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狩(中)
“琤——”
正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機,另一支箭鏃自斜側(cè)破空而出,如帶萬鈞。
足可見射箭之人武藝高強,臂力過人。
兩只箭矢相擊,發(fā)出極清亮的錚聲,俱是重重落入草叢。
“殿下!殿下怎么樣?”
“來人啊!有刺客!快來人!”
……………………………………………………………………
江蘭芽坐在看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搖扇觀獵。舊地重游,可惜她的心境也早已不復(fù)兒時。
父皇一反常態(tài)將管圍大事交由蕭孟津,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尋常,可知其中必然有異。
但這變數(shù)會出在哪兒呢?
若說今次圍獵出了刺客,那蕭孟津必然脫不了干系,得治重罪。但若如此明顯,未免拙劣。
且不論每年皇家圍獵需做多少準備,經(jīng)過多少核查,單皇家禁軍日夜輪值,能入獵場的人名冊和畫像皆是一一對應(yīng)的,若從這里動手腳,幾乎不可能。
蕭孟津應(yīng)該也不至于那么蠢便中計。
那會是什么?
要知這皇家狩獵,皇帝后妃乃至隨行官員都將它當(dāng)作一次輕松愜意的郊野巡游。
唯有諸位皇子頭上承受了重重壓力。
上至君父,下至宮人。多少雙眼睛都死死盯著他們的表現(xiàn)。
若哪位皇子能在秋狩上得皇帝青眼,那背后便不止財帛獎賞,恐怕有許多不可言說的秘事了。
所以,此次狩獵,爭鋒莫過于立儲?
自二哥哥還在時,朝堂上便不斷有大臣上奏,請求立儲。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祖宗成章,國之大計,當(dāng)早立儲君,以慰黎民之望,固千秋基業(yè)。
父皇這么些年一直用的不過一個拖字訣。
但偏偏有了轉(zhuǎn)折,去年父皇在金龍殿召見大皇子時不知何故,竟急怒攻心而暈倒。
此事雖然被封鎖消息,但恰巧當(dāng)日她曾見大總管李公公的干兒子行色匆匆地帶了宋太醫(yī)至金龍殿。
而不久之后,宮中便有流言說大皇子失寵。
當(dāng)日殿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想必不難猜想。
連她一個深宮女子都能憑此拼湊出真相,那些個高官臣子自然有比她多得多的途徑知曉。
故朝堂上關(guān)于立儲的爭論想必更加激烈,甚至兇險。
若真是從立儲之事做文章,那——此次隨行的便只有三皇子和四皇子。
大皇子生于潛邸,聽聞生母身份卑微,生產(chǎn)不久即染疾離世。
他自幼體弱多病,成年后也并未獲封,經(jīng)皇帝暈倒一事后幾乎失寵,此次秋狩也并未獲得隨行。
這樣一個人,想必朝中支持者寥寥。
三皇子記在皇后名下,但事實上乃韋皇后身邊侍女所出。
四皇子乃蕭貴妃所出,正是蕭孟津那位以和離之身入禁中,繼而寵冠六宮的大姐。
蘭芽記得那位蕭貴妃,與蕭孟津如出一轍的鳳目炯炯生輝,眼尾極長且線條優(yōu)美,嫵媚貴氣,叫人不敢逼視。
她記憶中的蕭妃風(fēng)姿綽約,穿金著錦;云鬢鳳釵,珠翠華貴,紅唇濃烈,乃是國色。
四皇子今年不過七歲,是首次隨皇帝行獵。
若說變數(shù),四皇子年齡尚幼,射藝不精,若因此而出點什么意外,想必也說的過去。
可——真有人敢在這上頭做手腳嗎?
