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夏則沒有她這么順暢，中間重新拍了許多次，好在她的心態特別好，基本上不會因為程亦岳說了什么而影響到自己下一次的發揮。每一次看見她一臉冷漠的分析自己的問題，冷靜的像是說的人不是自己，安晴就覺得十分佩服，年紀這么小就心理素質這么過硬，實在是讓安晴這個比人家多活了四年的人感覺到汗顏。

        程亦岳看了會兒回放，和陸識焉聊了幾句之后的剪輯問題，陸識焉這會兒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形象的半坐在地上，一條腿蹲麻了就換個姿勢繼續坐，最后呈現出來的姿勢非常的扭曲，遠遠看去，似乎是在做什么奇怪的瑜伽動作。程亦岳倒是還好，他尚且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勉強還算是半蹲在那里，看見安晴走了過來，跟她說了幾個剛才拍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的點。“感覺怎么樣？這應該算你第一次拍戲。”

        陸識焉抬起頭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安晴明白他這會兒應該很奇怪，因為她之前雖然沒怎么正經拍過戲，但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拍了一大堆，怎么著都不應該用第一次來形容。不過陸識焉顯然實在社會上混的時間長了，就算心里有疑惑也不會明面上問出來，尊重隱私不會讓人尷尬，再有程亦岳看上去也不是太在意這種細枝末節的樣子。

        安晴幫他圓了一下“第一次拍這種正經的電影，總是擔心自己演不好，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穿上這身兒衣服，就自然而然的切換狀態，反而沒有那么緊張。”

        其實安晴最大的問題不是表演不自然，而是她鏡頭感太差，一點都不知道怎么走位怎么配合攝影師，程亦岳知道她之前沒有過演戲的經驗，這種東西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實戰中積累經驗，拍的多了自然就知道，但是安晴現在顯然沒有這個條件，也沒有這個時間，只能是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到最好。

        飾演南輕明的演員這會兒正好走過，他年紀有點大了，精神跟不上，在無盡夏為他補完妝之后，他去休息室里喝咖啡提神。他有些胖，帶著點中年男性特有的那種油膩，安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總是覺得，他跟自己筆下的南輕明，還是有一些差距，很多時候，僅僅是外貌符合是沒有辦法神似，他缺了一點氣質，正好是最核心的東西。南輕明這個角色很難把控，是個頹廢的男人，這樣的角色，感覺給少了覺得不真實，給多了又會讓人覺得油膩。

        程亦岳注意到她的目光，“我知道你的意思，南輕明這個角色，其實我也不太滿意。”

        安晴點點頭，表示贊同，“的確，南輕明應該要比他更帥，就算是頹廢發福，也不應該僅僅是一個胖子，他的身上還是有著關于自己的驕傲和尊嚴，只不過是對于老師的死，他的無能為力和愧疚痛苦一直折磨著他，讓他失去了生活的熱情。”

        陸識焉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已經有點麻的腿，“你們說的沒錯，杜宇老師的年紀偏大了，他身上帶著中年人的那種懶散和怠惰，這是南輕明的身上不該有的，畢竟他是一個不到三十就能當上外科副主任的人，應該是非常聰明的精英型人物。哪怕是現在不像從前了，身上也是有雷厲風行，和對于工作嚴肅認真的這一面的，這些杜宇老師明顯做不到。再有，我們劇組整體偏年輕，大家都是同齡人，這就會讓他格格不入，觀眾看起來也只會覺得突兀。”

        說到這里，程亦岳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把電話掛了，放回口袋里，繼續剛才的話題，“我也考慮過要不要再找找看，只是場地租一天就燒一天錢，現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只能先拍著，邊拍邊找，我剛開始想過會有違和感，但是卻沒有想到這么嚴重。”

        安晴也陷入沉默，這問題很現實，困難明明顯顯的擺在那里，可是他們卻都無能為力。程亦岳的電話又響起來，這下他終于按下了接通，說不上是不高興又或者是什么更復雜的情緒，他向兩人比了個自己要出去的手勢，安晴點點頭，然后他就走出門外，站在走廊里。

        從安晴這個角度，只能看見程亦岳的側臉，他舉手投足，甚至連半靠在墻上，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安晴來到這里，時常有一種錯覺，那就是她忽然進入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這里優秀的人比比皆是，那些出色的外貌隨處可見，她像是誤入仙境的愛麗絲，只是人生沒有快進鍵，不走到未來，誰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

        群演拍完之后可以直接離開，工資基本上當天就可以到賬，長期的群演是三天一結，為了最大程度的利用場地，盡管大家都已經很累了，程亦岳最后還是決定加拍一個夜景。

        程亦岳安慰道，“拍完今天這場戲我們可以暫時休息一天，新的拍攝場地也需要調整，舒漫老師和我們的男主角時間上也需要配合進度。”

