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木匣子
議事廳內燈火通明,小蘇娥眉緊蹙,不時望向門外。衛忠、徐飛、劉一刀圍著沙盤,低聲商討著,未曾留意小蘇的異樣。
議事廳外,銅盆中即將燃燼的火苗虛弱地掙扎著,終究沒有抵過重重晨霧,呼得一下子滅了,留下黑黝黝的殘木宣告著夜的消逝。
這一夜,小蘇幾乎未眠,她揉捏著酸脹的眼角,焦急地等待著。
“郡主……”
路遙像穿過黑夜,攜著晨露的氣息走了進來,他筆直的背上斜背著一個不大的包袱,青灰色的包袱清晰可見其內之物棱角分明。
她知道他已得手,可她還是問出了口。
“拿到了?”
“拿到了。”
“可曾驚動旁人?”
“未曾。”
至此,小蘇眸中倦怠盡逝,三兩步走向沙盤,毫不掩飾心中的喜悅:“過了今日……再無后顧之憂!”
衛忠三人明白小蘇所指,一般喜上眉梢。
小蘇身后,路遙握著玄鐵,如同一尊墨色的雕塑,一動不動,然其冰冷的目光卻因她逐漸舒展開的眉頭變得柔軟。
“還不到高興的時候。”
衛忠到底老成,須臾,壓低聲音道。
“衛叔叔所言極是。”小蘇點了點頭,示意衛忠繼續。
衛忠也不費話,指著沙盤上一處由山丘圍成的隘口,向小蘇解說道。
“此處隘口,為南境城往南五十里,原屬兩國交界。孟豹前番輕敵,被南蠻誘出隘口,南蠻又將后軍轉為前軍,直沖孟豹軍中……孟豹前軍措手不及,陣腳自亂;后軍有意增援,卻因隘口狹窄……”
衛忠神色陡然變得凝重,片刻,他嘆息一聲繼續道:“徐飛與幾名親隨雖護著孟豹那廝撤了回來,可前軍盡數被殲,后軍因踐踏,死傷數百……此次,蘇家軍傷亡重大不說,劉一刀還被鞭笞二十軍棍。”
“為何?”小蘇問。
“他說,末將不該撤回后軍!”劉一刀忿忿道。
“若不是老劉及時撤回后軍,死傷怕不只數百。”徐飛碩大的拳頭砸下,猶不解恨,“我就不該救那廝,這幾年他克扣軍餉也就罷了,壓根兒不把蘇家軍的命當回事!”
衛忠又是一聲長嘆:“二位將軍息怒,事已至此,還是大局為重。”頓了頓,他又道,“南蠻雖以蠻力著稱,卻并不傻,他們距此每隔五里設一哨,只要我軍出隘口,他們便會第一時間做好布置,以逸待勞。”
“衛叔叔以為,小蘇叫陣有幾成勝算?”
“孟豹兵敗,雖因他小覷南蠻。但此時南蠻在隘口埋伏上百弓箭手,我軍若想通過此處,怕是更難了。”衛忠搖了搖頭,沮喪地坐回椅中。
“若出奇兵,未必沒有勝算!”劉一刀脫口道。
“奇兵?!”小蘇眉頭一動,似有所想。
“你小子有計策?”徐飛亦是不敢相信似的瞪著劉一刀。
劉一刀搓著大手,憨笑著搖首。
徐飛哭笑不得:“我只道你這榆木疙瘩開了竅,沒成想是豬鼻子插蒜。”
“此事,開不得玩笑!”
見小蘇沉默不言,衛忠朝徐、劉二人道。
然而,小蘇只一門心思望著那隘口出神。
霧已散盡,天已放明。
院中,一株丹桂枝葉茂密,其間隱隱傳出雀兒啾啾之聲。
連日行軍,又加上一宿未眠,小蘇疲憊得很,索性,她放空心思,以手搭在眼前搜索著雀兒的身影。
只見一只半大的灰雀兒靈巧的從枝葉間鉆了出來,優雅的立在枝頭,歪著小腦袋骨碌碌地轉動著綠豆似的眼睛。它似乎發現小蘇在看它,啾啾又叫了兩聲。
到底年少,小蘇看著那雀兒竟聯想起在上清山的那段日子,一時間,心頭輕松了不少。
忽見枝頭猛得一顫,那灰雀兒撲棱撲棱翅膀沖向高空,不見了。
有人!
