一家會所。之前聊天時顧清安聽莫岑畫提起過,老板是外地人,來平城人生地不熟的,卻和莫岑畫認識。這份機緣莫岑畫當時沒細說,顧清安也沒問。
兩人在日暮時分一頭扎進了海楚。
人聲鼎沸,紙醉金迷中,顧清安趴在吧臺上喝飲料,姜衍坐在她身邊,脊背挺直,一本正經。
“你不去玩玩?”顧清安努了努嘴,指的是嗨到忘乎所以的人群。
姜衍將杯中的水飲盡,不答反問,“老師怎么不去?”
他說自己時常在酒吧兼職,可這樣子實在和場子的氛圍不搭。顧清安偶爾錯眼時,會生出是自己誘拐乖學生的錯覺。
酒吧內燈光極暗,遮住了他大半個面龐,朦朧中,眼前的人影和記憶里的漸漸重疊。
顧清安微微搖了搖頭,又抿了一口手中的橙汁,笑著說,“我以前也玩的,現在年紀大了啊,玩不動了。”
前半句話姜衍信。他想到今天下午在她家里看到的。
陽臺旁的墻壁被主人專門用來做照片墻,姜衍下午路過時,注意到幾張不同時期的照片。燈紅酒綠中的一群人站成一排對著鏡頭笑的開懷。顧清安永遠在c位,表情淡淡的,卻莫名勾人。
至于“年紀大了”,姜衍只當個笑話聽聽。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只是不咸不淡地坐著,畢竟只是第二次見面,談不上多熟。
“會唱歌嗎?”場面靜了許久,顧清安主動打破沉默。畢竟是來找靈感的,干坐著怎么成?
姜衍被問的一愣,兩秒鐘后才反應過來,“會。”
在進娛樂圈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李姐安排了專業的聲樂老師教他。原本是嘗試著通過選秀節目練習生的方式出道。只是最終那條路也沒走通。
“諾。”顧清安坐在吧臺,眼睛看向九點鐘方向。那里擺著樂器和話筒,不見駐唱歌手的蹤影。
顧清安語氣輕飄飄的,“你唱首歌給我聽,今天的學費就算抵了。”
“什么歌?”
顧清安想了想,“隨便吧。”
少年起身朝光影中走去,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在會所這樣喧鬧的地方也足夠搶眼。他今天穿了米白色的棒球服,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帶了帽子,姿態挺拔地走到臺上,吸引了一大波女孩的目光。
他懷里抱著吉他,靜靜地唱。
在他開口之前,顧清安沒想到他會說粵語,會唱這首歌。
在他開口之后,顧清安握著杯沿的手驟松,杯子隨之落到了地上,玻璃碎片落的滿地都是。
會所過于吵鬧,沒人注意玻璃杯落地這樣的小事。顧清安再抬眼去看那處唱臺,那里已經圍了一圈的人。
那晚顧清安沒喝酒,卻因為這首歌醉的不輕。
她不停搖頭,腔調還在耳畔不停回響,再睜眼時,看見了那個許久不曾入夢的人,懷里正抱著一把吉他。
是錯覺嗎?
是錯覺。
顧清安知道嗎?
她知道的。
可就算是錯覺又怎樣?知道又怎樣?他們有著近乎于一模一樣的臉,連帶著一模一樣的腔調和發音。
他們會唱一樣的歌。
他們就是一個人。
顧清安倏然從吧臺站起來,眼前來往歡愉的人那么多,她抿著唇不說話,只用手撥開一群又一群的人。因為走的急,腳步踉蹌。
聲色場里眾生喧嚷,顧清安沒能看見。
會所二樓,有人正靠著欄桿上看她。視線落到唱臺上時,眼底帶了細碎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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