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原他們回到站上，已經快晚上十點了，再晚一點他們隊長就要沖到警察局報警了。

        后來林原才知道，正如寧冉所說，那群亡命徒所屬的團伙是長期混跡于益城的一個□□，本來勢力范圍主要在城東的區域。那天晚上也算他們倒霉，正好和幾個去辦事的馬仔狹路相逢，要不是寧冉熟悉路，說不定真得交代在那。

        這群人個個都是沾了血的，身上背了不少命案，一直是公安局的重點監察對象，在幾年之后的嚴打中被一舉殲滅，這是后話。

        經此一事林原也對寧冉徹底改觀，至少不再是被值班室的鬼影嚇得狂叫的形象。□□說的話一語成真，他和寧冉的關系真的因此改善許多，只不過改善的方式過于驚險，誰都沒想到。

        還有宋平生…

        一提起他，林原就覺得頭疼。

        從那天回來開始，他倆已經整一天沒說過話了，林原能感覺到這小子是被愧疚包裹的不好意思見他，至于他，純粹是不知道從何開口。

        主要是這事太過離譜，要是放在別人身上，他可能直接一拳頭過去了，可是宋平生…

        唉。

        林原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宋平生竟然開了竅，主動找上了他。

        “哥，”他說的倒是開門見山，“那天晚上是我不對，我沒控制住自己，不是故意惡心你的。”

        他這么直白，林原也不好再裝傻，安慰他幾句之后，林原試著提了一嘴，“平生，要不你跟隊長說說，給你介紹個對象？”

        林原的想法很簡單，男人嘛，再怎么柳下惠也繞不開□□里那點事，畢竟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誰還沒個失控的時候，蹭幾下擦槍走火倒也正常。

        就是這起反應的對象有點問題。

        宋平生聽了這話，低頭不語，過了會兒才說，“不用了。”

        不用就不用吧，林原想，下回你別再對著我發瘋就行。

        誰承想接下來一句話差點把他逼瘋。

        “哥，”宋平生抬起頭，直視著林原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我喜歡你。”

        林原一口水沒憋住，全噴在了宋平生前襟上。

        宋平生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句話。

        他非常清楚，這話一說出口，相當于自斷后路，不管林原是何反應，他們的關系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但是他別無選擇，這三天來，每次他一閉上眼，就是林原在車上震驚又略帶嫌惡的眼神，那點嫌惡可能連林原自己都沒感覺出來，但是宋平生卻看到了。

        他受不了這樣的眼神，他寧愿痛痛快快將自己見不得光的感情搬出來，也不想他在林原眼里淪為一個被最低級的欲望驅使的變態。

        宋平生想過了，說出來最壞的后果就是兩人決裂，他不想這樣，但是他不得不承受。

        林原目瞪口呆，足足一分鐘沒講話。

        他看著宋平生胸前被自己弄臟的那一塊水漬，“你是不是，是不是瘋了？”

        “哥，”宋平生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我喜歡…”

        “啪”，這次沒等他說完，林原一記耳光落在他臉上。

        “我喜歡…”

        “啪”，又是一記。

        林原像是無比忌憚最后那個字從宋平生的嘴里說出來，他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連同伸出來的手指都在不住顫抖，像危在旦夕的哮喘病人，“你知，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宋平生平靜的全然不像挨了兩個耳光的人，他忽略了臉上火辣辣的痛感，甚至淺淺笑了一下，“哥，我不喜歡姑娘，也不想結婚，更不想生小孩兒，我只喜歡你。”

        林原只覺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撅過去。

        這番溫情脈脈的表白在他心里不亞于一百顆核彈同時爆炸，甭管是山川平原還是萬丈高樓，通通被炸了個灰飛煙滅片甲不留。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他拿宋平生當弟弟，關心他疼他，難道錯了嗎？？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說喜歡，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林原使勁搓了把臉，強行壓下了腦子里此消彼長的震撼，又自欺欺人的從一堆牽強的理由中硬拽出一條，“不是這樣的，你肯定想多了，我明天…不，我現在就去找隊長，讓他給你找個姑娘你就不這樣想了…”

        即便早已預料到林原的反應，這些話還是像刀子割肉一樣一刀又一刀將宋平生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臟剌的鮮血淋漓，他掂量著僅剩的無奈和悲哀，垂著眼很輕地嘆了口氣，“哥，我說過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

        “你他媽給我閉嘴！！！”林原突然吼了一句。

        這一聲來的倉促，把宋平生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林原一把揪住前面人的領子，把他扯到自己跟前，那張平日看起來招人喜歡的臉此刻卻寫滿了不開竅三個字。

