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君來了
香憐百般催促,小蘇方表情懶懶地朝元軒道:“天色將暮,小蘇該回了。”
待她語畢,元軒俯身拾起錦帕,邊細細地折著,邊柔聲說:“春日濕氣大,你在此地坐了許久,回去讓她們熬一盅紅棗姜湯祛祛濕氣……這個,你下回再來取,我替你洗凈了……”
小蘇點了點頭,爾后望著元軒若有所思,倏地抬起手像安撫小動物似的撫摸著他的后腦勺:“過兩日,小蘇便來瞧你……”
元軒只覺胸膛中擂鼓似的,動也不敢動,好一會兒才無比艱難地啟唇:“你……”
“我……”
小蘇本不覺得什么,見他如此,慌得收回了手:“那個,那個,最近養了只貓兒……”話未完,又覺說錯了,連忙擺手解釋說,“不,不,小蘇不是說元軒哥哥……”
元軒望著手足無措的小蘇,笑了,笑得爽朗而明快,宛若大家驟然撥動琴弦,高山流水,直及心靈;又若天際上的一抹明霞,絢麗熱烈,奪人眼目。
見元軒如此開懷,小蘇索性也不解釋了,咧嘴跟著傻笑。
云修看到這一幕,幾乎驚掉下巴。
自良嬪走后,就連聶王君偶爾想與元軒敘一敘父子親情,他皆如被刺到一般避之不及,何況旁人?而眼前,小蘇笨拙的動作幾將他的發髻扯散,他依舊笑得和煦。
“好。”元軒止住笑說,“元軒等你。”
小蘇亦是止了笑:“那個,那個……”
元軒望著她,目光溫柔而寵溺:“小蘇是想問下回來可有蜜漬青梅了?”見她垂眸不語,接著說道,“去歲雖攢得不多,倒還有兩甕……我提前備上,就等你來。”
小蘇抬眸,詫異他如何知曉。
“雪花藕合,手撕鹿肉,荷葉蒸團子……”元軒一口氣說了七八種吃食,接著又說,“冬日埋在梅樹下的果子釀也能啟了,我也一并備下。”
“其實,其實,也不用那么多的……”小蘇赤著臉說,“小玉做的吃食,也不算難入口……不過,小蘇總覺得元軒哥哥做的更可口些……因而,每回來便用得多了點……”
元軒笑而不語,待她語畢,微微一頷首。小蘇見了,滿意地朝他揮了揮手。
香憐遠遠聽見小蘇的那番話,嘴角一陣抽搐:這般拙劣的說詞,也只有大王子信她。眼見著小蘇走近,她朝元軒福了福,轉身跟上小蘇。
日頭不舍地頓了頓,最終還是沉下宮墻,四下頓時暗了下去。元軒不舍離去,直至轉角處完全擋住了她的身影,他方招呼云筑回長明殿。
“明早你便去將所需食材尋來。”
“明早?主子,您方才不是與郡主說,過兩日……”
“讓你尋,你便尋,莫要多嘴。”
說罷,元軒下意識地挪了挪腿腳,坐了一日,腿麻木得厲害。心中惱它不爭氣,卻又沒有法子,輕嘆著自袖中掏出那方錦帕握在手心里:娘親,兒子該如何是好……
良嬪之逝,在宮中也算得上隱晦,故而元軒的傾訴,讓小蘇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又近了一層。當她懷著激動與驚訝、憂傷與同情幾種感情交織成的不明情緒走進蘅蕪苑時,依舊不能自拔。
“郡主,你可算回來了!”
小蘇被嚇了一跳,見是寶柱,唬道:“你皮癢了是不是?!”
