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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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云將軍到了,”門外丫鬟通報,沈媛忙起身,“快宣。”
云其這些日子滿城翻找刺客,少有回府,今晨府上說西原來了密信給他,他剛回府上喝了口水,屁股還沒坐熱,延辰殿的侍衛就匆忙來宣皇后娘娘的懿旨,召他入宮見駕。
見駕?難道皇上醒了?
云其朝服還沒來得及換,身披甲胄,揚鞭策馬,一路飛奔,到了皇宮,紫宸殿外的大臣們依舊跪著,為首的康淙,臉色如黑炭一般不好。
“云將軍,皇上在等您呢,”丹櫻站在殿上,見云其入殿,立刻上來引路。
丹櫻是沈皇后的大丫鬟,鳳棲宮除了沈媛就是她說的算,皇上對皇后的感情無人不曉,對鳳棲宮的下人也很溫和,連帶丹櫻的地位甚至比三品朝臣也要高出幾分。
云其詫異,怎的平日伺候皇上左右的裴公公也候在紫宸殿。
群臣在此,它不好多問,他隨著丹櫻快步入了延辰殿,見皇上醒了,太醫院陸首座正為皇上診脈。
沈媛坐在床邊,牽著皇上的手,心事重重的模樣,此情此景,有些奇怪,但云其卻說不清哪里的不對勁。
“微臣參見皇上,參見皇后娘娘,”云其跪拜行禮。
“表兄免禮,”沈媛先開口說話,“丹櫻,去門口守著,萬萬不能讓任何人靠近延辰殿,聽見我們說話。”
云其皺眉,聽陸太醫說,“皇上身體無礙,毒素也清除,刀傷好的差不多了。”
“看不出別的?”沈媛問。
陸太醫搖搖頭。
“陸大人,您再仔細看看。”沈媛將皇上另一只手腕遞上去。
“阿姐,我沒病,”蕭恪小聲說,“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母親冤枉我偷大哥的玉帛,把我跟狼狗還在一起……我就嚇醒了。”
蕭恪邊說,邊小心翼翼的觀察沈媛的眼色。
“別怕,有我在呢,”沈媛嘆氣。
阿姐?
云其終于明白哪里不對勁了,皇上坐在床上,并非與沈媛牽著手,而是躲在沈媛身后,一只手被沈媛強行拽出來,拿給陸太醫診脈。
沈媛苦笑,看向震驚到顫抖的云將軍。
沈媛剛才聽見蕭恪喚他一聲阿姐的時候,她也是如云將軍一般模樣。
十二年前,蕭恪還沒改回名字,還是她沈家三房庶子沈巒,總稱呼她阿姐。后來蕭恪登基,她嫁給了蕭恪,做了皇后,蕭恪再也沒喊過她阿姐。
陸太醫道,“皇上也并非完全失憶,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或許是被毒素影響,或許是因為睡了太久,腦顱昏沉,暫時想不起來八歲之后的事。”
沈媛說,“皇上失憶,萬萬不能讓外人知道。”
太醫院首座陸直行的醫術,放眼南楚地界,沒幾個能趕得上的,都看不出皇上為何會忽然失去了十二年的記憶。
沈媛在云將軍來前,還問過皇上一些少年往事,皇上不認識玉璽,卻記得丹州沈家后院的桃花樹,不記得送她的釵子,卻記得沈媛送他的生辰禮物。
但凡八歲之后發生的,蕭恪一概都想不起來了。
新元皇帝重傷醒來,以為自己是個八歲孩童,只有八歲之前的記憶,若是傳出去,大概跟繼續昏迷不醒,也沒什么區別。
蕭恪說的噩夢,沈媛記得,那時候蕭恪還是三房的庶子,姓沈名巒。沈巒八歲那年,因為偷東西險些被打死,正是她這個沈家大小姐出頭,幫沈巒擺平了三嬸的冤枉。
忽然,有咕咕的怪聲傳來。
