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鈞愁眉緊鎖，在屋中來回踱步，顧忌到臧宓經(jīng)了昨兒那一遭，必然已經(jīng)嚇破了膽子，未必還肯愿意再為他赴湯蹈火。要令她就范，只能智取。

        因此臧宓被請進(jìn)門時，臧鈞并未急迫地責(zé)怪她，反而赧顏向她賠罪，哭道：“當(dāng)日我與同僚出城賞春，騎了半日馬，有些口渴，路過一家農(nóng)院時，見大門開著，里頭有人在浣衣，便進(jìn)去討水……”

        那浣衣的小娘子生得十分標(biāo)致，只是家中清貧，連端來的水碗都有大有小，并不整齊。臧鈞接到的碗甚至還豁了個口子。臨走之時，臧鈞將碗擱在院中簡陋的石桌上，悄悄在碗底下藏了一角碎銀子。

        隔了旬日，臧鈞休沐時往城南一間書店買書。那家店中的四連紙品相不錯，賣得卻比別家便宜，臧鈞每回都要買上許多。

        出來時正見隔壁藥鋪的伙計將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趕出來。原是她手上沒錢，卻死賴著臉皮想要藥鋪賒給她兩副藥吃。

        藥鋪并非善堂，若人人沒錢都來討藥，這鋪子怎開得下去？

        可誰沒事會去賒藥吃呢？總歸是家中有人得了病，卻無錢醫(yī)治。

        臧鈞一時感慨，便慷慨解囊，替那女子付過藥錢，這才認(rèn)出那女子。

        數(shù)日前的一面之緣，雖是匆促間一瞥，卻因那悄然藏著的一角碎銀，令她對臧鈞心懷了別樣的一分感念。原本遺憾于往后再不得相見，不意偶然間他竟又再度出手相助她一回。

        先前本就有討水的一面之緣，因此她以家中老父病重，急著煎藥吃，央求臧鈞的馬車送她出城時，臧鈞并未拒絕。可接下來的事情便偏離了臧鈞最初的一顆仁心。

        那女子并不懦弱羞怯，反而十分熱烈大膽，望著他時滿眼皆是不曾掩飾的愛慕，甚而抓著他的手，引著他伸進(jìn)自己的衣襟里，直言為報恩，愿意以身相許。

        臧鈞從前哪經(jīng)過這樣的陣仗，起初的震驚之后，原想要推拒，可那女子便哭得梨花帶雨，誓言今生非他不嫁云云。

        當(dāng)時有多感動，臧鈞如今便有多后悔。他原以為不過是納一房妾的事情，到頭來卻要斷送自家的前程，淪落到這般身敗名裂的境地。

        臧宓聽著他與自己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卻毫無波瀾，隱約猜到他為喚起自己的同情，自揭了傷疤叫她看。可她同情他，誰來同情她呢？她整個人都被毀了，再回不到從前。

        臧鈞見她斂著眉眼，端坐在花梨木椅中，面上無動于衷，心中有些焦急。可再急也需得沉住氣。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轉(zhuǎn)而問起劉鎮(zhèn)。

        “父親以為你此番必然陷入泥潭，再脫身不得，急得咯了血。我亦原想等他好轉(zhuǎn)，再去看望你……想不到劉鎮(zhèn)竟是個深明大義之人。”

        臧宓抿唇，神思有些恍惚。她并拿不準(zhǔn)劉鎮(zhèn)是個怎樣的人，可想到之前承諾到家之后要還他銀子，只是她回首再去看他，那人已不在，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悵惘。

        “便是滴水之恩，也當(dāng)涌泉相報。眼下我雖自顧不暇，但禮數(shù)仍需周全。我想備下禮物送去劉家，再請他到攬月居吃一頓酒答謝，你覺得怎樣？”

        臧鈞小心翼翼覷著臧宓的臉，生怕她拒絕。

        好在臧宓點了點頭，并應(yīng)承一同前往，當(dāng)面再謝過劉鎮(zhèn)一回。

        臧鈞松了一口氣，這才催促她回房好好歇息，父親這頭自然有他看顧侍疾。

        事不宜遲，臧鈞隨即遣了家中下人，帶著厚禮一路往京郊小嶺村去不提。

        且說劉鎮(zhèn)與臧宓在巷口道別，因他的草鞋在水田中走丟了，這一路泥濘，穿著那勞什子反而不便走路，因此這一路皆是卷著褲腿，打著赤腳走到城中。

        時下可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貧民窮得衣裳破了打補丁的布頭都沒多的，寒冬臘月里仍有人單衣赤足。偏這樣的人命硬，也隨處可見，因此倒也并不算惹眼。

        只是劉鎮(zhèn)轉(zhuǎn)眼卻見巷外有個貨郎挑著擔(dān)子過去，那擔(dān)子底下放著幾雙布鞋。臧宓的鞋連鞋面上都浸飽了泥漿，一看便是在泥濘中跋涉許久。他怕四鄰從她的鞋上看出端倪，便想買雙來，先讓她換上。

        只是追出去才又想起，他并不知臧宓穿多大的鞋。而回到方才分別的巷口，那裊娜纖細(xì)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曲折悠長的巷道里。

        他在巷口等了許久，天色一直暗沉，辨不清時辰，直到空氣里傳來飯菜的香氣，曉得臧宓大約不會再回來，終于轉(zhuǎn)身，往原先要討債的人家去。

        女人總是愛騙人的。尤其是生得美的女人，仗著有幾分姿色，自以為可將男人玩弄于股掌間。

        只是……她瞧著不像那樣的人。許是家中管得嚴(yán)，不許她再出門。或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危險，好容易哄著他逃出生天，哪里敢再與他有甚牽扯？又或是，怕他認(rèn)出她家的下人，擔(dān)憂他往后會訛上門……

        劉鎮(zhèn)被放了鴿子，心緒莫名有些低沉。他素來仗義輕財，并不太在意臧宓口中要償還他的錢。只是又一次，他想要赤誠以待的人，到見真章時卻避他如蛇蝎，難免叫人沮喪銜恨。

        當(dāng)夜劉鎮(zhèn)并未回小嶺村。而因白日里的耽擱，自己的正事倒是撲了個空，那人得了風(fēng)聲，早逃之夭夭。只留下一屋子老弱婦孺，見著一眾兇神惡煞的討債鬼，嚇得鵪鶉一般，骨碌著眼睛都不敢多轉(zhuǎn)一圈。

        “哥，他既還不出錢，便把他女兒賣到窯子里去抵債……”

        劉鎮(zhèn)一巴掌呼上他后腦勺，滿臉不耐的戾氣，踢了長民一腳，罵道：“她才幾歲？”

        長民因見劉鎮(zhèn)嫌那家女兒小，點頭道：“他媳婦雖年歲大了些，賣給牙子做老媽子也使得，只是怕錢有些少……”

        聽他如此說，屋角一個鬢發(fā)斑白的老婦嚎哭著上來抱住劉鎮(zhèn)的腿，哀求道：“賣我吧！老婆子手腳還利索，能擔(dān)水能砍柴……她年輕輕的，賣出去落到什么樣的地方哪得知……”

        最終這債也并未收成。

        走出狹窄的巷道，長民對劉鎮(zhèn)的心慈手軟很是不滿，苦著臉怨道：“哥，最近這債越發(fā)難催，半個月只收得三兩單，周家公子很是不滿。他的錢收不回來，難道平白使錢給人花？再這樣下去，往后這活兒落不到咱們手里，兄弟們都得去要飯。”

        又替周珩傳話道：“他叫你今日事了便去攬月居見他，我猜著指定想敲打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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