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放風箏
轉眼過了七八日。
這七八日,尹大監奉命來蘅蕪苑兩次,聶王君本人并不曾親至,也不曾催促小蘇入學,這讓她悠閑了不少。
這一日用了早膳,小蘇捧著銅鏡坐在門口,香憐執著木梳替她梳理快及腰的青絲。只見香憐曲起小指左右各勾起一縷發絲,扭轉數圈后繞過半挽的圓髻,再斜插了一支蝴蝶珍珠簪固定,又在其下點綴了兩三顆綠豆大小的冬珠。香憐手巧,總能梳出簡單而不失精致的發式,往往再配上或是簡素,或明麗的衣衫,更顯小蘇氣質不同。
裝點好發髻,香憐又將小蘇散落腦后的青絲涂上桂花香脂,梳理的順了,齊齊整整地披于肩上。
小蘇不喜歡繁復的妝束,對這樣的發式十分滿意。她攬著銅鏡,左右端祥了片刻,又細細瞧了瞧臉上的傷痕,爾后欣喜地說道:“也不知是元軒哥哥的碧玉膏功效好,還是御醫的醫術了得?這疤痕若不細瞧,倒不太真切了。”
香憐亦是歡喜:“是哪個都不打緊,只要郡主的臉上不留下印跡,便是好的。不過……郡主還是得說大王子的碧玉膏好。”
“為何?”
“這樣說,大王子定是高興。大王子一高興,不就會給您做各種吃食了?!”
“你這是拐著彎說我嘴饞呢!近日,我瞧你越發的膽大了,”小蘇扭首笑道,“也幸好你是我這里的掌事,要是在旁的宮,主子不打你板子才怪!”
暖洋洋的晨光下,珠簪上蝴蝶的雙翼隨著小蘇的動作微微顫動著,仿佛活了一般,與那瑩瑩生輝的冬珠遙相呼應,襯得她肌膚若瓷,尤其是那雙烏亮的眸子,透著幾分嬌嗔,幾分靈動。
“還不是郡主疼奴婢……不然,奴婢可不敢這般說話?”
香憐笑說著拿過小蘇手中的銅鏡,將它一并收入妝奩。
“這倒成我的錯了?!”小蘇說。
兩人正說笑間,小玉笑吟吟地進了來,朝小蘇福了福。
小玉鮮少這般喜笑,二人相視了一眼,同時打趣道:“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的?!”
小玉竟也未惱,喜氣洋洋地說:“云修來了。他說,云藻宮后面的草皮綠了,大王子請郡主去放風箏呢!”
香憐心中暗喜,不待小蘇說話,接過話道:“郡主困了這些日子,也該出去透透氣了。別的地方,我是不放心的,大王子那兒倒是放心得很!”
小蘇未置可否,朝小玉說:“你瞧瞧,香憐這絮絮叨叼的勁兒快要比得上宮里的嬤嬤們了。”
“香憐姐姐也是心疼郡主呢!”小玉抿嘴笑道,“那奴婢去讓云修等一會兒!”
小蘇頷首,轉而朝香憐道:“這苑子里的人,都被長明殿的吃食收服了。”
香憐輕笑:“郡主待他們極好,大王子又待郡主是極好的,他們便希望郡主與大王子這般好下去……奴婢也想著,郡主好孬也莫再想過往了,過好眼下才是正經的……”
滿苑子的人,只香憐與小蘇來自鳳梧宮且自小相伴,最是懂她的。若大玉、小玉說這番話,可說是在為主子打算,但從香憐口中說出,著實讓小蘇猜不透她的意思。
小蘇望著香憐竟猶豫起來:香憐是否知道太子哥哥夜探蘅蕪苑……若不知,是否要同她說呢?思忖間,一聲“香憐”脫口而出,唬得她自己一愣。
香憐將綴了玉珠的絲絳系在小蘇的束腰上,聽她喚自己,輕應了聲,又繞至其身后替她捋平衣擺,轉身吩咐大玉拿件素色斗篷。
大玉沒有動,而是朝小蘇呶了呶嘴。
香憐這才發現小蘇呆立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中納悶,道:“郡主方才喚香憐,是有事吩咐?”