“阿姐……”蕭恪臉一紅,捉上沈媛的袖子,“阿姐……我餓。”
他昏迷時,進食不多,直覺肚子空空,可醒來眼前的幾人除了阿姐,他都不認識,所以一直忍著,不想肚子卻不爭氣,叫出了聲。
見桌上有桂花糕,陸直行忙端過來,蕭恪卻是不接,只看向沈媛。
沈媛接過了盤子,遞給蕭恪。
蕭恪似是得了準許,面露欣喜,抱著盤子,吃的狼吞虎咽。
像是幾輩子沒吃飽過飯的乞丐。
云其和陸直行相視一眼,互相用眼神說服彼此,接受眼前的事實。
“表兄,陸大人,你們得幫皇上,”沈媛面色佯裝沉靜,心里卻有一萬頭亂馬奔跑呼嘯,皇上失憶,且不知何時能好,說不定這輩子都不會好。
外面的大臣們如狼似虎,她耗盡腦汁想到的信任之人,唯有順天府的云大將軍,她的表兄云其,和曾與皇上生死之交的太醫院首座陸直行。
云其咽了口唾沫,把震驚不已全部都咽了下去。
剛剛他看見皇上幾次偷偷抬眼瞧他,似乎還有些害怕,氣場與從前南轅北轍。
如皇后所想,皇上失憶,萬萬不能讓外人知道,現下刺客來路未明,朝堂暗流涌動,北燕暗懷不軌,一個風吹草動,朝堂變色,天下大亂。
但皇上醒來,就得上朝,就得面見群臣。狩獵,赴宴,內閣奏議,一切場合,不說別人,依康丞相的敏銳,早晚察覺皇上的變化,想瞞天過海,難啊。
看著兩位帝王親信為難的模樣,沈媛定了定神,道,“你們且按我說的做,能瞞住一天是一天。”
“臣等謹遵皇后娘娘懿旨,”云其與陸直行領命,聽沈媛繼續說,“陸大人,你需與群臣說,皇上剛醒,身體虛弱,要靜養五日,方可上朝理政。這五日你要裝作施針下藥,不可有任何人打擾,把紫宸殿跪著的那些臣子先打發回去。”
沈媛覺得,若皇上失去的只是十二年的記憶,沒有失去他自幼過目不忘的聰明,或許一切,還沒有到想象中的絕境。
天無絕人之路,她必須賭上一賭,“我需要五天的時間,教會皇上上朝的規矩與宮廷的禮儀。先讓皇上裝模作樣上朝聽政,安穩朝局,至于奏章批閱,決斷國事,之后再慢慢的學。皇上自幼聰穎,學東西很快,宮中藏書千萬,朝堂能人無數,皇上定也比在丹州沈府時學的更好。”
縱使皇上現在只有八歲之前的記憶,但哪個孩子不是在學習中不斷成長起來的?
或許……失憶不是壞事,回到原點,新元皇帝的行事風格與狠厲性情會有所改變,能成為南楚國史上的盛世明君。
陸直行點點頭,他是太醫院首座,他的話,群臣不會懷疑。
云其還是猶豫,群臣不是傻子,尤其是內閣五大輔臣,日日在紫宸殿與皇上商議家國大事,怎會那般好瞞?
單單就這一炷香的時間,皇上先是膽怯的躲在沈媛身后,再是對周圍充滿了好奇,滿盤子桂花糕能吃的一塊不剩下,最要命的是他稱呼沈媛時小心翼翼似同央求的一聲“阿姐”。
“表兄,我想試一試,”沈媛心意已決。
“這件事,要瞞著康丞相嗎?”云其問。康淙雖然與他不對付,但對皇上對南楚,是一片赤誠忠心。
沈媛點點頭,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還請表兄幫襯。”
“臣盡力而為,”云其也明白皇后的顧慮。
康淙背后有康家千年大族,一向不滿皇上重用西原云氏武將,反倒冷落擁護新帝有功的文臣。這些年他鍥而不舍的上書想皇上納妃,被皇上果斷無視,依舊屢敗屢戰,若是知道皇上心智如小兒,只有八歲之前的記憶,多半會利用自己的內閣首輔的身份,在選妃之事上與皇上為難。
沈媛安排好一切,當即撤換掉所有服侍在延辰殿的太監,包括裴公公。
隨后轉身,與乖巧坐在床上聽著幾人議論自己的蕭恪道,“皇上,你有什么想問我嗎?”
