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狩(上)
若這一次她得以隨行,母妃定然是見不到的。但少不得要同父皇那邊做些周旋。
思及此處,蘭芽心下發苦。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外間燈影幢幢。長安城被籠罩在一片安寧祥和的夜色里。
恰如父皇深夜傳召她那晚的夜色。
那時她與母妃幽居,日日謹小慎微,恨不得隱跡于這深宮之中,免得受人摧折。
可父皇忽然下了道賜婚圣旨,她一邊不勝惶恐,可心下卻雀躍欣喜,仿佛兒時美夢終于成真,助她脫離這苦澀到極致的人生。
還未等她摸清父皇的意思,卻在一如往常的深夜里,父皇身邊的李玉夤夜而來。
是父皇詔她。
她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李玉身后,方才他笑瞇瞇地止了束綠想隨行的意圖。
宮道深深,蘭芽手里的燈微光瑩瑩,幾乎要被這濃稠夜色舔凈。
皇帝詔她不為旁的,卻是一時興起,要與她演一出“父女情深”的感人戲碼。
“父皇一直念著你和你的母妃,”皇帝玉冠里的白發已經藏不住了,他雙目殷切,似有淚意,“可你母妃性子太倔了。”
江蘭芽默立案前,任案角的燭光跳躍,將她的眉目染得晦暗又變得明亮,不發一語。
自她進來時,便一直保持著這副模樣。
皇帝靜默觀望了片刻,等了又等。他已“情真意切”地說了半個時辰了,堂堂一國之君,只差對著個黃毛丫頭聲淚俱下了。
可這個女兒仍如木雕般不動。
他不悅地斂了斂眉,再望向那姝麗眉眼時,語氣冷淡了些:“你自幼受皇家奉養長大,你可知你自生來便帶著責任。”
他長嘆一聲,復柔和道:“你母妃亦是體弱,她亦盼你覓得如意郎君,安穩一生。為人父母的,總是愿為孩子多做打算,盼著孩子好的。你可知道?”
她默了又默,心里倏然涌起一股荒唐的笑意,卻終于在皇帝漸漸冷淡的眉目里下跪稽首。
“女兒知道。女兒知曉父皇對女兒的一片苦心……
“日后必謹恪訓旨,敬奉尊長,與夫君舉案齊眉。不墮我天家風度。”
她在皇帝整個人明顯放松下來的氣氛里微頓,一雙清亮的眸光直視高座上的父親。
“……亦不忘父皇生養之恩。兒臣深知寸草春暉,故時時感念,冀報萬一。”
話說到這里,就不論父女,而是臣受君命了。
那一晚的夜話過后,她迎著入夜微冷的風走過長長的宮道。
朱紅的宮墻變得粘稠泥濘,不斷向她腳底淹來,讓人幾欲窒息。
龍心大悅的皇帝揚聲喚了李玉送她回去,笑瞇瞇的大總管親自引路,又遣了一路侍從跟隨。
身后侍人手持的燈籠火焰漸漸跳躍,雍容華麗的細紗糊面無法阻擋火焰時明時暗,掙扎著撲騰著。
身后散落一地破碎清輝。
其實皇帝何必夤夜傳召,又層層鋪墊,作出那么一副感之念之痛之愛之的模樣呢,仿佛他們之間還有多深的父女情分似的。
若真想她嫁入蕭府做顆聽話的棋子,時時為他傳遞音信,隨便找個由頭威脅她一下不就好了。
蘭芽說不出心底是個什么滋味,只覺澀然又疲憊。
她不過一個居于深宮,可因旁人一句話就決定命運的小角色罷了。何必在她身上浪費一國之君精妙的表演。
她一直沉默,仿佛冥頑不靈,全不接招。其實不過是想聽聽她的父親還能說出些什么感人肺腑的話罷了。
她帶了點譏諷去看她的父皇——
看這萬人之上的君王會是怎樣的巧舌如簧,恩威并施。
可惜父皇也不太能沉住氣呢。
軟和話還沒說上兩句就急著拿母妃威脅她。
論到母妃,她心里仍是帶著些委屈的怨氣。
她難道就真的愿意管那個冷漠刻薄、甚至虐待她九年的女人的生死嗎?
她忽然涌起一股想不管不顧放棄一切的自毀心理。
卻在下一刻忽然卸了力一般麻木地想到:可她又真的放得下嗎?
如今面目全非的母妃也曾經是兒時那個懷抱香軟,輕摟著她,笑意溫柔的阿娘呀……
可她應了皇帝,她又能怎么辦呢?
她會死嗎?