江蘭芽心頭猶疑。
秋日的天高而藍,明凈開闊。她抬頭望去,只見一行雁排云而過。
不知蕭孟津那邊是否會有意外……
蘭芽瞇著眼眺望遠處蒼綠連綿的群山,日光刺目,她心頭漸漸焦躁。
卻在這時,她看見一個小太監(jiān)形色匆匆向父皇那邊跑去,竟是生生忘了規(guī)矩,要直直往龍座撞上去,又被李玉拿浮塵擋了。
蘭芽眼見那小太監(jiān)附耳對李玉說了幾句,又由李玉稟了上去,二人神色俱是帶了嚴肅。
父皇臉面上倒看不出什么。
她心下一沉,手指不自覺攥起衣袖。
……
醴泉宮。
皇帝坐在上首,手中不住把玩腰間玉飾。
再抬頭時,眸色晦暗不明。
其余宮人早已被屏退,只留大總管李玉在側(cè)。
李玉伺候皇帝三十多年,長躬君王側(cè),但有些時刻他還是看不懂皇帝。
譬如此刻。
蕭孟津跪在堂下,哪怕已是兩刻鐘過去,身姿依舊卓然挺拔。
三皇子和四皇子在由太醫(yī)請脈后悉數(shù)被請到了醴泉宮,敘述當(dāng)時情景。
“回父皇,兒臣自知射藝不精,便想找個偏僻些的地方獨自練習(xí)。三哥關(guān)心兒臣,一直跟在兒臣身后,邀請兒臣同往北丘。正說著,沒想到竟有意外。”
江承策年紀尚幼,如今不過剛滿七歲,說到此處,稚嫩的童聲微微哽咽。
“幸好蕭將軍武藝精湛,百步穿楊。”江承策語氣里帶了濃濃的慶幸。
“禮兒,策兒所言是否如實?”皇帝銳利的目光鎖住自己的三子。
“回父皇,四弟所言,皆屬實。幸好有蕭將軍,否則……”
被江承策那小崽子搶了先,江承禮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
但他還是頗有心機地刻意提了一句蕭孟津,蕭孟津全權(quán)負責(zé)此次秋狩,皇輿親臨,獵場內(nèi)卻有刺客。
這罪,可大可小。說不準便是殺頭大禍。
“臣罪該萬死。但此事頗有蹊蹺,箭鏃自南側(cè)小樹林東南角射出,但東南角后乃懸崖,兩側(cè)皆有禁軍把守,面前便是二位殿下一行人。歹人是如何在行兇后逃脫的?
“臣自知萬死難以彌補二位殿下受驚之事。若傷及貴人體膚,則更是不堪設(shè)想。
蕭孟津俯身叩首,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勝惶恐的模樣。
李玉似乎看見皇帝的眼中極快地滑過一絲滿足之色。
“但眼下賊人未緝拿歸案,此時又重重蹊蹺。若此時鬧大,未免驚擾各位,一旦引起混亂,便更是那賊人渾水摸魚的絕佳良機。臣自知難辭其咎,伏愿皇上予臣戴罪立功之機,兩日之內(nèi),必將賊人緝拿歸案。否則,臣愿受軍令處置。”
軍令論處,那便是死。
在場之人心思各異,面上卻分毫不顯。
皇帝斜了斜身子,放松地將左肘支在椅子上,右手仍是來回撫弄那塊玉佩。
他睨了一眼三皇子,見他仍是跪在地上,微垂著頭。
仿佛有一絲失控感自心頭劃過,皇帝不由皺了皺眉。
“好!既是如此,朕便準了你這戴罪立功!兩日之后給朕答案。”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自醴泉宮出來,江承策十分擔(dān)憂地看著蕭孟津,一張白嫩的包子臉皺得讓人心疼。
“舅舅……”
蕭孟津握了握他的肩膀,笑起來依然明朗,整個人干凈而溫和。
他爽朗開口:“承策不必擔(dān)心。今日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嚇到?嗯?”
江承策將頭搖成了撥浪鼓,連道沒有。
舅甥二人寒暄幾句后,蕭孟津讓他早日回殿休息,亦叮囑他告訴阿姐不必擔(dān)心。
江承策知道,舅舅必然早已知曉北丘有陷阱,而之后又特地囑咐他往南側(cè)小樹林跑。
舅舅必然早有準備,但計劃順不順利,舅舅會不會有危險?
他一路心事沉沉地回了重華殿。
蕭舜華正躺在貴妃榻上閉目養(yǎng)神,聽兒子委屈巴巴地述說了今日醴泉宮之事,坐起身來。
她艷麗的眉眼微微斂起,由宮人精心涂了鮮紅蔻丹的玉指撂下團扇。
支頤想了片刻,廣袖一揮,語氣輕松:“八斤沒這么蠢。”
轉(zhuǎn)頭見身側(cè)的小人兒早因為她這片刻凝眉深思,獨自一人在一室寂靜中變得愈發(fā)焦灼不安。
江承策深感壓力沉重,又兼以愧疚,淚花兒直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兒。
蕭舜華:“……”
揚眉失笑的美婦忙將他摟入懷中安慰道:“策兒哭什么呀?策兒可是小小男子漢呢,也不怕娘親笑話你。”
她刮了刮小人兒通紅的鼻尖,柔聲對兒子說道:“舅舅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很聰明的。你別怕,啊!”
