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興味
與蕭孟津的談話自是不歡而散,蘭芽其實很不解,不解他對她不時發作的,那些無來由的怒氣與敵意。
但他二人遠不到可以推心置腹坦誠相待的地步。
昨日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之色已是失禮,她再沒有任何立場去挑明質問;哪怕連關切之語放在他二人之間也虛情假意。
但心頭疑云總歸是揮之不去。
她也實在不知要如何與他相處。
這些難與人言的心事再怎樣令人心灰沮喪,打開房門掛起笑臉,該做的事還是得一樁樁做好。
前日元氏囑她往定國公府道賀,一大早蘭芽便起身弄妝描眉。待她到時,世子夫人盧令月和她的婆母傅夫人早候在庭前見禮,林家世子奉旨在外,又正巧趕上剿匪,自是缺席。
傅夫人容色妍麗,發髻高挽似堆擁春云,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過四十,為人祖母。
蘭芽見她眉如新月彎彎,眼角眉梢里卻突兀地墜了如煙愁緒,哪怕嚴妝含笑亦遮掩不住此間憔悴,不禁心下納罕。
花廳里已聚了不少人,盡是來賀喜的長安女眷,聽聞公主駕到后紛紛回首,一番行禮問安后,眾人迎她坐入上首。
不過片刻,小郡主便由乳母抱了出來。天家對定國公府恩寵甚重,這女孩兒不過將將出生便被賜封郡主。
小小的嬰孩被包在柔軟的素粉色襁褓里,軟軟乎乎一個糯團子,可愛無比。
江蘭芽起身接過來抱了一抱,帶著奶香味兒的小人兒竟在她懷中睜開了眼,秀氣地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許是覺得被束縛了,她扭了扭小身子,小腳丫在空氣里有力地踹了踹。
小丫頭悄悄瞧著蘭芽,仿佛是個知事的大孩子一般。
末了,無牙的小嘴朝著她綻了個甜甜的笑,笑出個奶泡泡,啵的一聲碎了。
江蘭芽忍不住呀了一聲,頓時覺得一顆心都快要融化了。
若不是顧忌著這是別人家的孩子,她真想握著那胖乎乎藕節兒似的小胳膊香一香,咬上一口。
“這孩子與公主有緣呢!”盧令月笑道。
她打量著江蘭芽滿臉憐愛之色,又嬌聲揶揄道:“公主如此喜歡孩子,日后必然是個好母親呢!”
一時間眾女眷都忍不住笑看她,眼神曖昧又祝福。
她心下苦笑嘆氣,面上卻得作出一副嬌羞神色,笑道:“夫人們快別打趣我了。”
眾人一番歡聲笑語后各自入座,小郡主也被乳母抱了下去。
許是在冷宮里束縛多年,日日面對的只有惠妃的壞脾氣,江蘭芽一向不擅應對這般眾人應酬的場面。
但好在此刻她是上位者,周圍人多是小心斟酌,奉承于她。只消偶爾應答兩句便可。
凡事講究揚長避短,既知自己不擅交際,便不必硬逼自己去學長袖善舞之人。
只如她這般沉默寡言,在旁人看來便是一副高傲公主的姿態,倒免去許多無聊的應和之語。
江蘭芽知道,人與人交往,大多時刻不過心志博弈,最怕便是自鄙自薄。如她這般昂首挺胸,不閃不避,反而可以回擊許多人的探究之色。
便如此刻,她們中的一些高門貴夫人又如何不知她不過一個失寵公主,如今嫁到蕭家又是為哪般。
但她們自然是不能妄議天家事的,做到高門主母的人,誰又會如碎嘴婆子一般,四處同人講,堂堂皇帝竟會忌憚臣子,甚至不惜挑了個女兒,安插到人家家里做細作。
而不知道內情的夫人們自然當她是金枝玉葉的貴人,言談之間小心討好。
總歸是不必她費力周旋的。
……
故而,這番應酬歸來倒也不算疲累。晚間時候,江蘭芽已濯過發,愜意地躺在窗下一張軟榻上,正由束綠為她用巾帕擦發。
回來已經好幾個時辰了,江蘭芽卻仍舊興致勃勃,口中不住地感嘆小嬰兒的可愛:“束綠你今日看見了么,那小郡主實在是可愛極了!”
饒是束綠也極少見她這般雀躍姿態,她心下欣慰,忍不住被這高興感染:“奴婢見著啦!小郡主的眼睫可真長,眼瞳也極黑極亮,日后當是個極標致的小娘子呢!”
