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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介意


周圍亂糟糟的,轎夫們懶散地抱怨著,鑼鼓不經(jīng)意間磕碰,發(fā)出凌亂的聲響。

        有村民伸長了脖子想瞧清新娘子的相貌,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孩尖聲笑著跑來跑去。

        劉鎮(zhèn)的注意力卻被懷中的女子吸引。

        活生生的一個女人,抱著卻那么輕,比一捆柴禾也重不到哪里去。他下意識掃了一眼臧宓,心中卻是一怔。

        如墨的青絲滑下她的臉頰,現(xiàn)出她清晰的眉眼,美得好似畫中人。只是她的眼神驚慌失措,腮邊猶帶淚痕。在她不自安的掙動間,領(lǐng)口微散,依稀能瞧見那潔白柔膩的脖頸上,一枚啜得深紅的可疑紅斑。

        劉鎮(zhèn)隱約猜得到那是什么,眉頭漸漸緊擰起來。手掌固住她腿側(cè)時,指下潮潮黏黏的,她裙子上不知沾染了什么,竟是濕了一大片。

        抬腳關(guān)上門,將那些興奮地喧囂和躍躍欲試地窺探隔絕在一室之外,劉鎮(zhèn)將臧宓放在床上,摸黑點亮柜子上的油燈。

        他長長的影子映在低矮的土墻上,龐然巨獸一般幽深可怖。臧宓瞪大眼,一顆心緊張得砰砰直跳,猶如驚弓之鳥,豎起渾身的寒毛,呼吸秉成了一根繃到極致的弦。

        劉鎮(zhèn)走回床前,在她面前蹲下。

        昏暗的燈光下,男人身形魁偉,眉目英朗,臉型如刀削斧鑿一般峻刻。因為粗疏于儀容的打理,粗硬的頭發(fā)胡亂在頭頂挽成結(jié),嘴唇藏在濃密的絡(luò)腮胡里。一身破舊的衣衫,洗得毛了邊,褪了色,上頭仍有泥漿半干的印跡。

        他長得并不難看,一雙丹鳳眼甚至明亮有神,挺直的鼻梁孤若懸膽,但向來沒人敢盯著劉鎮(zhèn)的臉仔細(xì)瞧。也許是因為生得雄壯魁偉,劉鎮(zhèn)身上有種令人畏懾的壓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臧宓自然也怕他。比尋常人見到他更怕。

        她是被折斷羽翼的驚弓之鳥,身心俱遭受重創(chuàng),難過得痛不欲生,卻又要面臨一場覆頂之災(zāi)。她憤恨又絕望,驚懼地望著劉鎮(zhèn)在自己面前蹲下,感受著他帶來的濃重壓迫感,心如死灰。

        淚珠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滑下她柔膩潔白的面頰。臧宓只愿自己能就在這一刻就死去。

        劉鎮(zhèn)伸手在臧宓裙子上那團(tuán)可疑的污漬上抹了一把,而后將手指湊到鼻端,嗅到一股并不陌生的腥味。她被送到劉家之前,曾遭遇過什么不堪,他已是心知肚明。

        他的“妻子”為人所辱,他本應(yīng)怒不可遏。可她真的是他的妻子么?他對她一無所知,甚至連姓甚名誰都一片空白。

        她只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可憐又柔弱的美人,但并不屬于這間破陋的小屋。

        劉鎮(zhèn)緘默著出神片刻,厘清她與他的關(guān)系,而后抬手托起臧宓的腳,在她聲嘶力竭的激烈抗拒中,解開她腳上捆縛的麻繩。

        臧宓的腳一得了自由,隨即用力朝劉鎮(zhèn)的胸膛踢去一腳。被他反手握住腳踝。拉扯間,綾襪脫落,女子精致的腳被扣在他腰間,猶似一尾滑溜的魚,不肯就范。

        “你若不愿,明日天一亮,可自行離開。”

        臧宓將信將疑,停止徒勞的掙|扎。因為用力過度,整個人仍舊瑟瑟輕顫著,強(qiáng)撐著一口氣,瞧著脆弱又倔強(qiáng)。

        劉鎮(zhèn)漸漸放松掌下的腳踝,臧宓迅速縮回腳,戒備地退開,藏到床腳處。

        溫潤的觸感離開,劉鎮(zhèn)捻了捻指尖殘留的余溫。這或許就是他的命,大凡良家女,見了他都怕得要死,明明他從未曾對哪個女子做過始亂終棄的事。

        大約這便是所謂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劉鎮(zhèn)從前毫不在意,這會卻覺得有些冤屈。去它娘的賊老天!

