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院
院墻外有一棵三千年的銀杏樹,此時才正舒展嫩葉,這樹最結實的枝干能看到苑內,沈時和深深吸了一口氣,手腳并用不費什么氣力便爬上了歪斜蒼老的枝干,而后她慢慢坐下來無章地蕩著雙腿,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截枝干,佯做快意沖苑內還在叫她名字的鄒氏喊道:“鄒娘子可是在尋我嗎?”
話音落苑內人齊刷刷看過來,鄒氏當即變了臉色,她將名冊往旁側丫鬟懷里一丟,手叉腰向前走了幾步便從人堆兒里冒出來,一只手指著樹上的沈時和破口大罵:“你這賤胚子大清早起來往哪兒竄呢,不知道苑里活計多嗎?一天到晚爛手爛腳不干活,偷懶你倒偷出花樣來了,還不趕緊給我滾回來,小心我撕爛你的皮子。”
原本還略有緊張的沈時和聽到這話后反而穩住了心神。
姑且將死去的時候稱之為前世吧,她猶記得前世第一次入宮是李簡身邊的王公公到宮門外親自接的她,他們繞過紅墻綠瓦,走在日頭曬不到的宮道上,滿宮人見了她都下跪默著,那種感覺局促又新鮮還帶些“麻雀變鳳凰”的勢利,現在想想依然受用。
但她記得最清楚的是宗人令晉王爺半路碰到她說:“自打本王接手宗人府以來這丫頭本王一直惦著,想著說宗冊之上空有公主的名頭,卻不見名姓亦不曾編以玉牒,總歸是本王政務疏漏,原以為你今年才及笄,不料竟算錯了,早該去探探你的。”
這話三分可信里夾著七分虛假,沈時和再愚蠢也想得清楚,她之所以記著這些話是因為那些年她不爭不搶不慍不火不急不躁,竟忘了她身上流的也是皇家血脈,她的母妃也曾貴及一宮,在那森森皇宮里或許還有人記得她的存在。唯唯諾諾是死,飛揚跋扈也是死,人生自古誰無死,何況不是第一次。
忽然一股勁上頭,沈時和翹起一條腿踩在枝干上,她嘴角勾起一抹笑,語氣頗為歡愉回道:“鄒娘子是在說我嗎?我今早前去拜觀音,回來路上不知是不是奶娘的魂魄回來找我,就想起奶娘生前曾說她過身后宮里會有人來接我,只是奶娘亡故我悲痛不已,竟將這一茬給忘了,才讓鄒娘子以為我是個沒人要的,對我多有關懷,如今我已想起,就不勞煩鄒娘子再惦著我了。”
奶娘在時沈時和還是個主子,整日被奶娘藏在殿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闔苑上下沒幾個人認得她,這也是鄒氏的籌碼,沒人能證明她就是公主,所以鄒氏不怕鬧大。
“什么宮里人?你吃錯糊涂藥啦?滿口胡言亂語,還宮里人,我告訴你,胡亂攀扯皇室是要掉腦袋的,不怕你就喊。”鄒氏顯然不將她這話當回事,唾沫星子胡亂飛著,沈時和察其言觀其色,又覺得自己所謂的“飛揚跋扈”有些兒戲。
“鄒娘子,你難道不知奶娘每年都會向宮里送一幅我的畫像嗎?今歲我及笄,宗人府的宗人令晉王爺該來接我了。”
自古唬人的話最怕真假摻半,沈時和見鄒氏的臉色陡然一變,再不是剛才那樣渾不怕,她知道湊效了。果不其然,鄒氏隨便尋了個由頭叫其他丫鬟仆役干活,回了寢殿。
周苒分到了花房,鄒氏走后沈時和鉆到花房找周苒說話,周苒與她年歲相仿,奶娘重病時周苒曾拿出三個月的月錢替奶娘找來大夫,盡管奶娘最終還是去了,可這份恩情沈時和記得,畢竟周苒是那般財迷的小丫頭。
見沈時和來花房內立刻響起一片私語聲,周苒將沈時和拉到一旁避開了時不時撇過來的目光,低聲問:“時和,你怎么了?怎么會那樣和鄒娘子說話?你不怕她嗎?”
前世沈時和被衛兵帶走時周苒以為她是去享福的,滿心歡喜的看著她上了馬車,她也以為等她在宮里安頓下來會把周苒接進宮去,誰知那竟成了訣別。
沈時和拿起鐵鏟松土,聞言滿不在意地擺擺手:“無妨,她不敢把我怎樣。”
“真的嗎?可是,那是鄒娘子欸。”
看著周苒害怕模樣沈時和一把把她勾過來,笑道:“告訴我你一個秘密啊,我不是一般人。”
“啊?”