小蘇略顯迷蒙的目光穿過院子,望向門外。
遠遠的,孟豹領著一干人疾步而來,他們沉重而雜亂的腳步不斷捶擊著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音,一下一下,如同捶擊在小蘇的心臟上,她緊張快要不能呼吸。
“雪兒。”
她聽出玉蕭與她一樣緊張,朝玉蕭勉強笑了笑。
“郡主是何意,商討戰事,怎不請本將軍?”孟豹邊跨進軍機堂邊大聲質問。
小蘇挑眉望著孟豹高大壯碩的身體,忽的笑了,沒了那樣東西,他,不過是只紙老虎!
“你乃敗軍之將,王君沒有責罰你,你應該感恩戴德才是,如何敢對王君親命的主帥這般大呼小叫?”老將衛忠冷聲斥道。
孟豹哪里聽得這樣的話,掄起大錘般的拳頭,欲砸向衛忠。
“老匹夫,如此與本將言語,是在找死!”
拳方掄起,只覺一陣涼風襲向腕間,孟豹本能往后退了兩步,卻見路遙手握玄鐵,離他僅一劍之地。
路遙他不熟,但他手上的劍,孟豹十分熟悉,玄鐵其貌不揚,卻削鐵如泥。
孟豹不傻,繞過路遙,朝衛忠恨道:“本將軍,今日不與你這老匹夫計較!”
見孟豹坐定,小蘇方道:“是小蘇來得早了,本欲等諸位將領到了,著人去請大將軍的,不想大將軍先到了。”
正在兩人說話之間,廳中陸續進來數人,他們見小蘇坐在首位,先朝她見了禮,又向孟豹見禮。
孟豹臭著臉不理會,小蘇也不計較,自顧自地向眾將還禮。
待眾將來齊,衛忠為首,一一報了姓名、軍職。
小蘇方道:“今日請諸位,是想商議個良策,再戰南蠻。”
“郡主,您倒說得輕巧,前番我等浴血殺場,好不容易撿一條命回來,身上的血還沒有干,囫圇覺都沒睡上兩個,你又想讓我等去送死?”一名金甲青年揚聲說道。
他這一吆喝,倒有好幾人附和。小蘇冷眼瞧去,附和之人大都著金甲。
“看將軍的年紀,家中應該有妻小吧?”小蘇笑了笑,問。
“那又如何?”金甲青年對小蘇的話呲之以鼻。
“想必她們正盼著將軍早日歸家?”小蘇又問。
“那是自然。”金甲青年道。
小蘇見他眼中一暗,勾唇笑道:“若將軍凱旋而歸,我想尊夫人與小公子必會以將軍為榮!若,將軍不戰而退,就算保全性命,往后茍且偷生,夫人與小公子又會怎樣看將軍,將軍又將如何自處?”
小蘇見他不再言語,只一個勁的拿眼神斜瞟著黎繼,便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黎繼瘦歸瘦,卻強自端得筆直,見小蘇瞧了過來,他沒有一絲慌亂,轉動著一雙鼠目朝小蘇拱了拱手。
“郡主巾幗氣概,我等七尺男兒尚有不及,慚愧,慚愧!”
小蘇見他如此,也不點破,笑了笑,向眾將道:“我想諸位將軍的家人朝期暮盼,希望諸位能早日榮歸故里。若南境不保,南蠻必然長驅直入,我大齊還能有凈土?諸位的家人還能安安穩穩等待著諸位歸家?”
小蘇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我父蘇行云當年誓死保衛南境,護我大齊十年安穩。今南蠻再犯,若我大齊男兒皆能擯棄成見,同仇敵愾,何需我一個深閨女子臨危受命?小蘇一介孤女雖養與深宮,但還有幾分熱血,愿與諸位同心協力驅逐南蠻,早日榮歸!”