小蘇恍若初醒:“沒,沒什么……”見香憐抖開斗篷,道,“天氣晴好,不需此物。”言畢,匆匆而出。
香憐一頭霧水,茫然的與大玉相視一眼,大玉搖首,同時接過斗篷,并催促她跟上小蘇。
角門外,云修套了一駕不起眼的烏篷小車候著,見兩人相跟著走來,立即跳下車行了禮。
小蘇甚覺奇怪:“這車駕,倒不像元軒哥哥的。”
云修一面撩起半舊的藍底子花布簾子,一面回道:“原是大王子乳母的……她老人家歸了家,大王子便把車駕討下了。說,這般在宮里行走方便些……”他看了眼小蘇,有些為難地說,“郡主莫要見怪,先委屈會兒,主子他……”
小蘇微微一頷首,提起衣擺便上了車,香憐亦跟著上了車。見她二人坐穩當了,云修方放下簾子,吆喝著馬兒上了路。
元軒身為王長子,卻不得寵,又無母族庇佑,在宮中自然艱難,小蘇明白他如此是不想引人側目。她想著元軒的處境,話反倒少了。
香憐并沒有這繁雜的心思,橫豎歡喜得很,在她心中大王子性子和善,人又俊俏,且深居云藻宮遠離紛爭,若主子……她暼了眼小主子,愁腸百轉:大王子已過十六,在王族這個年紀便可納妃,郡主尚不及金釵,這么好的緣份怕要錯過了。
她又想到往日在鳳梧宮:太子貴不可及,待郡主卻極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孟小姐心儀太子,她是個不好相與的,若入了東宮,以郡主的性子,怕不止是墜馬那么簡單了……
車駕吱吱呀呀,兜兜轉轉行了許久,在一處芳草茵茵的地方停了下來。小蘇也不等云修,徑自撩起簾子跳下了車。
眼前,自她的腳下起,綠絨絨的嫩草似碧波,似青毯,鋪滿了目光所及之處直至斑駁的宮墻之下,其間夾雜著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風中搖曳生姿。
貼著宮墻處,栽了一圈兒的垂柳,垂柳千萬條細而長的枝條上已泛起絨絨的新綠。在那垂柳與垂柳之間,又間隔著種了十數株桃樹,此地向陽,又無遮擋,桃樹的枝頭星星點點的花骨朵竟有花生米大小,泛著胭脂紅,在陽光下如云如霞。
桃紅柳綠,說得應是此景了。
小蘇簡直不敢相信,在比冷宮好不了多少的云藻宮竟有這樣的地方。
不遠處,大王子元軒著一身月白底銀鈿花紋錦服,同色緞帶隨意的將發絲束與腦后。他坐在輪車上,正專注地折著柳條。
美景少年,格外悅目。小蘇靜靜地立著,細細地欣賞著,她對美好事物向來無法抗拒。
須臾,小蘇朝元軒走去。
元軒沉迷于手上的活計,并沒注意到她的出現,直至她近得可以看清他嘴角上的絨毛,直至他發現身前多了一片陰涼。
他優雅地抬首,笑微微地揚起手中柳條編織的頭冠:“云筑方才教的,我又加以花朵裝點,乍一看倒有幾分像花神之冠,”頓了頓,又說,“配你這身衣裳到也相襯,小蘇不妨戴上瞧瞧。”
元軒說話時,眼眸中流動著撩人心弦的光芒,特別是他上揚的嘴角,透著期待與歡喜。
小蘇在他身前蹲了下去,雙手搭在他的膝頭上,咂吧了下嘴,道:“元軒哥哥笑起來的樣子,讓人如沐春風,愉悅得很。”
元軒笑而不語,只將柳條頭冠整了整。
小蘇又說:“往后便多笑一笑,不那般端著,小蘇倒覺得更親近些。”
“嗯?”
