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古代】
緇衣衛安靜了好幾秒,然后才慢半拍跟上,將凌青鷺一個人單薄的聲音,化作全軍雄渾的調子。
“大梁不亡!”
“大梁不亡!”
“大梁不亡!”
魏將發的全身都在顫抖,面龐肌肉已經痙攣,導致他連切換一個稍微沒那么猙獰的表情都做不到。
“投石車呢?怎么只動了三臺?再上!快上!全都給我上!殺了他,殺了他!!”
“大、大將軍……上不了了……沒有人、沒有人敢……”
“你說什么!住口!你們不敢,讓我來!我——”
“大將軍,萬萬不可!那不是梁賊的詭計,那是天威,是上蒼對我們的神罰啊!”
身后的老兵橫臂抱住了他,死命將他攔下,臉上早已老淚縱橫。
“天威莫敢觸怒,將軍,收兵吧……今日、今日他梁王朝……命不該絕……”
咬牙說出最后幾個字,起義軍將領的唇角,已是緩緩溢出一串鮮血。
魏將發愣住了。
梁王朝……命不該絕?
這一剎那,望著眼前一張張灰敗的臉龐,他驟然想起了過去的許多事。
他想起蝗災來的第一年,自家還能勉強度日,寒冬里他摟著婆娘縮在炕上,柔聲安慰她,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他想起旱災來的第二年,出門赤地千里,村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婆娘在那張炕上橫刀自盡,臨終捧著他的臉,最后一次溫言軟語……
他想起兒子望著家里突然多出來的吃食,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狼吞虎咽。三個月后也是他的兒子,帶著那支惡鬼營佛擋殺佛,所向披靡。
他想起賑災欽差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想起賑災庫房里摻著糠皮的陳米,想起晉地生民相食的地獄景象……
他的臉上終于淌下兩行濁淚。
為什么?
為什么大梁不亡?
老天爺,你為何如此不公?
經此一遭,起義軍完全失去能戰之心,只有鳴金收兵。
凌青鷺望著地面上退潮一樣的人群,將龍旗插回木樁,搓了搓自己凍透的面頰,好歹潤出一點血色。
面對鋪天飛箭,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凌青鷺早就試用過“小型阻力場”,對它的威力心中有數,所以還能維持姿態,只是臉上血色盡去,胸中心有余悸。
他一撩衣擺,慢騰騰地爬下戰車,那動作比起他方才在上面揮旗時,可真是差了海了去了。就像天神突然下凡,變成個不堪一擊的凡夫俗子。
雙腳落地,他心中也是一陣松快。
迎向周圍一雙雙熱切的眼神,正待說什么,卻聽得一聲嘶啞長號:“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加晉一溜兒連跑帶跳,仔細避著地上的橫尸,到凌青鷺跟前吭登一跪,膝蓋往前滑了半米有余,順勢露出后頭謝秉無語的臉。
這一嗓子扯活了一城人,嘈雜的山呼萬歲頓時在城頭各處響起。一遍不齊,兩遍不齊,第三遍就齊了。第四遍,連城下都跟著喊上了。
老百姓的狂熱肉眼可見,已不是在拜見皇帝,而是在拜見神靈。凌青鷺壓也壓不下去,只得由著他們喊。
等到聲音漸歇,他揮手讓跪地的臣民起身,“劉卿,你留下來同驚鴻一道整軍,小謝,你回去協助高老大人治民,先理一理城中亂象,一個時辰后,來太子府見我。”
太子府是他在宮外的宅邸,現在時間緊急,也來不及回宮,只能在宮外議事。
“這守城的事,可還沒完。”
是啊,守城的事,還沒完呢。
一個時辰后,齊聚太子府的眾臣,同時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雖然皇上借天威嚇退了第一波進攻,可是魏逆大軍的人數并沒有減員,仍有六萬之眾,大軍都已經開到城下了,還能縮回晉西不成?
“雖然嚇退了敵兵,可是此一役我們也不算贏,非但減員良多,軍械也損耗過半。反觀敵軍,其實并無多大損失,只要整頓好士氣,隨時可以卷土重來。”
一陣靜默后,劉加晉干脆撒開了話:“皇上,恕臣直言,北寧已無路可走,為今之計,除非能……”
“除非……”他一咬牙,終是說道,“再借天威!”
說完最后四個字,他悄悄抬起頭,看了凌青鷺一眼。
高澄和謝秉也不約而同地抬了頭。
別看在這里有理有據地分析著,其實他們根本沒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大腦還處在一個瘋狂思索的狀態。
剛才在城上的一切,皇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把戲,還是真的上蒼顯靈,大梁命不該絕?
石頭是從敵軍的投石車里發出來的,不論怎么看,都看不出把戲的痕跡,難道竟真的是天佑大梁?
此事古未有之,只在志異話本里見到過,倘若是真的,那么眼前的皇帝……
眼前的皇帝,竟能借天之力,這是名副其實的天子啊!