寶柱縮著脖子道:“王君來了快半個時辰,說要考校郡主的功課……”
“考,考校功課……”
寶柱見她白了臉,邊搓著手邊道:“……此刻正在廳中用膳……郡主還是盡快想個對策……”
小蘇愣在原處,一顆心被凝固似的堵在嗓子眼,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來。
往日,聶王君查問功課,都是亥時前后,今日怎么來得這般早?古人云,福禍相依,果然無差。
她咕噥著踩踢腳下的蔓草。可憐的蔓草,拼了全力才從暗無天日的石縫里擠出個腦袋,身子有沒有長成還不知道,就被如此摧殘,也不曉得它會不會就此厭世。
蔓草死活,小蘇管不了,自己的死活,卻不能不管。她時而抬首望月,時而垂首顧影,時而長吁,時而短嘆。
“郡主,您可有法子了?算著時辰,也該用得差不多了……”寶柱催促道。
香憐亦愁著臉道:“在此也不是辦法……何況大玉她們還在里面……”
小蘇見他二人四目齊刷刷地看著自己,躊躇著不知如何安放的腳,最終邁了出去:“罷了,是劫早晚都躲不過去!”
香憐在其身后,揪心之余竟生出幾分敬佩來。
自己的斤兩,小蘇還是清楚的。思來想去,她認為唯有紫霜王后能救她。可紫霜王后尚在鳳梧宮,遠水怎能求得了近火?
盡管漫不經心的磨蹭著,還是走到了廳堂門前,跨過這道門坎,她將看到那位無比尊貴的王君——細數過往,她還是怕得要死。
“你在那兒,還要佇到幾時?”
威嚴的聲音傳入小蘇耳中,猶如一記悶雷在她耳邊炸開,震得她嬌軀一顫。
經這一嚇,靈臺倒生出幾分清明。
她極快地堆起一臉諂媚的笑,提著裙角,嬌嬌柔柔進了廳。
廳中榻上,一方不大不小的案幾上,置了一盞琉璃燈。燈旁擺著四五個瓷碟,碟中盛放著各樣菜蔬。
聶王君盤膝坐于榻上,吃得投入。
尹大監立在一旁,打著瞌睡。
大玉垂手侍立,見她進來,一張俏臉上有恐懼,有慶幸,也有些說不清的表情,著實精彩。
小蘇收回目光,快步走到榻前福下身子,同時親親熱熱地喚了聲:“王君姨丈。”
聶王君只顧吃菜,并不理會。
她訕笑著起身湊近:“王君姨丈駕臨,小蘇未曾親奉,真是不孝得很……”
說話間,小蘇暗暗觀察著聶王君的神色。
“也是小蘇平日太縱容這幫奴才,才使得他們失了規矩……”
聶王君恍若未聞,嘬嘴對著盞沿吸溜吸溜地喝起了粥,趁著喝粥的當口,斜眼一瞥,見小蘇眸光閃爍,額上細汗密布。又見她裙角微污,靴底泥印明顯,暗忖:這丫頭向來是個沒規矩的,又畏懼自己,今日這般油滑,必是怕得很了。轉念又想,不如瞧瞧她還有何伎倆,再作責罰。
三兩口之后,聶王君吧唧著嘴,好似回味。小蘇不敢再言,她倒不是因他不語,而是被他的吃像怔住了。
廳中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聶王君的咀嚼聲和自己的心跳聲,小蘇沒有聽到第三種聲音,可見香憐她們怕到了極點。
罷了,橫豎自己是躲不過了,何必再拖累上她們。
“還不出去領罰!”小蘇斜眸朝大玉喝道,爾后又朝香憐吩咐,“你去看著他們領板子,少一個也不成!”
香憐不解,抬眸望向小蘇,見她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不得不咽下疑惑與擔憂,先朝聶王君福了福,又朝小蘇福了福,紅著眼眶領著大玉出了去。
“小蘇身為他們的主子,有疏與管教之失,還請王君姨丈責罰。”雙膝一曲,小蘇跪了下去。
“茶……”
小蘇應聲抬首,疑惑地望著榻上之人。
“續茶。”
“是。”
一骨碌爬了起來,執起瓷壺往盞中續上茶,并討好道:“小蘇試了,茶尚溫,正好入口。”
聶王君專注與劃拉碗中所剩不多的粥,眼皮抬亦未抬。
小蘇尷尬地佇著,已經立了起來,無緣無故如何再跪回去?若不跪回去,這位主子并未赦免她。
正為難時,耳邊響起聶王君略帶不滿的聲音:“怎的,玩得不夠暢快?”