“小蘇郡主好口才,只是上戰場不是耍嘴皮子,是要真刀真槍拿命來拼的!”孟豹一躍而起,扒開甲袍,袒胸裸背斜睨著小蘇。
他指著胸口上的刀疤,惡狠狠地說道:“老子這一身傷可不是用嘴皮換的?”
“將軍的意思是……”小蘇瞇著眼問道。
孟豹聽了問話,驀然想起黎先生之言,攏起衣襟甲袍,訕訕地說道:“一個女娃娃,上了戰場還真讓你打啊?”
“戰事講謀略,不講蠻力!若能不戰敗兵,小蘇決不想任何人浴血!”小蘇堅定地說道。
孟豹黝黑的臉變了色,兇狠地逼近小蘇,瞪著一雙虎目,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莫要仗著王君憐愛,不知大小!”
路遙早已揚起手中長劍攔在小蘇身前,一雙星眸殺氣騰騰。
小蘇輕笑著格開路遙的玄鐵,朝孟豹道:“將軍勿惱,小蘇只是說出心里話,并非嘲笑將軍前番兵敗……”
“你……”
“我?”小蘇故意頓了頓,“我奉王君之命,執掌南境,帥印軍符皆在此,你說誰大?”
輕蔑一笑,小蘇接著道:“將軍若對小蘇之言有異議,可向王君參奏小蘇。但此刻,將軍你亦需服從!”
小蘇朝路遙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路遙得令,解下身上的包裹,拿出一個打造精巧的黑鐵木匣子,朝著眾人打開。
匣中,一方金印,一對虎符,再無他物。
孟豹盯著這兩樣物件,刷得變了臉,雙目似要噴出火來:“你竟敢私造軍符?!”
小蘇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將軍可要細細地看清楚,此物是真是假?”
真假,孟猛豈有看不出之理?他盯著匣中之物,心頭一沉:王君不可能再頒她帥印軍符,那她的手上又怎會有此物?
“先生!”
孟豹慌了,打從娘胎出來,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慌張,“趕緊,趕緊去!”
黎繼也正納悶,聞言撒腿往孟豹的院子跑去。不多時,他便折返廳中,一張干癟的臉皺得苦瓜似的。
“拿來!”孟豹喝道,手隨之伸向黎繼。
“你讓他拿什么?”
小蘇嘲諷一笑:“黎先生乃飽讀詩書之人,明是非,曉大意,昨日便已經繳了帥印軍符……”
黎繼驚魂未定,驟聞此言,嚇得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將軍,莫要信她胡謅!”
“先生莫要怕他!孟豹兵敗全是他一人所為,與先生無關,小蘇已經為先生上奏請封。由小蘇親保,王君必然不會輕視先生,先生也無需懼怕孟氏。”
她掃了眼孟豹,又道:“說來,還得感謝熊副將,若非那日他說黎先生之言不可聽,小蘇又怎知黎先生心存氣節呢!”
“此女欲離間我等,將軍莫要輕信!”
黎繼爬起來,朝孟豹走去,卻被玉蕭橫劍攔住,只得尖著嗓子喊道。
孟豹與黎繼相視片刻,方道:“先生與豹,怎是他人可離間的。”
“黎先生謹慎,想留條后路,小蘇明白。”小蘇故意不理會孟豹,而朝黎繼點了點頭,“不過,孟氏權力再大,也大不過王君,先生盡管放心。”
倏然,她話鋒一轉,朝孟豹道:“昨日,可是黎先生三番五次攔住將軍,護下小蘇?黎先生送小蘇下榻,又是何時回的將軍,將軍心中就一點數沒有嗎?”
聽到此處,黎繼恍若初醒,指著小蘇的手顫抖著:“原來,原來……”
小蘇瞥了眼黎先生,繼續道:“大司馬僅將軍一位嫡子,一心望將軍成就一番事業,待將軍極盡苛責。這位黎先生原是你啟蒙老師,待你向來親厚。
“你十三歲時,打死高府的小衙內,黎先生替你百般遮掩。也因此事,大司馬將他逐出府。你第一次剿匪成功,便是這位黎先生出的計謀,從那之后,你將他帶在身邊,大司馬也就無法指摘。”
孟豹的臉色愈發難看:“你怎知此事?!”