        這其實就是變相的給假期了，陸識焉這會兒正捧著一杯溫水潤嗓子，他一天都沒怎么說話，這會兒張開口嗓子都有點啞，“就是你明天不放假，我估計也得請一天假，明天有點事要去辦，實在走不開，這下倒挺好，省得我跟你張口了。”

        程亦岳看他一眼，“我知道，休息這件事也有你的一部分原因。”

        陸識焉彎了彎眼睛，沖他道了聲謝，無盡夏從劇本里抬起頭，“對了，明天男主角到了，得重新試一下之前定妝的幾套衣服，我得再詳細改一改。”

        這得是什么愛崗敬業的好員工，感動領導的好楷模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安晴一臉菜色的看著幾乎跟她一樣工作量的無盡夏，甚至人家還要兼顧服化道統籌等等事宜，為什么人家就能干的一臉投入不喊累來不喊苦，還要自動加班，看看人家是什么思想覺悟，再看看她自己，怪不得人家年少有為不自卑，而她只能當一條躺平的咸魚了。

        程亦岳說，“好，辛苦你了，我待會兒把他的聯系方式告訴你，他說了暫時沒有單獨住宿的意圖，希望能給他安排旅館，你不是也因為離家有點遠住在那里，你們離得很近，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聯系。”

        程亦岳也沒有什么對方很勉強，自己要多鼓勵鼓勵這種想法，安晴早就發現了，程亦岳這個人一旦工作起來，就像變了個人一樣，這時候的他要更加的不近人情和冷靜到甚至有點冷漠，他幾乎是自虐式的完成工作，雖然沒有變態到要求身邊的人也這么干，但是像安晴這種容易受大環境影響的人，總會不知不覺的被人家影響，她可總算明白那些主動要求996的員工內心都是什么想法了。

        事已至此，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說一句，生活已經如此艱難，為何還要如此內卷，真的是，給她這樣的又普通又平凡的人一條活路吧！

        話雖然如此說，但是活兒該干還得干，她們換了一個拍攝場地，等周圍的設備和群演都就位之后，就開始正是加班加點的拍攝，安晴和無盡夏還趁著補妝的機會又對了幾遍臺詞，最后開拍的時候安晴雖然有一點累，進入狀態有些慢，但所幸最后整體呈現出來的效果還算可以，倒也沒有對不起她這樣一條咸魚的努力。

        “文紫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像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床邊坐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大夫，翹著板板正正的二郎腿，腿上放著一臺破破舊舊，命途多舛，不知道經過多少波折的三星筆記本電腦。

        十根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敲擊著，可實際的聲音卻很低，她在做講課的ppt。

        電視的聲音很低，文紫現在看不太清，聽力特別好，正好是娛樂頭條，先播了她和遲于住院的事情，八卦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才播了天氣預報。

        “這事兒沒個半年肯定翻不了篇，你別執著了。”

        文紫揉揉眼睛，還是不怎么看的清楚，于是就問，“我看東西怎么跟蒙了一層霧一樣，我是不是快瞎了。”

        宋梧桐冷冷的瞥她一眼，沒有半分同窗情誼摻雜在里頭。“是外邊兒起霧了。”

        文紫沉默一會兒，開始揉眼睛，此為女演員的專業素養，眼睛說擦就擦，眼淚想流就流。

        宋梧桐無語“我待會兒是不是還得從辦公室里幫你找個鋤頭。”

        文紫奇怪，“找鋤頭干嘛？”

        宋梧桐，“讓你跟停車場前邊兒那幾根樹前面兒唱歌去。”

        文紫，“唱什么？”

        宋梧桐頭也不抬，“唱花謝花飛花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一朝春盡紅顏老，夢啼妝淚紅闌干。”

        文紫徹底被這個文盲折服了，“你這說是一首詩嗎？各論各的？夜老師泉下有知，見你如此有出息，要從棺材里爬出來找你。”

        宋梧桐云淡風輕的說，“沒事，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奉鬼神這一套。”

        文紫聽到這兒，神情一滯，“你之前不是很怕鬼嗎？”

        宋梧桐，“人都是會變的，就比如我之前暈車，可是連續一年下鄉，我現在坐任何車都沒感覺了。我之前怕鬼，可是幾年的夜班兒上過去，我發現所有的鬼故事鬼片兒都已經撼動不了我這顆強硬的心臟。”

        文紫沉默了很久，最后蹦出兩個字來。“餓了。”

        說完也不等到有回應，自己捧起保溫杯里的半碗醪糟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宋梧桐打完論文的最后一行字，按了保存和關機，扭過頭來直勾勾的看著她，然后文紫就了然的一邊翻白眼一邊從掛著的大衣口袋里掏出10塊錢拍在桌上，這種事情，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文紫表示震驚，到后來已經習慣了，大約人真的都是會變得，不然宋梧桐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摳門財迷的模樣。

