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蘅蕪苑，小蘇為在鳳梧宮沒有見到元辰遺憾了好一陣子，不久這遺憾便被盤旋在心頭的另一種情緒所替代。

        外間，香憐熟睡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但這并不影響她思考，王君姨丈到底在隱忍什么？

        一個不足豆蔻的官家女兒，他有的是方法讓她消失，又何須隱忍？

        那么，只能是她身后的家族！

        細思極恐，小蘇不禁打了個寒戰——無論是與否，這些不是她能揣度的。

        她裹緊衾褥，從孟挽晴入馬場，想到孟挽晴禁足府中，再聯系上聶王君的態度，她陡然覺得孟挽晴所為，并不是泄私憤那樣簡單。

        是元慎邀的自己，孟挽晴又是元慎的表妹，難道是元慎覺得自己在太學中搶了他的風頭，想教訓自己？

        不大可能，自己對他尊重有加，他沒有必要這樣做。

        那么是孟驍，還是碧瑤？

        轉念又想，無論是他們之間的哪一個，皆與孟家脫不開關系——這是孟家要對付自己？

        自己幾斤幾兩，竟值得他們如此？不，是父親，是南境的兵權！

        如今，孟家在前朝后宮風頭無雙，倘若他們掌握了整個大齊的兵權，那么真真正正是權傾朝野。

        是了，父親雖下落不明，然而這么多年過去，南境將士依舊忠于父親，孟家一定認為除去自己，便可令南境將士死心。

        這樣想，足可以解釋孟挽晴的行為。當初，王后姨母讓自己避著孟貴妃，怕也是擔心自己著了孟家的道。

        她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想：孟家如此可惡，王君姨丈為何放任他們在朝中漸大？

        前朝后宮，息息相關，想來王后姨母也是因此才避入鳳梧宮。

        思及此，小蘇的心不由得沉重起來，白日的歡欣與激動隨之消逝：娘親與哥哥渺無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

        月光如水，透過窗紗泄入室內，灑在青石地面上，恍若波光浮動。

        倔強地抹去眼角的晶瑩，她緊緊擁著衾褥：我一定要去南境，與娘親、哥哥在一起！

        忽地，窗外傳來一陣微弱的動靜，打斷了她的思緒。凝神望去，她看到一枚金簪探進窗下的縫隙，咯噔一聲，窗栓被挑開了。

        隨著吱呀一聲，窗葉從外被推了開來，緊接著一個黑影輕快地翻躍而入……

        小蘇害怕得很，一顆心撲騰得宛如要沖出胸腔。難道真如王后姨母所說，有人要對自己暗下毒手？

        黑暗中，她咬緊牙關，強壓著胸膛中的緊張，手摸索著探向枕下。

        如此害怕，她沒有喊叫。她知道即便引起紫宸殿守衛的注意，畢竟隔著那么遠，不待他們趕到，黑衣人喘息之間足已將她斃命。

        她裝作未醒，暗中盯著來人，她要看一看來者到底是何人。

        今夜，若能揪出這個人，說不定可以破了王后姨母的窘境。想到此，她便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不那么害怕了。

        眼下連柄匕首都沒有，除了藏在枕頭下的太子哥哥的玉佩，身邊再也沒有其他趁手之物。

        輕輕娑婆著手中的玉佩，心中萬般不舍，眼見著那人摸索而來，她不再猶豫，迅速運功于臂，準備待那人再近些，射向他的面門，且一擊必中。

        最好能射中他的眼睛！這樣，她便可趁機擊向他的下盤——這一番動靜，必會驚動守在外間的香憐。以她的身手，再加上香憐，想捉住此人應該不難。

        然而，這只是她孩子氣的想法，若來人真是殺手，憑她此時之力，定然很難實現她的想法。

        見那人掀簾而入，小蘇迅速揚起手中的玉佩，玉佩帶疾風直沖來人。

        來人一身短□□衣，并以黑巾覆了頭面，只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目。他見碧瑩瑩的一物呼嘯而來，身形一閃，待立住腳時，玉佩已握在掌心。

        可惱的是，小蘇并未瞧清他如何出手。她迅速坐起并蓄力于掌，同時強作鎮定地問：“你是何人？”

        “雪兒，是我。”

        黑衣人扯下覆面的黑巾，露出清峻面龐，他走至榻前，滿目關切：“傷，可好些？”

        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讓小蘇一愣，隨即無比歡欣地喚道：“太子哥哥——”