小蘇斜眸望向黎繼,慢悠悠地說道:“知曉此事之人,除你與黎先生,大司馬可是一個活口都沒留。小蘇怎知的,將軍還用問?!”
“黎姓老匹夫——”孟豹一聲怒吼,一拳砸向黎繼。
這一次,沒有人攔在黎繼身前。可憐黎繼一介書生,哪里受得住孟豹雷霆般的力道,當即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
“將軍……”
“啊——”
見黎繼倒地抽搐,孟豹如發了狂的野獸,揮拳掄向小蘇:“我殺了你!”
小蘇閃身躲過,冷聲喝道:“大敵當前,你欲犯上弒主帥,是何居心?”
“我要殺了你!”孟豹雙目赤紅,完全失了理智。
路遙見狀仗劍而上,孟豹確實好功夫,兩人過了將近百招,方將他制服。與在此同時,孟豹的一干親隨,皆被小蘇的親兵押解而去。
“諸位,黎先生知孟豹不能勝任主帥一職,勸其不下,便代其繳出帥印兵符,欲保其性命。不想孟豹兇殘,當眾將他斃命,此事小蘇會上報王君,由王君定奪。同時,小蘇亦會向王君稟明,此事系孟豹所為,與諸位無關。”
頓了頓,小蘇又道:“孟豹失職在先,犯上在后,此刻又得失心瘋,大戰在即,小蘇欲將其先行關押,稍后押往王城,對此,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皆是識實務之人,知孟豹大勢已去,紛紛道:“末將無話。”
小蘇看得分明,同樣說無話,著銀甲者精神振奮,而著金甲者神色畏懼,故爾朗聲道:“既然如此,往后就不必分蘇家軍,孟家軍了,皆稱作南軍,如何?”
“謹遵郡主令!”
眾人聞言,無不欣喜。
小蘇很是滿意,內事已定,若再一舉奪勝,揚了我軍氣勢,南境何愁不安?
“郡主,孟豹這廝還有一名親信,厲害得很!”衛忠附在小蘇耳邊輕聲道。
“衛叔叔說得是那位熊副將吧!他此時怕與孟豹陰陽相隔了。
“小蘇奉王君密旨,收繳帥印軍符。怎奈前夜,小蘇發覺熊副將與孟豹密謀,欲鼓動小蘇應戰,再暗中對小蘇下手。小蘇死不足惜,只他二人讓眾軍赴險只為私欲,小蘇只能設計先擒住二人再作打算。”
小蘇說罷從懷中摸出密旨,交于眾人。場中眾人見了,確是王君密旨,自然無話。
不多時,徐飛與劉一刀二人急匆匆地進了來,堅定地朝小蘇抱拳。眾人眼尖,瞧見二人袍襟之處皆有血漬,又見小蘇微微頷首,已然猜出其因。
第二日,小蘇親率兩萬兵馬駐與離隘口二十里處。每日里除正常操練巡視之外,不叫陣也不出隘口。
初時,南蠻見齊軍鋪天蓋地而來,皆是整裝等待廝殺,卻不想齊軍就地扎營生火。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南蠻軍皆猜不透齊軍是何意。
至第四日黎明,晨霧彌漫山谷,南蠻鐵騎借著濃霧悄然穿過隘口,直逼齊軍大營。
然而,齊軍營地,數千營帳空無一人。
南蠻軍發現中計,慌忙撤退。正在此時,小蘇率著一萬兵馬從左翼殺出,衛忠率著一萬兵馬從右翼殺出……
就在兩軍交戰之時,潛伏在隘口不遠處的路遙、玉蕭攜眾沖上隘口。
這一仗從天明一直廝殺到天黑,南蠻死傷無數,齊軍亦有傷亡,隘口內外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當下南軍聲威大振,關于小蘇郡主是鎮南王轉世的謠傳,在南境漸漸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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