        因為臧宓抗拒身體上任何細(xì)微的接觸,劉鎮(zhèn)從墻上取下一柄鋒利的匕首,手指翻轉(zhuǎn)著一個花刀,那匕首便深深地戳進(jìn)臧宓腳邊的石縫里,而后起身,“我去燒些熱水。”

        木門吱呀一聲,身形落拓又魁偉的男子已經(jīng)推門出去,獨留臧宓一人在房里。

        臧宓不知他將刀留給自己的用意。外頭稀稀落落仍有人聲,隨著劉鎮(zhèn)的腳步聲出去,嘈雜的聲音漸漸小了些。

        院子里響起嘩啦的水聲,劉鎮(zhèn)與誰說著話,而后柴門上的鐵扣咔啦一聲響,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臧宓悄悄站起身,靠近窗戶邊,見四下里黑燈瞎火,劉鎮(zhèn)并不在前院,又輕悄地走回原地,望著地上那柄烏沉的匕首,鼻尖一酸,兩眼漸漸涌上炙|熱的淚。

        臧宓喜歡徐聞。從情竇初開的年紀(jì)便知曉自己將來要嫁給他。

        她看書時讀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腦子里是徐聞的樣子;繡花時學(xué)新的花樣子,想著該繡在給他的哪件繡品上;就連吃飯時,看到徐聞喜歡的菜色,也會忍不住開始傻笑。

        可從她走進(jìn)醉賢樓那一刻,他們之間的一切都?xì)Я恕K龥]有承受住壓力,背叛了這段情。而在那個侍衛(wèi)對她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后,骯臟如她,往后又有什么臉面去面對他那樣的溫謙君子?

        悲痛緊緊攫住臧宓的心,她無聲嗚咽著,跪在地上,腦袋無力地靠著身邊褪色的陳舊柜子,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一陣沉悶有力的腳步聲打破夜的寂靜,也打斷了臧宓滿心的凄婉自毀。

        她迅速止住哭泣,警覺地鉆到木柜與床的狹窄間隙里。

        劉鎮(zhèn)一腳踢開門,端著一只巨大的木盆邁進(jìn)來,里頭溫?zé)岬乃従徤l(fā)著水汽。

        “天氣冷,你就在房里擦洗。柜子里有兩身換洗的衣裳,你不嫌棄就隨便穿。”

        劉鎮(zhèn)將木盆放在木柜前的空地上,抬眼見匕首仍插在原地,而臧宓手上的繩索并未被割斷,不由一愣。

        臧宓仍在原地,只找了個更好的藏身位置,縮在角落里,好似畏生的小貓,偶爾控制不住身體的反應(yīng),輕輕抽噎兩聲。

        “你過來,我?guī)湍惆咽稚系睦K子解開。”

        臧宓一動不動。

        “你過來還是我過來?”劉鎮(zhèn)并沒有多大的耐心,話說幾遍,若對方充耳不聞,他便忍不住要生氣。

        臧宓曉得他這人兇悍,難得眼下能好好說話,若再激怒他,不知又要生什么樣的變故,遲疑一瞬,終是在他漸漸兇狠的眼光下,動了動身子。

        劉鎮(zhèn)只是想將她嚇出來。見她乖覺,臉色也柔和許多,伸長手臂,去薅地上的匕首。

        他突然靠近的手卻嚇得臧宓心臟一縮,她原就在地上跪著太久,一雙腿酸脹發(fā)麻,被他嚇得一個趔趄,慌忙躲避時絆在水盆上,一頭跌進(jìn)水里。

        劉鎮(zhèn)忙傾身橫臂,堪堪摟住臧宓的腰,收勢不住,將她攬進(jìn)自己懷里。

        臧宓心驚肉跳,手腕不知何時松開,撞到什么堅硬的東西。

        劉鎮(zhèn)濃眉一皺,嘶聲輕哼,待放開臧宓,就見拇指被鋒利的匕首割破了長長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滴滴答答順著手指流下來。

        “我不是故意……”臧宓隱約猜到方才手腕撞歪了匕首柄,不意切傷他手指。

        因為口中長時間塞了巾帕,一時被取出來,唇干舌燥,臧宓的聲音有些嘶啞,懸心吊膽,唯恐觸怒了劉鎮(zhèn),令他翻臉。

        劉鎮(zhèn)有些窩火,揚(yáng)手將匕首一擲,深深插在土墻上,沒好氣道:“你若是故意的,現(xiàn)在還能安然站在這里?”