蕭恪想了想,一時半會兒不知從哪里問起,失憶,皇上都是其次,他從醒來就一直在意沈媛的妝容,阿姐變高了,變好看了,豐滿的雙峰與隆起的肚子,記憶里阿姐還是梳著少女發髻的沈家大小姐,他奇怪阿姐一夜之間長了年歲,又不敢插話問為什么。
沈媛讓丹櫻端來銅鏡,“皇上先看一看。”
蕭恪望著鏡子,好像他自己,一夜之間也長了年歲。褪去了孩童的稚嫩,眉眼英俊,身形高健的男子,正落在鏡中。
“皇上失去了這十二年的記憶,”沈媛說道,“或者說,皇上這一夢,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蕭恪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如此真實。
“沒錯,皇上改了名字,回歸了蕭氏血脈,不再是沈家的沈巒,而是南楚的新元皇帝蕭恪。”
蕭恪抿了抿嘴,縱使六歲孩童,也是知道皇上,乃一朝天子,萬人之上。
怎么……可能……
他的記憶,還在丹州沈府的柴房,連一頓飽飯都是奢侈。
他失去了十二年的記憶……
他是皇上,那阿姐呢?
沈媛正要介紹云其與陸直行,這兩位皇上的摯友,并沒有出現在皇上八歲前的記憶中,卻聽蕭恪問,“阿姐嫁人了嗎?”
云其差一點笑出了聲,陸直行素來嚴肅,也微微彎起嘴角。帝后青梅竹馬互相扶持的過去,他們只是略有耳聞,但帝后的恩愛,他們卻是司空見慣。皇上失憶,忘了自己是皇帝,也忘了自己的姐姐,已經成了他的妻子。
沈媛最是尷尬,可偏偏還需要解釋,“我嫁的人,正是皇上。皇上別再稱我阿姐了。我懷的是皇上的孩子,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今年四歲,名喚蕭若曦,等下我讓丹櫻帶她來見你。”
“我……我們……”蕭恪驚的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你是我阿姐,我怎么可以娶你?”
“此事說來話長,”沈媛當務之急是先打發走跪在紫宸殿的那群文武百官,至于當年蕭恪霸王硬上弓威逼利誘之舉,她并不打算告訴蕭恪。
“孩子……我有孩子了……”蕭恪一時接受不了。
沈媛很理解,小孩兒似乎還不太懂男歡女愛。八歲的蕭恪應該還不知道自己不是沈家的孩子。
“拿紙筆來,”沈媛讓人端上筆墨,“皇上,你現在要下旨見臣子。他們憂心你的安危,跪在殿外已經很久了。但你失去記憶的事,萬萬不能被他們知道。一會兒,陸太醫會說你需要靜心養病。若他們還糾纏,你就假裝生氣,說身體不適,萬事五日后再議,記住了嗎?”
