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會定在了四月中旬，據說除了礦上的代表，采油廠的副廠長也要親自過來。

        “不至于吧，”林原聽了有點發虛，他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就我一個人，能請得動那么多領導？”

        “去年咱們油田產量破了兩千萬噸，”孫萬乾說這話的時候樂的喜上眉梢，好像這些油都是歸他家的，“所以領導對基層比較重視，鼓舞一下士氣拉動生產嘛。”

        “林原，”走的時候書記很鄭重地交代了他，“后天好好收拾收拾，利索一點，給咱站上長長臉。”

        林原回去之后想了想，覺得宋平生沒準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

        當初那件他打死不收的襯衫，如今就派上了用場，雖然從他跟宋平生手里“買”回來之后，就放在柜子里沒穿過。主要是舍不得，這么貴的東西要是刮壞了都不敢自己縫，還得花錢找人補，麻煩得很。

        到了正式上臺那天，林原換了襯衫，又用梳子沾了水把頭發全部攏到后面梳了個背頭，還特意踩了雙皮鞋。

        他這邊剛一閃亮登場，那邊三個人就列隊給他鼓起了掌。

        “喲嘿，都閃閃，”楊胖兒嚷嚷著，“新郎官來了啊！”

        “滾邊兒去！”林原作勢要踹他，踹完又尷尬的往上提提褲子，這皮帶扣眼太松，哪怕系到最里面的都往下掉。

        他在屋里照鏡子的時候自我感覺還算良好，等到菜要上桌了，又在心里打起了鼓。

        林原前二十年就沒打扮的這么板正過，楊胖兒說的也有道理，他自己都感覺再抹倆紅臉蛋戴個大紅花就能抓上轎子當新郎了。

        楊胖兒白長倆眼睛不會看人臉色，還在喋喋不休地表達欣賞之情，“林原，不，原哥，平常看不出來，你這一打扮都能趕上那個誰，誰來著，就香港那個…”

        “周潤發。”王川提醒他。

        “對對，周潤發！”楊胖兒說著還擺了個上海灘的經典造型，只可惜東施效顰，模仿的驢唇不對馬嘴。

        林原對此嗤之以鼻，這胖子嘴里說出來的話有兩分可信度都算高了，他轉而看向宋平生，“說實話，這身怎么樣？”

        宋平生方才一直處于緘默狀態，除了鼓掌沒吭聲也沒發表任何看法。

        但是五官里唯有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從林原一出來，他的目光就隨著林原移動，一秒都舍不得挪開。

        一股不知名的沖動于他的胸口點燃，順著經脈制成的導火索，燒到了全身每一寸皮膚和關節，然后肆意炸裂。

        他想到了被包裹在這衣服之下的身體。

        林原哪曉得他心里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又開口問了一遍。

        宋平生喉頭發緊像上了鎖，小魚吐泡泡一樣掙扎半天吐出三個字，“挺好的。”

        這回答聽著就不走心，林原頗為不滿，轉身又開始對著鏡子跟額頭上一縷怎么也不服管的呆毛較勁。這頭發忒不老實，人家都是往后長就它往前長，不管怎么壓最后都會悄咪咪跑到前面來。

        和頭發斗智斗勇了一會兒，林原忽然失去了耐心，他只是拿個獎又不是去和國家主席會晤，干嘛這么折騰自己，只要衣服好好穿在身上，領獎的時候確保露出八顆牙齒，就算圓滿完成任務。

        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那撮頭發，林原帶著自己的三個“跟班”，雄赳赳氣昂昂的向廣場出發。

        這塊空地算是站上的萬能用地，哪里需要哪里搬，看電影的時候是電影院，有活動的時候就成了大會現場。

        廣場上會臺已經搭起來了，下面整齊的擺著十幾排椅子——這還是□□從別的隊借過來的，他們隊長生怕上面領導認為站上不重視，硬是給唯一可以掛東西的旗桿披上了大紅的彩綢，甚至連地面都拿水澆了一遍。

        看到林原過來，□□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可以啊副隊長，”□□把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這小模樣打扮的，變個人兒似的，嘖嘖，幸虧咱站上女同志不多，要不全被你給迷死了。”

        隊長話說完其他三人都笑了，只有宋平生沉了沉臉。

        只可惜今天他不是主角，沒人專門照顧他的情緒。隊長和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把林原單獨領到了第一排的位置，方便他之后上臺領獎。

        工人們陸續到齊了，坐著等了一會兒，領導們才紛紛亮相。這次大會說是為了表彰，其實領獎的部分也就占了十分之一，其他時間都是各位領導輪著番的講話，講到最后林原都困了，拿手捂著嘴悄悄打了個哈欠，順便向后掃了眼，發現起碼三分之一的人都跟他處于同一狀態。

        拿到這個優秀職工還有個便宜之處，就是可以得到一輛新的鳳凰牌自行車。

        自行車，縫紉機，手表身為當時中國家庭的“三大件”，沒有哪個男青年不想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載著心愛的姑娘穿梭在大街小巷。

        姑娘先不提，自行車確實是林原做夢都想要的。

        “來，副隊長，”□□把車推過來停在他面前，“試試好不好騎，會騎吧？”