凌青鷺一眼看透他們的腦補,沒有回應,只朝他們擺擺手,“罷了,破敵之策不是一時半刻就有的,你們回去再好生琢磨,都回吧。”
幾人躬身告退,卻聽他又說:“驚鴻,你留下。”
·
夜黑風高,月上籠著暗沉的灰砂,星子明滅,人間光渺。
大街仍是白日的狼藉,卻又有種別樣的寧靜。萬家燈火俱滅,人們沉入了夢鄉。有了白日的“天佑大梁”,在老百姓心里,北寧之危,仿佛已經解了。
一騎黑馬孤零零走過街道,馬背上坐著黑衣黑甲的騎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轉過街角,前方不遠處就是西城門。馬蹄清脆,在安靜的夜色里吸引了城門守軍的注意。
耳聞目睹白日的神跡之后,這群營衛軍也像被賜福一般,突然煥發出了異樣活力。大半夜在城門站崗,比白天守城時還富有神采,不見半絲困倦。
“站住!什么人敢擅闖……總兵大人?”
兵丁喝止到一半,望見黑衣人抬起的臉,心中一驚,慌忙行禮。
卻見火光搖曳中,那張面龐年輕而俊朗,不是連驚鴻又是哪個。
兵丁不敢阻撓,給他開了城門,低著頭恭送,心里不免嘀咕。戰局緊張,總兵為何在此時出城?難不成……他一咯噔,慌忙搖頭,不會的,皇上白日里顯現那等神跡,北寧得天護佑,定能大敗敵軍,傻子才在這時候投敵呢。
星夜之下,連驚鴻就這樣出了城,對面是六萬敵軍,身后是一城百姓。
護城河里燃起雄光,兵丁正在連夜燒尸,既防瘟疫,也防敵軍渡河。但不論如何,敵軍以人填河的計策是成功的,倘若再來幾次沖鋒,便可以直接踩著尸山過河。
即使戰爭結束,重新挖掘河壕,里面的尸體也挖不干凈,總有一些會化作白骨,永遠埋在河床的淤泥里,見證城上來來去去的云、城下反反復復的廝殺。
過了河壕,便是滿地尸碎。兵丁已經打掃完戰場,收走了還能用的兵甲箭矢,只是來不及收殮敵方尸身。連驚鴻面不改色從中行過,他這一生所經所見的人間血腥,遠比此處酷烈得多。
子夜時分,星光慘淡,遍地生涼,蜿蜒的荒道似乎沒有盡頭。馬蹄由緩到急,由重到輕,他終于甩開馬鞭,在荒道上疾馳起來。
烈烈罡風在耳邊摧刮,沿著他伏下的腰線掠向身后。黑馬四蹄雪白,竟是傳說中的烏騅名駒,在夜色里破開勁風,如光流過。
“驚鴻,你是五大營良將,久經沙場,對行軍打仗自有一番理解。你來說說,這兵卒身上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什么樣的兵才是能打勝仗的兵?”
什么樣的兵才是能打勝仗的兵?
連驚鴻猶記得,當陛下問出這句話,他不假思索就答了出來:“于兵卒,最重要的無外乎一個‘勇’字。”
“在戰場上,兵卒必須勇往直前,一旦后退,軍陣就會亂套,被敵方輕松殺穿。而且,凡是親歷過戰場的人都知道,退縮只會死得更快,只有向前沖殺,才是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
說到最后,連驚鴻忍不住單膝跪地:“倘若士兵無勇,就會像今日的北寧城頭一般,明明還有再戰之力,卻不攻而自潰。今日若非陛下力挽狂瀾,北寧危矣!臣指揮不力,還請陛下責罰。”
“責什么,罰什么?你也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起來。”
皇帝從臺階上下來,越過他,走到明堂門口。連驚鴻轉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屋外光明敞亮,屋里黯淡昏沉,凌青鷺站在兩者交割的地方,身上卻攏著比屋里還暗的影子。
“你繼續說,于士兵是勇,于將領呢,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排兵布陣,還是奇謀百出?”
連驚鴻躊躇一番,答道:“臣私以為,沙場成敗,不在苦戰,在于用勢。善長造勢者,只需點到即止的搏斗,便可擊潰敵軍。”
“用勢……何為勢呢?”
“這……臣嘴笨,只是心里意會,卻、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凌青鷺笑了笑:“兵法有云,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古人也有言,大勢所趨,不可阻擋。勢就像重物從高處落下、熱水終會變涼、時間點滴流逝,是萬事萬物注定去往的方向。”
連驚鴻眼前一亮,“陛下圣明,臣聽得這寥寥幾言,竟豁然開朗了。”
“驚鴻,你道出了打仗的真諦啊。靠人力對敵,終究太過渺小,只有順勢而為,方能摧枯拉朽,百戰百勝。”
凌青鷺稍稍偏過頭,連驚鴻看清了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冷光。
“你覺得,魏將發的大勢在哪,又該如何破之?”
如何破之?
六萬大軍……如何破之?
黑馬前蹄高揚,一聲長嘶,連驚鴻揪緊韁繩,如同揪緊了自己的一顆心。
城外荒山已然在望,半山腰上旗影連綿,那是敵軍的駐地。
冬寒徹骨,可他渾身的鮮血,卻因激動而沸騰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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