不應該是板著臉將自己訓斥一頓,再或罰個跪什么的?難道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王君姨丈貫會在不經意間處置大臣。前番,他召司馬監問話,前一刻說得好好的,后一刻就將人打了板子。
小蘇倒抽了口氣,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那便是暢快了,既然是暢快仍苦著臉,想是累得很了?”
聶王君語氣溫和得如慈父,說罷還飲了口茶:“茶溫確實正好。”
小蘇徹底懵了,對于不茍言笑,要求苛刻的聶王君,這句話完全可以算作肯定及贊賞。
她揉了揉眼,沒錯,眼前確實是聶王君——這是小蘇第三次對目力產生懷疑。
第一次是數年前,她自鳳梧宮的榻上醒來;第二次是前段日子,從太極宮往鳳梧宮的途中,加上此次,她愈發肯定自己眼神不好。
話說回來,是什么讓聶王君產生如此大的變化?或者說,是什么讓小蘇產生這樣的想法?
尹大監宛如入定,從他身上是找不出答案了,目光落及案幾。
案幾上,一碟炒香椿,一碟醋菱角,一碟咸魚筍絲,還有一盞肉糜雞蛋羹,一缽青菜粥。除了肉糜雞蛋羹,其他菜都是出自蘅蕪苑,小蘇沒感到有什么特別。
見她盯著盤盞,聶王君道:“你這是未用晚膳?唔……被你罰板子的丫頭方才說,還有烤兔肉……”
他在關心自己?
小蘇不敢相信聶王君的言外之意,抬眸瞧見他正拿起湯匙扒拉著雞蛋羹上肉糜,于是說:“小蘇給您添點?”
“不用。”
小蘇退了回去,恭敬地立著。今晚的王君姨丈就像——她去過多羅府上,多羅闖了禍,老王爺的神情也如這般用言語難以描述。
小蘇愈看聶王君,愈覺得他像等晚歸的兒女等得焦灼,又不忍責難的老父親。
但在她記憶中,聶王君偶爾的一絲柔情,那也是對紫霜王后。她猛得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將這個荒唐的念頭甩出腦海。大概是今日聽多了元軒哥哥的往事,使自己過份想念爹娘兄長,才產生這樣錯覺。
思及此,小蘇雙膝一軟,又跪了下去:“王君姨丈,小蘇知道錯了……小蘇不該借著養傷不去太學,更不該偷跑出去玩……”
聶王君沒吱聲,臉上的表情更讓人捉摸不透。
“小蘇不該這么晚回來……更不該明知自己有錯,還盤算著如何糊弄過去……”
聶王君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她繼續。
“小蘇不該威逼石頭,讓他……打探……打探王君姨丈是否在太極宮……”
小蘇愈說愈怕,以至于沒有看到聶王君極快的與尹大監相視而笑。也是,若無聶王君授意,借石頭九條命,他也不敢幫小蘇作眼線。
“往下說!”
吸了吸鼻子,小蘇苦著臉搖首:“沒,沒了……”見聶王君冷著臉,連忙又道,“明,明日,小蘇便去太學……”
“嗯。”
“今,今日,小蘇不眠不休也要將落下的功課補上……”
“你膽子倒大得很,功課竟也敢不作?”聶王君挑眉喝道。
“不,不……”
一連說了數個“不”字,小蘇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夫子留的功課不是謄抄,便是臨摹,實在無趣……”
見聶王君臉色愈發難看,忙道:“近日小蘇都,都在研讀王君姨丈的《兵策》……”
聶王君冷聲問:“有無收獲?”