元軒揚起稠密的睫毛望向她,他眼目清澈,如藍天般明靜,再襯上白皙的肌膚,俊俏中透著清雅,小蘇竟看得癡了。
見她不語,元軒說:“若是小蘇喜歡,元軒哥哥照做了便是。”
如此美色,哪有不喜歡的道理?!只元軒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小蘇反倒局促起來:聶王君的孩子,個個明艷動人,卻又美得不相同。太子哥哥高冷,三王子明艷,元軒哥哥青蓮一般脫俗,她不敢再去想那幾位姿容絕塵的公主。
與他們而言,她覺得自己就像萬花眾中的一壟虛竹,樸素得很,突兀得很。
“小蘇……”元軒噙著若有似無地笑。
小蘇不敢直視他,扭首遠眺:“有這么個美好的地方,元軒哥哥怎么沒有早些告訴小蘇?”
元辰寵溺地望著她:“每年,只有這個時候才有如此景色。”
他拾起腳邊描繪精美的風箏:“年前無事做的,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風箏是只碩大的七彩蝴蝶。
接過風箏,小蘇喚來香憐,讓她托住蝴蝶,自己握著線轱轆邊跑邊松絲線。她越跑越快,手上的線越松越長,不多時那風箏輕晃了兩下,竟飛了起來。
“元軒哥哥,飛起來了……元軒哥哥,飛起來了……”小蘇如個孩子似的喊叫著。
陽光下,她的臉上漾起淺淺的笑意。待手中的風箏扶搖直上,那一抹淺笑瞬間化開了,染紅了她清麗的小臉。此時的她,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沐雨的桃花,美得不可方物。
元軒坐在樹影里,嘴角含笑,也只有在云藻宮,她才能如此無拘無束。
云修迎風跑了幾個來回,手上的金魚每每只要離開云筑的手,便病秧秧地落在草地上。
小蘇瞧見,將手中的線轱轆交給了香憐,搶過云修的,說:“瞧本郡主的!”
那條金魚到了她手上,仿佛沾染了她的靈氣,不多時,便如活了似的舞動著尾巴。
元軒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
蝴蝶沖入云霄時,她又笑又叫的樣子;搶過云修的線轱轆時,她傲嬌的神情,無一不落入他的眼底,孤寂多年的心,在那一刻被填得滿滿的,也在那一剎那竟生出數種念頭,左不過是希望她能遠離紛爭,永遠如此時這樣肆意暢快……
金魚飛上高空,她將線轱轆遞還給云修:“本郡主先去歇歇,你們只管放風箏,放得最高的那個,大王子有賞!”
說罷,她向他跑來,身上的紗衣隨風飄動,簡直就是個貪戀人間的仙子。他溫柔地看著她,待她近了,才柔柔一笑:“你什么時候學會拿旁人做人情了?”
“元軒哥哥可是小蘇親近之人,怎會是旁人?”
見她一本正經,滿臉嚴肅,元軒愣住了,細品之后,又有幾分竊喜:“你慣會偷懶……也罷,便陪我坐坐!”
“那是自然……”
揚在臉上的笑直及眼底,她就知道,他拿自己沒有法子,抽出袖中的錦帕,鋪在元軒的腳邊,嫌棄地攏了攏耳邊散落的碎發,隨即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膝上。
隨性不做作的動作,惹得元軒一陣輕笑。
她聞聲扭首,問道:“笑什么呢?”
元軒指著她凌亂的青絲說:“發髻散了……”
聞言,小蘇的臉頓如熟透的蝦子,“嗯”了聲,扭首急喚香憐。然而,香憐并未聽到。
元軒了然一笑,白晳的指頭無比靈巧地解開她亂了的發髻。
感受到他輕而柔的動作,紅潮未減的小臉更加滾燙:“元軒哥哥,不妥……”
“嗯?”元軒以手作梳輕輕地梳理著發絲,“小蘇是要自己束發?”