        轉(zhuǎn)頭撂下一句“水涼了可沒人再給你燒”,而后踢開大門,趿著鞋子重重地走遠(yuǎn)。

        也許是曉得臧宓對他并不放心,劉鎮(zhèn)走到柴門附近,遠(yuǎn)遠(yuǎn)離了房屋這邊。恰一條野狗從門前經(jīng)過,黑暗中瞧見人影一晃,沖劉鎮(zhèn)吠了一聲。

        這可在太歲頭上動了土,劉鎮(zhèn)不依不饒與那野狗隔著低矮的院墻吵起來。一人一狗嗚嗚汪汪,互相挑釁對峙。

        臧宓疑心他是為鬧出些動靜,想讓自己放心。可他那樣聲名狼藉的流氓,又怎可能?他不過是曉得她已是殘花敗柳,不想碰一個臟了身子的女人。

        臧宓在墻角找到一根木棒抵住木門,趁著劉鎮(zhèn)與那野狗耗著,迅速脫了衣裳清洗。

        因忌憚著劉鎮(zhèn)隨時會回來,她此時倒沒功夫難過傷心,匆匆清洗過,臧宓自然不愿再穿那身臟污的衣裳,冷得抖抖索索,拉開了柜門。

        柜子里有些空蕩,凌亂地塞著一件厚衣裳,再兩件過夏的單衣。這便是劉鎮(zhèn)所說的兩三件衣裳。

        這并無選擇的余地。臧宓摸著那厚衣裳絮的棉花也并不多,只得將柜子里幾件衣裳都穿在身上。而他唯一多余的褲子套在她腿上,挽了幾圈仍嫌長。且因為磨損得厲害,上頭幾個破洞并未縫補(bǔ),腰身也肥大了一圈。

        臧宓尚未收拾好,就聽隔壁一個尖刻的婦人聲音,斥罵劉鎮(zhèn):“深更半夜嚎啥呢?”

        “恁大的人,跟只狗較勁,腦子病得不輕!”

        劉鎮(zhèn)的聲音戛然而止,不多時,院中又傳來呼呼舞動棍棒的聲音。

        臧宓梳洗完,悄悄移走了門后抵著的木棒,望著房中孤零零一張床,有些發(fā)愁今夜如何睡。

        這是劉鎮(zhèn)的房間,她總不能將人趕出去不讓人睡覺。可若要與他同處一室,過一整夜,臧宓心中又不敢。在醉賢樓時,她一心求死,可眼下有了生的希望,她仍記惦母親,想念徐聞。且她心中有諸多的怨恨,有那么多不甘……

        臧宓絞緊手指,坐在床沿,思緒有些出神。直到劉鎮(zhèn)練完一套棍法,終于拿長棍挑開木門,這才蘧然回過神來,慌忙站起身。

        “你早洗好了?為何不叫我?”

        劉鎮(zhèn)在外頭苦捱著時間,背上被汗水濕透,連拇指上的傷口都未處理,口氣聽著有些不悅。

        臧宓低垂著頭,張了張口,聲氣喑啞,聽不清她說了什么。

        劉鎮(zhèn)見她這副畏懼的模樣,想起從轎中抱起她時那般凄慘的模樣,只得將責(zé)怪的話忍了下去,徑直褪下身上濕透的衣裳,旁若無人就著臧宓方才用過的水,擰了帕子擦汗。

        他身量頗高,肩膀?qū)掗煟o繃的肌肉順著腰身收下,瞧著既魁偉,又兼具勁道的美感。臧宓不意他竟如此,慌忙瞥開視線,拘束地側(cè)過身,盯著腳下的地面。

        他帶來的壓迫感彌漫在整個房間里,令人喘不過氣來。臧宓忐忑不定地卷著身上粗布的衣裳,幾乎將本就脆弱不堪的布料摳出一個洞來。

        那邊劉鎮(zhèn)正擰著手上巾帕,忽而想起什么來,轉(zhuǎn)頭蹙眉看臧宓:“你洗時將臟水舀出來沒?”

        臧宓怔怔回頭,與他視線相接,忽而明白他的心思。

        他嫌棄她臟。他本是個不講究的人,但因為那水是她方才用過的,他忽而介意起來。

        臧宓心里有些悶悶的,眼睛一熱,酸澀難言。連劉鎮(zhèn)這樣微賤的人都嫌棄她,那徐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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