小蘇點了點頭,說:“兵者,詭道也。或出其不意,或因時制宜,又或短兵相接,皆因將謀而后動,故有得一良將而勝千軍之說……”
正了正身子,她又說:“為將者,多謀善斷,賞罰有信,愛護士卒,勇敢堅定,明法審令,缺一不可,方為良將。縱觀古今,有如孫武、韓信、吳啟不僅為良將,更是用兵如神的奇將……”
聶正君面色稍緩:“本君問你,若北境有異動,你率萬兵前往途中知其已被圍,如何解救?”
思索片刻,小蘇坦然道:“可令驛兵晝夜不息往北境,告其守將堅守不出,實不行便佯許金銀糧帛拖延時日。同時令百名精騎輕裝簡行悄往北境打探戰狀,再令三千先鋒隨后疾行,余軍與糧草隨后。三千先鋒到時,便可據百騎所收情報作出最有利的解城之法。”
“你在何處?”
“自然與先鋒同往。”
“為何不是與百騎同往?”
“我為將,自然得顧全大局。”
同樣的問題,聶王君問過元貞。元貞答,此等危急,自然得親率精兵晝夜達旦趕往救援。
兩人所言雖青稚,卻各有道理,相比之下,聶王君比較欣賞小蘇的謀而后動。眸底一抹精光稍閃即逝,只聽他緩緩道:“你這般年歲能有如此領悟,倒也不枉本君一番苦心。罷了,明日卯時三刻,往永樂殿——本君給你單獨尋了授課,學醫毒,排兵布陣,識人之術。”
“卯時三刻,僅我一人?”小蘇望著的明黃錦緞包裹著的偉岸的男人,臉上皆是詫異。
聶王君俯下身,一雙鷹眸迎上她的眸子,語氣冰冷:“有問題?”
小蘇打了個寒戰,連連搖首:“沒,沒有!”
“那便好!”
聶王君直起身子,指著案幾道:“明日午間,照這個菜式,送一份往紫宸殿……若有什么新鮮式樣的,一并送來……”
案幾上,三五盞碟內,僅余殘羹汁水,小蘇愕然。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何況是這么一點兒菜蔬。他肯賞臉吃,那都是給蘅蕪苑上下天大的面子。
因此,他說得極其傲然,語畢也不理會小蘇,朝尹大監吩咐:“回宮。”
方才還如入定的尹大監,連個機靈都沒打,自自然然地隨在聶王君身后。
聶王君大步流星出了門,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烤兔肉,你替本君吃了。”
見聶王君走得遠了,香憐沖了進來。
小蘇身子一軟癱倒在她懷中,哭道:“他這是要作什么……放著好好的太子、王子不教,非要來折騰我這個野孩子……”
“郡主何苦自輕……”
香憐摟住她,警覺地環顧室內。并沒有見到寶柱、寶林二人,想來是去守門了。大玉、小玉倒是進進出出地收拾著,看似也不曾留心這邊。
香憐放下心來,柔聲安慰著:“王君讓您往永樂殿,也免去旁人的壞心思。若郡主再勤勉些,得了王君的喜歡,指不定真會遂了您的愿,讓您去南境,再不然,回鳳梧宮也成啊!”
小蘇輕嘆:真是那樣便好了,大不了咬咬牙,忍一忍就是了,可王君是那樣好說話的人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此去永樂殿兇多吉少。
在香憐的懷中,哼哼唧唧,嗚嗚咽咽哭了許久,方沉沉地睡了過去。
折騰了半宿,蘅蕪苑靜了下來,傳出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鼾聲……
下弦月隱入薄紗之后,一抹淡青的身影悄然出了蘅蕪苑,熟絡地走進太極宮后的內監所。
內監所角落的房中,一名黑衣人隱在墻角,看不清身量。那淡青的身影閃入房中,朝黑衣人說著什么,聲音又低又輕,聽不真切。
“若有半分假話,你曉得后果!”黑衣人雖壓低了嗓音,仍聽得出是刻意所為。
淡青的身影聞聲跪了下去,低涰道:“奴婢不敢……”
……
內監所,住著太極宮不當值的內監。此時已近丑時,正是好眠,并沒有人注意到,兩人前后腳進了內監所,不多時又先后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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