        “宋平生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盡管旁邊空無一人，林原說到這還是往周圍掃了一圈，壓低了音量，“你這樣是流氓罪，是犯法，是要挨槍子兒的！！你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宋平生任由林原抓著他，心里已經痛到麻木，嘴上也開始口不擇言，“他們要槍斃我就讓他們來吧。”

        “哥，”他將視線轉回林原，“你信不信都好，世界上就是有我們這種人存在的。”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話，林原突然奇跡般脫離了憤怒，他放下了揪著宋平生領子的手，然后一個福至心靈，忽然明白也理解了宋平生曾經做過的那些在他看來不乏幼稚可笑的事情。

        像膏藥似的寸步不離貼著他，花錢買昂貴的襯衫，哪怕屬于自己的榮譽被奪走也心甘情愿…

        包括當他得知自己要去相親時反常的的表現，林原曾經以為他只是接受不了現有的生活被打破，沒想到還有如此石破天驚的理由。

        宋平生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的對他好，哪怕這樣的方式并不高明。

        林原只覺的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原來他以為無比荒唐的事情，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苗頭。

        他失了魂兒似的一步步退到墻角，順著墻滑坐下來，心里亂的像剛被貓抓過的毛線團兒。

        同性戀這相對嚴肅的專有名詞在那個年代還沒有被大規模的普及，人們提起這類人更多的稱呼還是帶著興奮和獵奇的“變態”，“兔兒爺”，“二椅子”，或者是家里大人之間諱莫如深的眼神，林原從未想過這種小概率事件有一天能結結實實被自己碰上。

        恍然間他聽見宋平生問了一句，“哥，你覺得我惡心嗎？”

        林原應聲抬頭，撞見了宋平生倔強又委屈的眼神，他猛然有些無措。

        他要是承認，這小子怕是會難受死吧。

        林原緩緩站起來，想拍拍他的肩膀，卻又像無從下手一般，最終還是收了回來，“我…哥沒有這么想你，但是平生，你這樣真的不行，你…你改一下好不好？”

        最后一句話幾乎算得上請求，卻比剛才那兩個耳光殺傷力更大，將宋平生心里最后一點斷壁殘垣也轟炸殆盡。

        “哥，我可以改，只要你一句話。你告訴我這輩子你除了結婚生子不會走第二條路，咱倆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只要你說，我保證走的遠遠的，再也不來打擾你。”

        他這話說得夠狠，也成功堵上了林原的嘴。

        宋平生的性格他知道，說走的遠遠的，就不會再待在站上，甚至是益城。他一旦話說出口，以后山長水遠，兩人怕是真的此生不再相見。

        林原不想這樣，他想宋平生還和從前一樣，想要一個“心無雜念”的弟弟，卻不想和他如此決絕的一刀兩斷。

        于是他選了一個懦弱且無濟于事的方法，逃避。

        林原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留下宋平生一個人在沁著暑氣的晚風中黯然神傷。

        這天晚上，林原失眠的徹底，想了很多。

        他知道同一間屋子里的另一個人肯定是和他一個狀態，一夜無眠大抵指的就是這了。

        林原回顧了白天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過激，其實細想來他并不是對“男人喜歡男人”這件事有多么憤慨，更多的是因為前一個主語是宋平生而后一個對象是他自己。

        就像宋平生說的，不論他信不信，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存在的。

        那“這種人”難道真的就是罪無可赦么？

        林原內心深處隱約有一個答案，可還沒浮上來就被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壓了下去，若不是錯的，怎么會有專門的罪名來定義它。流氓罪這三個字簡直像石頭做的枷鎖，壓在他的肩上，箍著脖子讓他透不過氣。

        在此之前，他生活中所有憂心的源頭不過一個錢字，從來沒思考過如此深奧的問題，遍尋不得之際，他又想到宋平生帶著絕望說出的那句，“你告訴我這輩子除了結婚生子不會走第二條路…”

        哪里來的第二條路呢？

        林原上無老，下有小，雖然比弟妹大不了幾歲，放在別人家也就是一句“當哥的多讓著點”的事，但是他當了那么些年的頂梁柱，硬生生把自己拔高了一個輩分，自動劃入了父輩的范疇，這也讓他面對問題時向來是現實優先，少了幾分同齡人的張狂輕浮。把弟妹拉扯大，然后結婚生子再重新養一群小的，這就是他給自己規劃的了無生趣的人生。

        宋平生今天的話點醒了他，小海小雪是木已成舟，塞不回娘肚子里了，這兩個責任他撇不下，但那根本沒影兒的老婆孩子卻還來得及反悔…

        林原迷迷糊糊想到一半才驚覺他貌似被宋平生帶的也走上了一條“邪路”。他后怕地翻了個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還是得分開一段時間，當然，走的不是宋平生，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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