像嬤嬤曾講過的無數高門大戶里莫名病逝的女人們那樣,被男人們操縱于政治棋盤之上。
再在不被需要的時候將她們吞進那深不見底、章紋卷云的冕服廣袖之中。
如同卷去一顆廢掉的棋子。
她在這樣古怪堪稱驚駭的念頭里朝前走去。
黛藍的天里掛著月亮,鴉青色的云翳要將月亮吞沒。城頭大約已經看不見月亮了。
……
那之后不久,便是她與蕭孟津的大婚。彼時天子嫁女,蕭氏娶婦,場面恢弘盛大。
撇開往事,眾人亦不得不承認,蕭孟津少年英豪,風姿颯爽;而那九公主兒時亦是精致秀美,乃皇帝手中最受寵愛的明珠子。許是因為女兒家年歲漸長,嫻居深閨,民間才漸漸聽不到九公主的軼事。便稱這婚事乃天賜良緣,金童玉女。
這些笑意真誠,語氣艷羨的百姓又如何得知,所謂少年英豪,不過隱而不發,伺機報仇。
所謂嫻居深閨,其實是早已失寵,被人遺忘。
就連這一樁天造地設的好姻緣,也不過是皇帝心里的一盤好棋罷了。
江蘭芽明明什么都知曉,可那一日她鳳冠霞帔,嚴妝紅唇,由蕭孟津執著手跨入蕭家大門時,心里仍是盈了滿滿的歡喜。
她是真抱了要做他妻子的心入蕭家門的。
……
回憶起往事,江蘭芽嘴角帶了幾絲笑意,哪怕一遍遍說服過自己。可此時此刻,心里還是酸楚,酸的她眼淚都要掉下來。
蕭孟津卻不知這小公主又是想到了哪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樣。
他也無心去解,只覺心下生厭,便徑自離去。
只余蘭芽在身后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無措。
……
務立獵場修筑于開國皇帝江載時期,地理環境優越而地形復雜。
此地萬靈萃集,更兼地物富饒,牲畜藩育。至先帝時又加以擴張,至今日規模宏大。
江載立國后求賢若渴,頻興科舉以招攬賢才;又時常憂慮后世子孫若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性情懦弱,恐難當大任。故于天啟六年下令造務立獵場。
于春三月,秋九月率百官大臣、王子皇孫至此行獵,遂成祖制。意在告誡后輩,不忘祖先自馬背上打下的榮耀。
九月初二,戊子日,宜畋獵,教牛馬。
寅時,熹微將臨。
蕭孟津首先率千余圍甲兵入圍場布圍。
劃步兵三隊前往草深樹密的林壑一帶;另四隊騎兵在前哨導引下分作四路,自遠而近向看城方向靠攏。圍內山禽野獸漸漸密集,嘶鳴不斷。
林間鳥鳴清脆,陽光刺破晨霧,劃過樹梢灑向萬丈原野。
待天光大亮時,蕭孟津派人騎馬飛報皇上此圍已合。
皇帝自至高點的看臺俯瞰他圍中的獵物。
是日秋高氣爽,場外旌旗蔽日,隨風獵獵。
皇家陣隊龐大,馬嘶與獸鳴被風卷得變調。
蕭孟津微微抬頭,感受到皇帝的眼光凝在他身上。便愈發恭敬地拱了手,沉默復立。
終于,皇上開射了第一箭,宣布行圍。
一時眾人策馬而行,官員貴族在前,牽狗帶鷹的侍從、隨行護衛的士兵緊隨其后。
人歡馬嘶,隊伍很是龐大壯觀。
誰也未曾留意到,場邊侍從向蕭孟津微微頷首。
……
“駕!”
四皇子江承策揮鞭向南側小樹林,胯下的棗紅駿馬揚蹄狂奔,林間鳥被驚飛枝頭,馬蹄下濺起一地黃土塵草。
他不著痕跡向后瞥了一眼,見自己的三皇兄仍在身后窮追不舍。
江承策心里再次回想舅舅昨日對他說的話:“殿下明日行獵時切記與三皇子分開,不要同路。也不要往北丘走。”
彼時蕭孟津單膝而跪,骨節分明的一雙大手牢牢握住他的肩膀。
江承策看著舅舅墨眉緊鎖,一臉嚴肅,再三強調道:“若三皇子實在窮追不舍,殿下便引著他往南側小樹林跑。”
江承策知道,舅舅是戰場廝殺的將帥之才。可在他面前,舅舅向來溫和,仿佛只是個同他一般年歲,頑皮又得意的少年郎。
江承策極少見他這副嚴肅模樣。便也認真地用力點頭。
可眼下大概是甩不開江承禮的。
他只好微微勒馬。馬蹄沒入深深淺淺的草堆,漸漸慢下來。
身后的江承禮幾步趕上來:“此處林多草密,三弟不如隨我往北丘去,那兒更開闊些。三弟今次第一回行獵,可得叫父皇滿意呀!”
江承禮面上帶著溫和笑意,語氣和煦。似乎是個極為親善,友愛幼弟的好兄長。
“三哥快別說了!我的騎射多差你也是知道的。北丘那兒人多,索性就在此處尋個清凈。”江承策撓撓頭,臉面泛紅,神色微赧,目光中帶著深深自愧。
仍是那副憨厚愚魯的樣子。
“哦?四弟不必妄自菲薄。三哥帶你一起,咱們去到北丘,那兒遮蔽少些,為兄正好教你練練騎射……”
“嗖——”二人正在閑談,不防一支冷箭自密林破空而來。
眾人大驚,卻是反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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