“真……真的嗎?”小人兒白軟的包子臉上掛了一滴淚珠,黑葡萄般的眼水洗過般,清透明澈,愣愣抬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嗝~”小奶音含了濃濃的顫音,胸口一抽一抽的,這孩子已經(jīng)哭到打嗝了。
“噗嗤——”蕭舜華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唉——”她故意蹙起一雙蛾眉,“阿娘想著……約莫是真的吧。”蕭舜華十分壞心眼地逗孩子。
這孩子少年老成得很,同弟弟小時候那副潑天皮猴兒的模樣大相徑庭。平日里也時時記得她的叮囑,人前故意藏拙,表現(xiàn)得一派天真魯直。
但終歸是個孩子,還不能全盤參透朝堂之上明槍暗箭的算計;也還只是個柔軟可愛,心系舅舅的小郎君。
她心下一片柔軟。
再逗就過火了,蕭舜華良心發(fā)現(xiàn),終于認真寬慰小郎君,令他不必再自責(zé)。
重華殿內(nèi)暖意融融,小郎君也終于破涕而笑,母子二人一片溫馨和樂。
江蘭芽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
方才在獵場上的小太監(jiān)慌慌忙忙跑來稟報,可離得太遠,她努力分辨也聽不清什么。
故此刻蕭孟津甫一進門,她便一改往日的被動,極其熱情地迎了上去。
蕭孟津一時拿捏不準這小公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起初神色冷淡,可這女子實在狡猾,黏黏糊糊扯著他的袖子卻又不說什么,他正要不耐煩,卻在這時,一雙香馥馥的玉臂試探著摟著他的腰,輕輕撫弄。
蕭孟津眸色沉了下去。
后來的理智大約停在她輕輕咬上他喉結(jié)的那一刻。
……
云收雨歇。
蕭孟津覺得今日消受得過了頭,甚至因此顯出幾分大禍臨頭的詭異感。
他受寵若驚地僵著身子讓賢惠的小公主替他系上腰帶,忍受著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對他上下其手,摸來摸去。
縱他平日里對江蘭芽多有挑釁,可她好歹也是個公主,故而蕭孟津從未在床笫以外折辱過她。
可江蘭芽今日仿佛賢惠得過了頭。方才粉面汗?jié)駮r,緊緊摟他,任他施為。此刻又主動撐起身子為他穿衣。
“今日出了何事?”半晌等不到這人開口,蘭芽只好主動問詢。
“哦,無事。就是有人行刺兩位殿下。”
蕭孟津這才了然,敢情玉臂朱唇美人恩,都是為了撬他的嘴啊。
無事,就是有人行刺兩位殿下。
這樣的話也是能隨便說的么?!江蘭芽幾乎想上手狠力掐他一把,但終究不敢。
她抬頭,一雙清澈分明的眸子里明晃晃寫著“你瘋了吧”,兩道秀眉蹙起,滿滿的不認同。
“唔,倒還有一事……皇上限我兩日內(nèi)找出真兇,不然就要殺頭了。”蕭孟津此刻通體舒暢,心情闊朗,蘭芽問了他隨口便答了。
這便是二人難得融洽的時光了。
蘭芽還為他方才的口出狂言心驚膽戰(zhàn),蕭孟津瞟她一眼,扯了下嘴角。
蘭芽喉嚨里堵了許多話,可看他臉色,又是那一副不屑同她多談的模樣,便只好悄悄咽了回去。
一時滿室寂靜。
蕭孟津在她面前自來是惡形惡狀,全然不似她的小心翼翼。
那人大馬金刀坐到桌邊,隨手拿起蘭芽方才翻開的書,癟了癟嘴,手上亂翻一氣。
不禁揚眉,喲,小公主看的還是《漂海錄》。
這可不像長安小娘子們的喜好。
可他也無心去問,便隨手撂下。
蘭芽默立一旁,蕭孟津的溫聲細語往往只在那樣的時刻后才出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而后便是如方才那般的不屑一顧。