        當元貞火急火燎地沖進東宮，告訴他雪兒墜馬，他恨不得立刻沖進蘅蕪苑。但他比元貞年長，本身性子也不似元貞急躁。他知道沖動于事無補，故而努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前后一思量，決定趁著夜色潛入蘅蕪苑。

        所幸，一切順利。

        他在榻前蹲了下去，無比溫柔地握上小蘇的柔荑：“聽元貞說你墜馬，太子哥哥嚇壞了……”

        “太子哥哥莫擔心，我好好的呢！”小蘇說著，手卻捂住的了臉頰。

        “怎么了？”元辰急切地問道。

        “沒，沒什么？”小蘇眼神閃躲著不敢看元辰的眼眸。

        “把手拿開，讓我瞧瞧！”

        “真無事……”

        元辰等不及聽她說完，將她覆在面上的手拉至一旁。

        朦朧中，他看清她臉上的兩條結著黑痂的傷痕，心疼而又自責：“讓你受了委屈，是我有負羽寒所托……”

        見他如此愧疚，小蘇不忍，柔聲說：“是雪兒自己不小心……再說，現在已經不疼了……”

        “嗯。”元辰點了點頭。

        二月的夜，寒涼徹骨，與冬日無異，元辰克制不住哆嗦了一下。

        小蘇見了，雙眸中頓時流露出關切與心疼：太子哥哥是凍壞了？手隨心動，覆上他的面龐：“如此冰冷，太子哥哥是在外面待了許久？”

        “你回來前，我便進了苑子，怕驚動旁人，一直貓在桃林里。”說罷，元辰將雙手送至唇邊，呵了口熱氣，又搓熱了，方握上她的柔荑送進褥中，并哄道，“太子哥哥強健得很，緩一會兒便好了。”

        “春寒料峭，太子哥哥肯定凍壞了……”

        她往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大半的位置，掀開暖褥：“太子哥哥……”

        語未盡，臉已燒了起來，她張著小鹿似的眼眸望著元辰，既羞怯又期待。

        見她一副含羞帶怯的模樣，元辰心中好笑，索性在她身旁躺了下去，長臂一撈，將她攬入懷中。

        “太，太子哥哥……”小蘇聲音顫動著，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總之她沒有說下去。

        雙臂擁著暖爐似的小人兒，心中無比踏實，元辰又見她貓兒似的乖巧，柔柔地喚了聲“雪兒”。

        她輕應了，卻是不肯抬首。

        元辰無奈：“太子哥哥不能時時在你身邊……你得學會保護好自己……”

        “嗯。”她又應了聲。

        “武功心法，要勤加練習；騎射課和兵法課也得好好學……”

        “太子哥哥是不是有很多話要交待？那等你說完了，我再答應，好不好？”

        她從他懷中探著腦袋，極其認真地問，檀口開合之際，香甜溫熱的氣息直沖元辰的鼻息，撩撥著他的心弦。頭腦中嗡地一下子炸開了，身子隨之顫抖起來。

        “太子哥哥，”她感覺到他的異樣，“還冷得很嗎？”她像只撒嬌的貓兒往元辰懷中拱了拱，并摟上他的脖子，“這樣會不會更暖和些？”

        元辰的臉燒了起來，別過頭輕咳了兩聲，舌頭打了結一般說不出活來。忽爾，眼角余光瞥見她眼眶晶瑩閃動，頓時慌了手腳：“好，好多了，太子哥哥好多了………”

        聞言，小蘇轉憂為喜，親昵的往他懷中又蹭了蹭。元辰十分享受，但也不敢忘了此來的目的。

        他說：“雪兒，往后離孟家兄妹遠一點，也不要和元慎走得太近……

        “若是孟貴妃喚你，你便以父君命你溫習拒了她，萬不能獨自去她宮中……”

        “若是……”

        一想到小蘇孤身在此，元辰眉頭緊鎖，恨不得一下子將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

        一只帶著體溫的小手覆上他的唇，阻止了他說下去：“哪有那么多的‘若是’，雪兒不聽！”

        她淺笑著望著他，眼眸中閃動著璀璨的光芒：“有太子哥哥在，雪兒什么也不怕……”

        元辰愣住了，是嗬，若是自己能護她周全，又何需如此。

        紅撲撲的小臉靠上他還不算寬厚的胸膛，傾聽著他的心跳，唇邊漾起幸福而滿足的笑容：“雪兒記著太子哥哥的話呢！”

        他笑了，峻秀的臉龐眉眼彎如新月。緊緊擁著懷中之人，貪婪地嗅著她淡淡的體香，心中已是波濤暗涌——那是怎樣的感情？他說不清楚。但擁她入懷，讓他前所未有的踏實。

        “太子哥哥。”

