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針鋒
江蘭芽不到五更天就醒了。這一夜半夢半醒,睡得很不安穩,醒來反而更覺疲累。
她偏頭看向外面,日頭還未升起,帳內光線稀薄。
身邊的束綠想必是倦極,正躺在她身側酣眠,呼吸平穩。
捱過這樣一場高燒,江蘭芽只覺得手腳虛軟,渾身無力。
她掩在被褥里悶聲咳了幾聲,撐起身想下去倒杯茶潤潤喉嚨。
冷不防看見有個黑影子杵在床前,她背上的寒毛幾乎是一瞬間炸了起來,卻在看清那人身形時生生吞下涌到喉頭的尖叫。
蕭孟津老神在在坐到她榻前,對榻上“鳩占鵲巢”尚且呼呼大睡的小婢女也不見絲毫怒色。只沒頭沒腦地撂下一句:“待皇上問起,公主便說,佳節將至,為一贖罪過,愿以美酒百壇犒賞京畿守將。”
尚未待她反應過來,那人便起身大步離去,她撐坐在榻上,只覺自己頭暈腦脹神思混沌,可嗓音嘶啞干澀,她也無力喚他留步。
只在腦中不斷琢磨蕭孟津那番荒謬的話,何來罪過?何來美酒?
她心頭疑云密布,因他離去時意味深長的眼神忐忑不安。
所幸皇帝并不容許她忐忑許久。
未等她將這一團亂麻厘清,幾乎與蕭孟津是前后腳的功夫,宮里宣旨的人便到了。
宣旨太監尖利的嗓音不斷碾磨她脆弱的神經,不待多言,江蘭芽便被“請”上馬車。
冠蓋華麗的馬車駛過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耳邊喧聲漸漸沒于晨間霧氣。
江蘭芽坐在馬車里仍有些緩不過神,只聽車輪軋過地面轆轆作響,想必是快接近皇城了。
待她反應過來時,自己已是跪在大殿上,正候著皇帝問罪發落。
皇帝是下了朝徑直過來的。
天子袍服赤黃,袞冕華麗肅穆,腰間龍紋玉璜因此刻的大步疾行彼此碰撞出琤琤清響。江蘭芽只覺那一聲聲脆響敲擊在她心頭,讓她不自覺緊張起來。
——皇帝想必是怒極,連天子威儀都不顧了。
而她是在父皇滿面怒色的聲聲質問中才知自己罪在何處的。
“你身為皇家公主,更應當以身作則勤儉行事。可你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兒!西市買酒,大醉不歸?
“呵!你可知這荒唐名聲早已傳遍長安,連街頭巷尾三歲稚童都知九公主是個……你當真丟盡了朕的顏面!”
皇帝手顫巍巍指著她的鼻子大罵,許是有些話太過輕浮,叫他也舍不下一張老臉說出口。
江蘭芽起初覺得萬分荒謬,她大病一場尚未痊愈,又怎會同蕭孟津夤夜買酒,大醉不歸呢?
但轉念一想便知,這樁事鬧得這般轟動,長安城中眾人津津樂道。必定是因著昨夜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了她與蕭孟津二人姿容,這才信誓旦旦地認定。
這酒,她就是沒喝也得是喝了。否則牽扯起來,她也辯不明,說不好便是欺君大罪。
她剛在皇帝的怒火中弄清楚來龍去脈,可落在上首皇帝眼里,便是她低頭不語神思恍惚,想必是還沒從昨夜酣醉中緩過神來呢!
未待他發作,江蘭芽便反應極快地伏首認罪:“父皇息怒!是兒臣言行無狀舉止荒疏,有損我天家顏面。兒臣知罪!”
這一串流利順暢的言語連珠子似的倒出來,險險挽救了皇帝手邊的白瓷茶盞。
“多說無益,如今中秋佳節將至,兒臣愿以美酒百壇犒賞京畿守衛,愿能稍挽罪過。”她叩首說出蕭孟津早為她打造好的臺詞時,心下劃過一絲難言的苦笑。
笑蕭孟津算無遺策,一箭雙雕。
他那頭做足戲碼叫她無從抵賴,只好乖乖按照他設計好的路子走下去;另一頭……又借江蘭芽的名頭狠狠打了皇帝一個耳光。
衛朝開國不過一百多年。開國皇帝江載本是前朝劉宋將領,在麓川自立為帝,一路勢如破竹,殺回長安,自此改朝換代,設立衛朝。
但世道時局紛亂百年,如今也不過安定幾年,世人皆以冷眼旁觀皇位——誰知道明日會不會換個皇帝呢?