蘭芽知他嫌她懦弱無趣,可他哪里又知,自二哥哥去世,母妃深鎖宮門,亦將自己置入痛苦深淵,日日愁苦深重,嘶吼絕望。
而她也在這一日日的痛苦中自悔,方才知,原來從前她們的每一分張揚都是罪過,只待有一日,命運會將它們?nèi)珨?shù)奉還。
她實在怕極了這樣美好璀璨之后的慘淡毀滅。
他哪里知,她有多在乎他,多怕他——重蹈二哥哥的覆轍。
可在他眼里,她這一切都不過是膽小怯弱,毫無膽氣。
她又何嘗不想自信磊落,大方從容。
可她自己做不到,這世道也不容她做到。
蘭芽有時候是很羨慕、很欣賞蕭孟津身上這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氣質(zhì)的。
這世道對女子比對男子苛刻得多。
世人的眼光早已將女子的形象框定在一個嚴絲合縫的架子里:
家中長輩的規(guī)訓(xùn),案頭時時放著,需日日敬誦的《女戒》,女夫子緊抿下壓的唇角,嘴邊日久年深積壓出威嚴的皺紋,烏黑锃亮的戒尺……
每一樣,都力圖將女子打造成一件完美符合世人評價的作品。
甚至華美迤邐卻繁復(fù)多有不便的衣裙,哪怕是頭上步搖,還是壓襟、禁步,每一樣都經(jīng)匠人之手做的精巧美麗,卻層層重重,由身到心將女子束縛:步子不能大,邁步要輕巧,儀態(tài)要端莊……
這些東西壓得她們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好叫她們?nèi)崛鯗仨槪兂梢恢幻利悈s纖弱,只能依附于主人的小寵。
叫她們頭腦空空,不得大方走上朝堂同男子論辯;
叫她們體弱甚至寸步難行,不得大步踏入廣闊天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只叫她們被困于后宅,日日仰頭乞憐,仰賴男人大發(fā)慈悲自指縫漏下的點滴恩寵度日。
就這樣,還要被那群男人譏以“無知婦人”!
但蕭孟津不同,或者說,蕭家很不同。
元夫人曾有過那般順?biāo)彀矘罚钊似G羨的少年時光。
可惜天妒英才,許諾連枝共冢的丈夫在中年喪逝。
她的愛情起筆動人,卻是個連旁人都不忍心看的結(jié)局。
可元夫人卻溫暖坦然,以一副開闊心胸將一切苦難接受、吞咽并看淡。
蕭孟津亦是。
他不似高門紈绔子弟,有這樣那樣眼高于頂,浮夸無能的壞毛病。
他的自信爽朗完全來源于家庭充足的愛意與支持,來源于父母予他的欣賞與包容,來源于他自身的能力與本事。
他總是一副自信灑脫的模樣,好像什么事在他身上都很容易過得去。
也會在人后顯露一些自戀與驕傲,像個聰明孩子唰唰幾筆完成了夫子的課業(yè),然后一臉矜持昂著頭好叫眾人夸獎他。
是并不令人討厭的驕傲,活像神氣又機靈的小狗兒。
許是在那幽深昏暗的佛堂孤獨地跪了太久了,她其實是很向往這般鋒芒畢露、靈活神氣的少年郎。
可惜——
她悄悄去了解他,知他喜惡;知曉他那么那么多的優(yōu)點,可他對她,總是冷言冷語,不屑一顧。
蘭芽微微苦笑,她心里明白,他不愛她,不會去了解她膽怯如驚弓之鳥的緣由,更沒耐性去聽她長久的孤獨時光里,不為人知的種種體悟。
她曾幻想夫婦恩愛,琴瑟和鳴;亦有過妝罷低聲問夫婿的羞澀忐忑;可她的夫君冷她淡她,甚至從未有心聽一聽她的過往從前,更遑論對她有一星半點的心疼。
她蒙在紅蓋頭下的綺艷情懷,早伴著一夜夜紅燭,淚燒成灰。
她對未來夫婿的所有滿懷柔情的期待都被現(xiàn)實打破;所有不為人知的心事亦無人傾訴。
可他卻都不知。
(https://www.dzxsw.cc/book/23866703/3238824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