        她猛然自他懷中仰起小臉，望著他。

        “嗯。”

        “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話本子里的夫妻？”

        咳咳——

        “什，什么？”元辰松開懷中人，倏然坐了起來，“這，這樣的話不能亂，亂說的……”

        “有什么不妥嗎？話本子上都是這樣寫的。”忽閃著眼睫，不安地看著他，“莫非，莫非，太子哥哥討厭雪兒……”

        “當，當然不是……”

        他看著她，面露急色：你可是本太子一手帶大的，誰能喜歡你越過本太子去？但……‘太子哥哥喜歡雪兒’的話，不知為何，他無法再如往日順暢地說出來。

        少年情竇初開的心，不安份地跳著，然而，他的主人卻不自知。

        清了清嗓子，元辰正色道：“反正那不是什么好話，往后莫說了，那些話本子也莫要再看了！”

        元辰說完，挪開環在腰間的雙臂，掀開暖褥：再躺下去，還不知她說出怎樣的驚人之語。下榻的腿尚未抬起，便瞧見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他一向拿她沒辦法，嘆息了一聲，抬手拭向她的眼角。手尚未及臉，那淚珠，一個接著一個滾落，像斷了線的珠子，擦也擦不凈，止也止不住。

        元辰慌了神，語無論次地將她擁入懷中：“太子哥哥錯了！太子哥哥不該兇雪兒！太子哥哥怎么會不喜歡雪兒？雪兒……待雪兒長大了……太子哥哥就娶雪兒做娘子，可好？”

        嗚嗚——

        懷中的人兒，哭得更加厲害。

        “雪兒，雪兒……”他急切地捧起她小臉，在眼前端祥著。良久，鳳眸之中，布滿堅定：“太子哥哥喜歡雪兒，太子哥哥要娶雪兒做娘子，就像話本子里的一樣！”

        唇，輕輕地印上她微涼的額頭。

        “太子哥哥，不許騙雪兒！”

        “不會！”

        小蘇破涕為笑。

        “雪兒……”

        “嗯。”

        “剛才那樣的話……除了太子哥哥，可不能對旁人說……記住了？”

        “嗯！”

        “太子哥哥，還有很多事要做，暫時，不能天天守著雪兒，雪兒一定要等著太子哥哥！”元辰癡望著懷中的人兒，愧歉地說道。

        “好！”小蘇快樂而堅定地答道，她確實很快樂。

        “可能……雪兒會很久見不到太子哥哥；亦可能明日雪兒就能見太子哥哥，但是太子哥哥，不能與雪兒說話，也不能朝雪兒笑……”

        “這是為何？”小蘇問道。

        “等你再大一些，太子哥哥再告訴你，可好？”

        “嗯！”

        “那，太子哥哥說的話，記住了嗎？”

        乖巧地點頭，小蘇展顏露出耀眼的笑容。元辰亦是揚起嘴角，他握上她溫暖的小手，眼眸涌現堅毅：快了，再有兩年，太子哥哥能帶兵了，便可奪了孟氏的兵權——到那時，太子哥哥便陪著雪兒一起去南境……

        “雪兒，太子哥哥讓你提防孟驍兄妹，你可一并記下了？”

        元辰所憂，小蘇自是不知，但聽他又一次說到孟驍兄妹，心中不覺一沉，太子哥哥這是發現了什么嗎？

        “太子哥哥，不用擔心雪兒！那日的情形，雪兒就算指證孟挽晴，她也有脫身之詞，反而不如不說——將來有機會，雪兒一定報了她蓄意之仇！”語畢，朝太子甜甜一笑。

        她能有如此想法，說明她在學著保護自己。心中泛起疼惜，這么一丁點大的人兒，正是父母千嬌萬寵的年紀，卻要周旋在權謀之中。

        寵溺地看著她青澀而又明麗的臉龐，若再大些，長開了，還不知要怎樣的傾國傾城。屈起手指輕輕刮上她小巧的鼻梁：“太子哥哥相信雪兒！”

        “這枚玉佩是太子哥哥十歲生辰時，母后所賜——你可要收好了，莫要再拿它當暗器了！”將玉佩塞入她的手中，有力握了握她的小手。

        須臾，起身，并替她掖了掖被角：“太子哥哥得，走了……”

        “太子哥哥——”

        小蘇哽咽著說不出話，一雙眸子怔怔地望著太子，只見太子朝她微微一笑，縱身跳出了窗。隨即，那窗葉又輕輕掩上。恍若它，從不曾開過。

        淚水已然肆掠，濕了她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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