        宋梧桐接過后取出手機壓在殼里，皮笑肉不笑的笑，說了四個沒有溫度的字，“謝謝惠顧。”

        文紫受不了她這副尖酸刻薄唯利是圖的嘴臉，不解的問，“我真的很奇怪，你這么著，你的病人真的不投訴，你們主任真的不會開大會批評你？你身為一個大夫，卻向一個可憐又無助的病人收受紅包？你對得起你身上穿著的這身白大褂嗎？”

        宋梧桐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晃。“不會。因為我雖然喜歡錢，可也不是什么錢都不掙的，從來沒有黑色收入，從來沒有收過一個紅包，醫療行風九不準你知不知道沒文化，真可怕！”

        文紫：“。。。”

        宋梧桐在確定筆記本電腦黑屏后，將它合上放在桌上，站起身來，雙手怕冷似的揣在口袋里，看著她欲言又止，難得深沉。

        文紫被她看的背后直冒冷汗，“你有什么心靈小雞湯你就直說，我能承受的主，就是別這么看著我。”

        宋梧桐搖搖頭，“還是算了，南輕明還讓我來勸勸你，其實在這件事情上，我一直跟他呈反對意見，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自己的生活還過的一團糟，又怎么能對你的選擇指指點點呢？”

        她說完之后收拾起筆記本電腦，利索的離開，走到門口還不忘說一句，記得幫我洗干凈。

        文紫哭笑不得，坐在病床上默默的喝完最后一口湯，卻維持著這個姿勢做了好久。

        宋梧桐出來之后原本是去醫務科，問點事情，可是中途路過彩超室，又想起來還有些東西沒拿，正好把筆記本電腦放回去。在經過2診室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對中年夫婦從里面走了出來。

        兩個人看起來40多歲了，實在算不上年輕，女方挺著肚子十分的辛苦，男方也小心翼翼的護著她，看得出來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她們看見站在旁邊的宋梧桐，抬起頭來友善的笑笑。

        宋梧桐勾勾嘴角，可是臉上沒有笑意，“是懷了二胎嗎？”

        上了歲數的阿姨看起來非常幸福，笑起來十分溫柔，“是啊，大夫，剛剛做四維里面的大夫們說孩子很好。”

        宋梧桐又問，“冒昧的問一句，您的大兒子在哪里高就啊？”

        阿姨臉上的笑容仿佛瞬間凝滯了，她不自然的低下了頭，旁邊她的丈夫接了一句話，“哦，他去世了。”

        宋梧桐道，“不好意思。”

        兩人說了句沒關系，之后再也沒有停留，就慢慢的離開了，宋梧桐閉上眼睛，說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樣的感受，陌生的光和影打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來有幾分蕭瑟的秋意，像是一棵結不出果實的樹，已經快要迎來寒冬。”

        程亦岳喊了咔，安晴剛拍完之后，情緒沒辦法很快的從劇情里抽離出來，她無法控制的感同身受著，然后真真切切的同宋梧桐一樣感覺到無比的難過，以及對生活深深的失望。

        無盡夏拍了拍她的肩，無聲的安慰，安晴去角落里平復了一會兒心情，等程亦岳又看了幾次回放，重新修改了一些地方，最后和陸識焉敲定后才將剛才的素材初步的傳到電腦上，這么折騰完之后，天兒已經黑的透透的了。

        無盡夏要回旅館去住，這會兒開著房車將其余一起住的小伙伴們帶了回去，陸識焉的家離這兒不近，但他說不準備回去了，今天晚上自己開的酒吧里湊合一夜，明天得起個大早去辦事情。

        剩下的安晴和幾個離家有點遠的群演，程亦岳就開著一輛有些舊的二手大眾，把他們一個一個送了回去，安晴在車上已經睡了一覺，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家還沒到。

        程亦岳坐在駕駛位上，上半身的黑色襯衣兩截袖子被卷起來，露出光潔的手臂，車里有煙味兒，安晴在他換擋的時候注意到他的右手有十數道傷痕，看起來最新的已經結疤了，估計受傷距離現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樣的傷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記得上高中時女生間曾經瘋狂風靡一種游戲，就是拿著小刀往自己胳膊上劃，一種有些畸形的自殘，不知道究竟能帶來什么，最后留下的卻只是疤痕，不敢讓老師和家長看見，只能非主流的在同學之間互相炫耀。她當時覺得這些人有毛病，可記憶中的這些神經病跟面前這個人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程亦岳胳膊上的傷口，每一道都很深而且很兇險，讓人一點都不會懷疑，如果再偏上一點兒或者搶救不怎么及時，那么他會不會就已經不在這里了。

        安晴是真的沒有看出來，對面坐著的這個男人，居然還有自殘的傾向，如果這真的是他自己干的，那么安晴非常建議，對方可以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最后安晴還是什么都沒有問，她直覺這應該不是什么可以跟別人拿出來逗悶子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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