遲疑了一瞬,小蘇囁嚅著說:“還,還是有勞元軒哥哥……”
就知道你不會。元軒輕笑,不經意間目光滑過她白玉般修長光潔的頸脖,手上的動作不覺一滯,臉上一抹桃紅頓時暈染開來。
感到身后之人的異常,小蘇忐忑喚道:“元軒哥哥”。
“無事……莫動……一會兒便好……”
元軒極快地移開目光,手顫抖著將珠簪重新插入她的發間,掩飾似的解釋:“忽爾想起幼時,母嬪最愛在此處放風箏。”
“良嬪娘娘?”小蘇第一次聽他提及良嬪。
“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母嬪為何總是在此一坐便是一整日……”元軒的目光陡然變得深沉,那一雙眉頭緊鎖,就如那一日他們在宮道初遇時,整個人透著落寞與憂傷。
他輕柔的聲音中透著沙啞:“那時父君初登大寶,封后之后,又封了一名貴妃,兩位嬪妃。我母親良嬪,就是在此處放風箏得了父君青睞……母嬪初次侍寢便有了身孕,再之后生下了我,獨住云藻宮……小時候,我也愛笑,愛鬧,淘氣得很。直到有一日,我自太學歸來,發現母親不停地嘔血,我哭著求父君……”
說到此處,元軒雙目猩紅,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小蘇不由得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眸亦是含淚:“元軒哥哥……”
良久,元軒止住了哽咽,一雙唇瓣白得幾近透明:“她一直昏迷著。沒有人告訴我,她是怎么了;也沒有人告訴我,她什么時候會醒。每日自太學歸來,我都守在她的榻邊,我好希望她能醒來,能陪我再放一次風箏……”
湛藍的天空下,金黃的琉璃瓦重檐閃耀著刺目的光芒。
小蘇半垂著眼簾,克制著不讓淚水溢出眼眶:“小蘇也想娘親……還想哥哥……”
“小蘇。”
兩行清淚還是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小蘇迅速拭去,朝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小蘇有王后姨母,有太子哥哥,現在又有了元軒哥哥,好得很!”
元軒見她如此,生出幾分愧疚,用極其溫柔的語氣說:“是,小蘇有王后姨母,有太子哥哥,還有元軒哥哥……”
日頭暖洋洋的,遠處的草地上,偶爾傳來香憐、云修的說笑聲。
“那元軒哥哥的腿……”
小蘇的聲音極低,元軒仍聽的真切,亦或她不問,他也會說下去:“母親走后,我病倒了……后來,病是治好,腿卻不能動了。尋遍宮內外的名醫,皆是說傷心過度,血淤不暢……”
“那你有沒有想過……”
“母嬪不在了,腿好與不好也不重要了。”元軒凄然一笑:“自那以后,父君仿佛憶起還有我這么一個兒子,倒是對我上心了些……母嬪走了十載,他也沒有安置過其他妃嬪來云藻宮,我還能怎樣?”
小蘇愕然,親眼目睹自己的娘親離世,又獨自在這地方生活了十載,思念了十載,那是怎樣的無助,怎樣的痛苦?即便是她最想娘親和哥哥的時候,也無法與之相較。
“時至今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若無腿疾,我能否活到今日也難說;即便有幸長成,說不定早就被遣至蠻荒之地,了此殘生;若那樣,怕不能遇見小蘇了,更不會有今日之約……如此一想,元軒倒是覺得因禍得福了。”
你倒豁達,可那些人會因此而罷休嗎?小蘇即心疼又無奈。
她望著他絕美的側顏,喃喃道:“那日在宮道上初遇元軒哥哥,心底里只覺親切,卻又不知這親切從何而來,故生警覺……”
她難得羞澀地笑了笑,又說:“今日小蘇方知,與這繁華尊容的王宮,我與元軒哥哥確實是同樣的人!往后,小蘇但凡有事,絕不吝嗇求教元軒哥哥……”
元軒淺笑著應和:“但凡小蘇所求,元軒有求必應!”
(https://www.dzxsw.cc/book/21580234/3100423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