        “會。”林原點頭，看著車身眼睛都在放光。

        自行車他會騎，但之前騎的都是別人的車，騎個幾分鐘就得被催著下來，不過癮。

        林原搓搓手，扶好把坐了上去。

        不得不說，騎自己的車就是比借別人的有底氣，想騎多久騎多久，不用邊騎邊看著時間卡點還回去。林原昂首挺胸繞著廣場轉了兩圈，最后一個腳剎穩穩停住。

        “平生，”林原笑的滿面春風，拍了拍車子后座，“來，坐上來哥帶你兜風！”

        宋平生心里在想別的事，驟然被叫到，先是一驚接著微微漲紅了臉搖搖頭。

        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他哥這么開心，林原騎車的時候，精心梳好的頭發被風吹亂了點，除了那根呆毛，還有幾縷也散了下來，蕩秋千一樣垂在額前。

        宋平生一時鬼迷心竅，忘了這是在外面，周遭還有別人，竟然直接伸了手想幫他把頭發撩到后面。

        林原正要親自管教那幾縷頭發，忽見另一只手探過來，他下意識往后一躲，但兩只手仍是無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靈魂飄在空中，觸感卻是真實的，宋平生如夢初醒一般，猛地收回了手臂。

        林原被他整的一頭霧水，這小子怎么了，從下午開始就怪里怪氣的，剛想問幾句，那邊書記在叫他，“林原，來這照相了！”

        事有輕重緩急，林原只得把車子往宋平生身上一靠，“我先過去了，你也試試，挺好騎的。”說罷轉身往照相的地方走。

        那幾位領導動員演講后沒走，在孫萬乾的辦公室聊了起來，也不知道聊哪兒去了，最后提出要和林原一起合個影，孫萬乾才把他叫了過來。

        “背挺直點兒，”帶他過去的時候書記跟他咬耳朵，“這要上報紙的。”

        林原謹遵旨意，以站軍姿的標準直到合照結束。

        領導們照完相就走了，書記把照相師傅留了下來，說他好不容易穿的這么齊整，要給他拍幾張單人的。

        身邊沒了人，林原放松不少，剛整理好姿勢，一條人影就竄到了他身邊。

        “平生！”書記跺著腳哭笑不得地喊了一句，“你哥照相呢你跟著湊啥熱鬧，快下來，待會兒再跟你照！”

        林原這才注意到是宋平生推著自行車過來了。

        他看準了領導前腳走，后腳就像護食的小狗一樣沖過來宣示主權。

        “算了書記，”林原笑著說，“不差這一張，就一起照吧。”

        “就是，”□□也過來了，叼根煙瞅著他倆樂，“哥倆這么好，一起照一起照。”

        宋平生之前照相的次數不到一只手就數的過來，還都是集體照，現在讓他對著只有兩人的鏡頭，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著別扭，要不是有個車子扶著，估計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林原倒是比他自然多了，他一只胳膊搭上宋平生的肩膀，笑容比剛才和領導們合照要燦爛數倍。

        這張照完還不算，林原又把王川和楊胖兒喊了過來，來了張四人合照。

        “到時候洗出來給你們。”師傅臨走的時候說。

        “那麻煩您了。”林原幫他把器材裝好。

        “要四份啊。”楊胖兒又補了一句。

        師傅被提醒的有點不耐煩，“行，記著啦，四份。”

        “您慢走，慢走。”楊胖兒賠著笑把人送走了。

        等人都散去了，□□悄悄把林原拉到了一邊。

        林原不明就里，“隊長，什么事啊。”

        □□一向是心直口快，這會兒卻罕見的支吾起來。他剛理了頭，手摸著剛長出來沒一茬的頭發，半天憋出來一句，“那個，你在老家那邊，有對象沒？”

        林原；“啊？”

        “是這樣，”□□接著說，“你嫂子…啊就是我愛人，娘家有個表妹，這不年紀也到了，你嫂子琢磨著…宋平生！你又跟過來干啥！”

        林原被他這一吼嚇了一跳，見隊長對著他身后怒目圓睜，一扭頭看見宋平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貼了上來…

        算了，他已經習慣了。

        林原像沒瞧見一樣，“沒事您接著說。”

        □□第一次做媒，業務還不甚熟練，“我剛才說哪了…啊對姑娘今年23了也沒個著落，你嫂子讓我沒事幫著尋摸尋摸，我想著你老家那邊要是沒談朋友，不如和她見一面，你倆差不多大，又都是熟人知根知底的，成不成另說嘛…”

        宋平生來的晚，□□前面說什么他沒聽著，后面這句他聽明白了，隊長在幫林原介紹對象。

        猶如被巨石激起千層浪，電光火石間宋平生經歷了一場不小于八級的臺風海嘯，海水退去，他腦中只剩下空落落兩個念頭：林原要談對象了，林原要結婚了…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太悲觀了，這只是他們隊長一廂情愿，他哥還沒表態呢。

        宋平生看向林原，想聽他回絕這個荒唐的建議。

        誰知林原沉思了片刻，張嘴卻是，“好啊，可以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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