皇權在治世方能統御天下,亂世的皇帝是不值錢的。
尤其這亂世還有能夠操縱天下的士族——任由皇權更迭,眾世家始終屹立不倒。
衛朝歷三代至今,仍需依賴世家支持皇權。這樣的局面在先帝和當今圣上廣開科舉,扶持寒門的努力下稍有改善。
但十年前雁門一戰,衛朝元氣大傷。十年了,朝野有激進主戰的熱血義士,亦有安乎現狀之人。
可雁門三十萬遺骨至今難尋,衛國公蕭衡縱成一縷孤魂,身為當年主帥,卻也把指揮不力,以致全軍覆沒的罵名背了整整十年。
當年受萬民景仰,享生祠供養的戰神,如今塑身被毀,身名俱裂,便是黃口小兒也敢沖著武神殘祠便溺。
哪怕如今蕭孟津在朝堂嶄露頭角,但長安朱門背后,政客閑談,言語機鋒間,有些譏諷冷眼不必出口便心知肚明。
當年雁門一戰損失慘重,皇帝便以身作則,下詔克勤克儉,力圖一改貴族豪奢糜爛之風。
而堂堂公主卻流連酒肆,一夜之間豪擲千金購美酒數百壇。聽人說,蕭家的馬車來回運了一夜都沒能搬完。
這便是女兒親自上手摔了老子一個巴掌了。
“小九啊!”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叫她的脊梁承受不住地更伏彎下去,“你當認清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分內之事。”
廣袖之下,江蘭芽指尖摳得泛白微顫。
方才父皇那一聲小九幾乎叫她喉頭哽咽,仿佛又回到兒時,她仍是父皇手心里受盡寵愛的九公主。
但隨后的話便意味深長,如凌厲刀尖白亮亮地懸在她頭頂,叫她霎時清醒過來。她便知道自己是江蘭芽,是在冷宮里自生自滅了九年,偶然被挑作棋子的江蘭芽。
……
江蘭芽拖著一身繁復宮裝回到蕭府時,束綠正候在門前,急得在樹下一圈圈打轉。
她在不遠處止了步子,盯著束綠的背影,目光邈遠,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實想一想,這么些年始終伴她左右的,只有這么個小婢女。
她又想起今晨蕭孟津大步遠去的背影,只覺他那時每一個動作,每一寸衣角都透出冷漠的意志。
他今早見她時仍是豐神俊朗的模樣,身上袍服光鮮整齊,每一絲褶皺都被精心打整過。一看便知,他昨夜睡得極好,想必沒有施舍過她一星半點的擔憂。
她高燒昏迷他不來;受父皇責罰他不管;甚至現在,長安城里都傳遍她放蕩公主的名聲,而這一切,恰恰出自他的手筆。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壓抑住胸中那陣翻江倒海的波瀾。
束綠回身看見江蘭芽,一雙眼都亮了起來,幾步上前攙住她。
束綠醒時方知自己失儀,竟在主子的床榻上酣眠一夜,可公主卻不見蹤影。
她是后來才從府里其他人口中知曉了傳聞。
此時又見公主眉目間的傷心之色,心下又急又氣,不住吸氣壓抑自己的哭聲,卻還是泄露出來:“公主……”
江蘭芽也不多言,只笑了笑,輕輕握了她的手借著力道慢慢走回去。
這兩天仿佛總是跪,她大病初愈,有些吃不消了。
短短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樁樁件件都叫人沮喪。
身為兒女,母親厭她棄她,惡之欲死;父親利用她牽制她,只要她做顆聽話的棋子。
身為妻子,她的丈夫可以絲毫不顧忌她的名聲,利用了她,尚可風度翩翩地對坐笑談。
可憑什么呢,她便真的只能做個棋子嗎?
江蘭芽盈盈一雙淚眼望天,其時紅日西斜,恰有倦鳥入林。
她一雙桃花眸在霞光渲染下仿若溢彩琉璃。眼中光芒卻銳利堅定。
……
蕭孟津下值回來時,長青候在院門口,道是公主正在書房候著他。
他劍眉一挑,目中浮現些許興味——他倒想見識見識,這公主受了皇帝一頓斥罵,是要撒潑打滾呢還是梨花帶雨討人憐呢?
……
江蘭芽獨坐亭中,溫杯洗茶。面前蘭瓷生霧,她隔著茶香裊裊見那人朝她步步行來。
他果然不負蕭家麒麟子之稱。江蘭芽挑了挑唇。
蕭孟津身量極高且勻稱,墨黑的眼睫,鮮紅的唇。端的是一副錦繡相貌。
此刻當是下值歸來,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帶出些如松如竹的少年風流。
他盯住她,眼中是明晃晃的戲謔,面上卻綻出個極為溫煦的笑容,當真是風華絕代。
蘭芽隱約從那笑中瞧出了幾分惡意。
“公主有何貴干?”