彼時白天的熱氣消散,穿堂風清爽宜人,二人正輕松閑話,忽見蕭孟津一身玄服勁裝,腳步疾健入了浴房。
那人一身汗氣淋漓,當是剛從軍營回來的。
房中輕松的氣氛倏然被這不速之客打破。
男主人回來了,束綠只好悄聲告退。獨留江蘭芽百無聊賴地用手指纏玩自己的頭發。
只聽得水聲嘩嘩,浴桶落地,不過片刻,蕭孟津便出來了。墨發帶了濕意,眉目間猶有水汽。
江蘭芽倚在榻上,背上搭了大塊絲帕,晾著一頭如瀑青絲,猶自嫌棄地皺了皺鼻,她疑心蕭孟津并未洗凈一身臭汗。
蕭孟津毫不客氣,徑自坐到榻腳,絲毫不覺昨日尷尬。
江蘭芽渾身一僵,只覺今日的蕭孟津異常詭異,兩人成婚一年之久,他何曾主動靠近過她半分?
她不自在地抬手勾了勾耳鬢發絲,回頭一瞥,心下不禁暗自吸了口氣。
這男人沐浴過后眉目更顯清雋,劍眉墨濃,紅唇皓齒,發絲凌亂微濕,整個人顯出幾分妖異的美感。
他只穿了素白的中衣,水滴順著他的脖子流過上下滑動的喉結,滑過肌肉厚實的胸膛,繼而倏倏滾落,掩于衣裳深處。
她呼吸有些熱,眼瞧著那水滴順著曲線滑落,仿佛是湮濕在她身上似的。蘭芽猶有感觸地聳了聳一邊肩膀。
“公主今日做了什么?”蕭孟津主動開口,嗓音清冷微啞。
其實他哪能不知她做了些什么,江蘭芽每日起居飲食、言談舉止,同什么人會面交談,說了些什么,一舉一動都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這便是完完全全的沒話找話了。
“今日去參加了林世子家的小郡主新酒禮。”他不尷尬,蘭芽便學著他的樣子努力放松,只作風平浪靜之態。
“哦?林淵家的小丫頭?”他揚了揚眉,語氣帶笑,意味不明道:“公主似乎很喜歡孩子?”
“是寶寶很喜歡我呢!她還同我笑呢!”面前的姑娘極為稚氣地轉身強調,頰邊酒窩深深。
室內被刻意粉飾的氣氛陡然僵硬,兩個人都愣了一下。蕭孟津率先別過眼,避開她笑得毫無芥蒂的清澈美目。
蘭芽卻因他避開臉的舉動變得有些局促。
許是方才與束綠相處太過放肆,她一時忘形。待此時時她方才反應過來,心下隨之漫上幾分失落。
蘭芽臉僵了僵,低了低頭,慌忙斂了笑意。
婢女步履輕巧,衣袂隨風翩翩入到室內,默默點燃房中燭火,流光搖曳間,照一室沉默。
“呵,如此。”良久,蕭孟津簡短應聲。
滿打滿算,他只與這公主做了一年夫妻,但向來從未對她花過半分心思。
蕭孟津自問,除卻她這副身子很得他歡心之外,他對她一無所知。
可昨日她那番剖白倒叫他頗感意外。
仿佛野外行獵之時遇到草叢里一團幼弱雪白的小兔子,你幾乎就要被她單純無害的模樣騙過去,她卻驀地撕下偽裝——
哦,不是小白兔,是只小狐貍。末了,她還要對你亮亮尖牙,以示戒備。
許是今日無事,左右閑著也是閑著,他忽然起了幾分逗弄的心思。
這小公主頗為有趣,說她沉默木訥,可她分明冰雪聰明;說她懦弱膽怯,她卻敢梗著脖子同他說出那樣一番話。
不僅如此,她還頗懂藏拙一道,叫他現在才發現,這古板蚌殼里藏了怎樣一顆精光內蘊的明珠子。
這江氏女倒比她那個剛愎自用又愚魯頑固的好父皇有意思一點。
蕭孟津看向對面低眉垂首,嬌花照水的姑娘。
……
暮色四合,高大的衛兵沉默地戍守在西城門兩側,如血殘陽映在他們堅硬冰冷的盔甲上,為他們整個人蒙上一層肅穆莊嚴的氛圍,一如他們手中銳利的金屬冷兵。
此時人煙稀少,耳邊只有風聲,城樓之上的王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遠處的馬蹄橐橐,聲聲漸近。
正來回巡視的城門校尉極敏銳地扶刀轉身,卻見是蕭家的老管事運酒出城。
算一算,這已是第十趟了,應是最后一批了。
此事雖說是因公主做的不成體統,但好賴還是便宜了他們這些人。故而守衛也頗承此等美意,只大略檢查,又隨手提下一壇便爽快放行了。
這是規矩,不管真是為了抽樣查驗還是為了中飽私囊,總之留下這一壇是不可少的。
須發花白的老管事為人周到,笑瞇瞇行過禮后便招呼著伙計出城,年輕的城門校尉連忙拱手回禮。
這老丈在蕭府歷經多年,聲望極高,他的禮可不是人人都能受得起的。
他目送馬車轆轆遠去,踏起黃沙一片。
城外荒草萋萋,在絳紫天幕下搖曳起伏,漸漸化為一叢黑色剪影。
城門校尉宋亥收回目光,卻在看到沙土路上馬車軋過的深深車轍印時,目色閃爍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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