蕭恪回神,點了點頭。
八歲的沈巒,最聽她的話。沈媛給皇上整理好衣衫,披上外袍。
很快,紫宸殿的臣子們見到了皇上的圣旨,宣旨的是皇后身邊的大丫鬟丹櫻,皇上大病初愈,已然醒來,只宣了康丞相等內閣五位首輔大臣覲見。
滿朝文武們聞之,立刻俯首謝蒼天有眼,紛紛擁抱裝作喜極而泣。
康淙急急跟著丹櫻進屋,卻見寢殿隔了一道山水屏風,遮掩皇帝的龍床,皇后站在屏風之外,與他見禮。
“臣參見皇上,”年輕的丞相跪倒在地,淚如泉涌,想這幾天沒白跪,跪著的群臣各有心思,他是跪求上天保佑皇帝快醒過來。一向不信神佛只信人定勝天的他,頭一次給去皇恩寺求了個平安符,日日帶在身邊。
“愛卿快快平身,”蕭恪按著沈媛的囑咐,“朕已無大礙。”
內閣五臣齊聚,七嘴八舌欲要說半個月之間發生的家國大事,請皇上定奪,陸直行打斷道,“皇上初愈,需要靜養,勞心傷神,可能會烙下病根難除。幾位大人既知皇上無恙,就請回吧。”
蕭恪咳嗦幾聲,表示自己的確需要靜養幾日。
“康大人,皇上有我照顧,你放心就好,”沈媛回到屏風之后,邊說邊與蕭恪比劃了個手勢,蕭恪按著之前說好的,“朕累了,都退下吧。”
幾位自然不敢違逆帝王的旨意,有順天周家與丹州沈家的前車之鑒擺著,違令的下場那是個誅九族的凄慘。
康淙走在最后,瞥見云其還木頭樁子一樣站在一側,湊近小聲道,“云將軍,皇上要靜養,有皇后娘娘親自照顧,你又在此作甚?”
云其也覺得自己是外臣,該跟著群臣一起離開,皇上臨時抱佛腳有樣學樣,擋著屏風,第一關算是過了,于是請奏道,“皇上,娘娘,臣告退。”
沈媛道,“丹櫻,送康丞相與云將軍。”
“不用不用,”康淙忙拒絕,“不勞丹櫻姑姑,臣與云將軍做個伴就好。”
云其跟著康淙走出紫宸殿,康淙忽的問,“刺客的事,可有眉目?”
云其搖頭,“雖尋不到人,但人肯定還在順天皇城之中。”
“皇城封了太久,來往幾乎中斷,外面幾家商會已經找到戶部,催促開城門放貨商進城,云將軍就算確定刺客就在城中,想甕中捉鱉封城不動,也不能影響百姓生計,”康淙只是輕描淡寫幾句,其實封城半月,早就民怨沸騰,是內閣一直壓著,等順天府營的動作,畢竟他也想著抓出刺客。
“再給我五天時間,”云其想再等等看,如今刺客如困獸,被他春暉劍所傷,又被燕國太子所傷,定是不好受,四方藥鋪都有順天府盯梢,刺客也不敢買藥,現下,比的就是他們與刺客誰能等的過誰。
說著,兩人走到了宮門口,尋到各自的車馬,城北城西,各自離去。
紫宸殿安靜下來,內殿,丹櫻掌燈,守在門外。陸直行在紫宸殿有單獨的一個屋子,夜深人靜,也去休息了。
沈媛揉了揉眉心,第一關算是過去。
“阿姐睡床,我睡這兒,”蕭恪瞧著沈媛有些累了,跑去床頭,抱了一條被子與一個枕頭。
“我都說了,別再喚我阿姐,”沈媛本來夠心煩了,連帶著聲音也有些氣性。
“阿姐,我是不是哪里做錯了?”
見蕭恪站在原地,垂著腦袋,抱著枕頭,憋著眼淚,像受了委屈可憐兮兮的小野貓。
“我知道了,前天阿姐教我寫自己的名字,我總寫的不夠好,阿姐不要生氣,我知道錯了,我馬上練,我會寫好的,阿姐不要趕我走……”
沈媛其實說完就后悔了,現在的蕭恪只有八歲的記憶,還是個孩子。
一覺醒來,翻天地覆,八歲的孩子必須默默的接受陌生的一切,心里多少委屈,不敢與她說半分?小時候,他也如此小心翼翼,只想著能吃飽,別挨打,能簡簡單單的活下去。
如今,瘟疫,大火,丹州沈氏九族盡滅,誰還記得沈家三房的那個寂寂無名的庶子沈巒?
阿姐……阿姐……
多么久違又美好的稱呼。
沈媛閉上眼睛,記憶回到十二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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