“無事。”她說著無事,手上卻做了個請的姿勢,自顧自朝他書房走去。
蕭孟津訝然失笑,眉梢一挑,便乖乖跟隨。
“只是覺得你這處說話應當方便些。”江蘭芽四處環顧這屋中陳設,又轉身對他說道。女子眼眸清亮如皎月,定在他身上。
應當是方便的。蕭孟津書房重重關卡,閑雜人等輕易不能入內,應是不消擔心隔墻有耳的。
連她這名頭上尊貴無匹的公主,不也得老老實實候在院里,等主人同意了才能進來么?
“公主有話不妨直說。”蕭孟津越發覺得興味十足,這小公主態度平靜異常,倒超乎他原先預期的任何一種反應。
“不知蕭將軍此番運出城的是什么?火油?”她委實不客氣,一語中的。卻未能如愿看到蕭孟津變了臉色。
要借酒做幌子,那便不是尋常之物,應是嚴受朝廷把控。
嚴格把控的,不外乎鹽鐵兵。但又偏偏要以百壇之多做遮掩,數量可觀;且運出城外便萬事大吉,想必是準備充分,早有人接應。
她又想起林淵月前受皇帝之命巡渤海郡龍泉府,回程途中卻突發海寇暴/亂,皇帝震怒,林淵便順勢帶兵出剿。
可頂級世家崔氏世代定居清河,雖未曾受皇帝詔令,卻世代護佑一方百姓,海寇禍亂亦是連年見少。且明知長安欽使帶兵出巡,海寇怎的自投羅網?
必是有人想讓這些“海寇”出來犯事。
“前幾月世子身邊多了個面生的侍衛,那人舉止粗放,身手極佳。不似軍令嚴明的兵士,倒像是——江湖人士。”她慢條斯理,溫聲闡述著她的思路。
“你素來多疑,又怎會容許底細未明之人護侍左右。但偏偏蹊蹺的是,那人在你身邊不過月余便不見蹤影……想必二位的交易是談成了?”
蘭芽以目光詢問蕭孟津,并不在意那人愈發冷硬下去神色。
她未出口的是——
且五月二十四日那晚,你回房時滿目笑意,至少是面對我時從未有過的好心情。
江蘭芽默默垂眼,說不出心下是什么感受。
“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海寇,想必此番林家世子剿匪,被擒的海匪必要將功折罪,吐露自己是受人指使才敢妄行。
“膽敢為禍到朝廷軍隊頭上,那這海寇,必然要被斬草除根,剿得干干凈凈。”
“既是有人要除了他們,借朝廷兵力豈不正好?
“擒賊要擒王,故而,我猜想——林世子此番前去,海寇是假,剿海寇也是假,借機除去一部分人,尤其是擒了那個‘王’才是真,對么?”她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江湖之事素來如此,一山不容二虎。可一旦死了一個,群龍無首,新的王上位便會順理成章。
渤海緊鄰燕趙,那一帶地形復雜多樣,易守難攻。可荒山野地,若以火攻,火油便是必不可少了。
這倒是出乎蕭孟津意料了。
這公主將將開口時,他還以為是皇帝看破了什么,特意叫她來試探。可仔細聽下去,竟是她自己憑著一雙眼睛發現的。
這倒令人刮目相看,值得他贊嘆幾句了。
他此番與楊太云談好交易,算是敲下了這樁“買賣”。此人身懷武藝,智謀過人。于渤海江湖義士之中聲威漸震,為人所不容。
蕭孟津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允諾以朝廷兵力為他掃除障礙,扶他上位。
再抬眼時,江蘭芽明明白白望見他眼中暗涌的殺機。周圍的氣氛霎時變得威壓迫人,蕭孟津周身氣息肅冷。
她低低嘆了口氣,抬頭笑意溫婉道:“世子這是要殺我滅口么?”
蕭孟津一言不發,饒有興味地抬眉,唇角刻意地挑起一絲笑。
“我并未將此事告知父皇。”她眉目里罕見地浮現一絲迷惘,“但你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啊?”
這一聲嘆問里泄露了些許脆弱。
越與他相處,她便越知此人野心勃勃,但他究竟想做什么呢?作亂?造反?
若當真如此,天下便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嗎?又要有多少人流離失所,為此殞命?
至親至疏夫妻,他們的身體可以那么親密,可她接近不了他,他也不屑于去了解她。
說到底,他們不過一對同床異夢的陌生人。
聽聞此言,蕭孟津臉上的笑一下斂了起來,目光如刀凌厲地刮過她的眉眼。
蘭芽敏銳地感知到他的情緒變化,是恨意濃烈。
可為什么?
四目相對,那人眼中風云晦暗。她仰首望他,姿態脆弱如引頸天鵝。
江蘭芽緊緊盯著他,卻仿佛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
——那年樹下面容稚嫩卻裝的少年老成的小郎君。可偏偏對著身旁梨花帶雨的小姑娘許下承諾時,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先害羞地別開臉。
彼時御花園中花木葳蕤,看在她眼里,勝似三月霞蔚。
那時的小郎君,他的眼神也曾這般兇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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