“我是要享盡這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的人,你信不信?”周苒不說話,沈時和搡了她一下,“信不信?”
須臾后周苒點點頭,也笑了:“我信。”
沈時和知道周苒并非盡信,這話任誰聽來也不能說信就信,沈時和低聲與周苒說道:“那待會兒我們吵一架,之后你離我遠一些,就當我們反目了,誰來問都一樣,嗯?”
“吵一架?這樣你就能享榮華富貴?”
“沒錯,我還能帶你一起享榮華富貴。”
不由周苒多想,沈時和一把將周苒推開,推開前她還沖周苒眨了眨眼,不過轉身的工夫臉色已變了:“周苒,我不過是頂撞了鄒娘子,你至于這般數落我嗎?”
周苒起初無措,不過很快也反應過來,只是沈時和來的這般氣勢洶洶,她著急搭話竟急哭了,周圍人圍過來看周苒,沈時和又喊了一句:“哭,你就知道哭,你就護著鄒娘子吧,我們也不必多說什么了。”說完轉身離開了花房。
這樣一來她就是孤身一人了,向來孤身最易功成,畢竟無牽無掛,至時她再來給周苒作解釋。
陽春三月鐘山風景最是無雙,春風雖料峭,但午時日頭照下來也是暖洋洋的。沈時和在苑中踱步,她在等鄒氏。
此處乃是前院,一排宮寢后面還有后院,后院三重,共有十多間屋子,宮里的妃嬪或是被家族所累,或是自身犯了錯都可能被送到那兒,那里就像是另一處冷宮,除了老人們口中憑借一曲《化羽》復寵回宮的貴妃,再沒有第二個人好端端走回去,大多扔在了半山腰的亂葬崗,少有幾位入了皇陵。
對于皇宮沈時和此時只余恨意,對于宮里來的妃嬪她也沒什么興趣,奶娘口中的宮中秘聞一件挨一件,凡是奶娘在時入選進宮的主兒們她都能說出一二件往事,并不神秘,但這些人畢竟是宮里出來的,見聞實非她一個小丫頭能比,既然要爭一條命,會會何妨。
等到晌午沈時和也沒等來鄒氏,到飯堂吃飯的時候所有人都離她遠遠的,除了周苒隔著人海望了她一眼。沈時和并不在意,大搖大擺去端飯,吃過飯又大搖大擺出了飯堂晃悠到了三重院。
前院與后院相通的門被鐵門大鎖鎖住,院墻高高矮矮流云紋路,沈時和踩著花壇攀上院墻翻過去,活像只頑性未除的猴子。
引入眼簾的是一處東西向極長的院子,院內三道高墻相隔,院有三門,每一扇門都落了鐵鎖,負責灑掃看守的寥寥幾個,采辦更是將菜蔬從門洞里遞進去便躲得遠遠的,生怕染了晦氣。
沈時和頭一回來,她小心翼翼躲著那些守衛,可畢竟也是頭一回做賊,難免心虛,沒走兩步就被抓了個正著,兩個冷面守衛不由分說將她壓到了鄒氏和杜管家跟前。
看著熟悉的寢殿沈時和忍不住發出感慨:“且說人靠衣裝,怎么杜管家和鄒娘子住在這霜綺殿還是一樣的……”
“一樣的什么?”杜管家杜興坐在那把太師椅上睨眼瞧跪著的沈時和,鄒氏在旁側嚼著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紅果子。
沈時和嫣然一笑答說:“沒什么。”
“哼!你這模樣不大,口氣倒不小。”杜興中年發福,體態圓潤,挺起的肚子像揣了塊石頭,甚是可笑,“聽說宮里有人要來接你?不知現在何處啊?”
沈時和好整以暇擺了擺裙擺,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杜管家您宮里有認識的人嗎?不如幫我問問?”
杜興絕不會去問,若真有,他的所作所為必將獲罪,若沒有那他就是在提醒宮里這兒還有位被忘卻的公主,不論哪一頭于他都無益處,且這十多年并未有關于沈時和的消息傳來,宮里頭如何實在不得而知。
想來杜興和鄒氏也是商量過的。杜興未接沈時和的話茬,“哎呀”一聲:“問是一定要問的,萬一耽擱了你回宮的日子怎么好,只是那丫鬟房你是再住不得了,來人啊。”
冷面守衛上前一步。
“把人帶……哦不,是請到后院尋一處干凈的屋子好生安置,待我問清楚再來請出來。”
這倒出乎沈時和的意料,不過她很樂意去。
那是第一重院的西廂。
屋門年久失修,推開時發出重重的吱呀聲,屋內四壁與頂梁也都結了蛛網,塵灰像終于撿了空子一般簌簌地往下落,沈時和被丟進來后守衛就走了,院門落了鎖,這一方天地靜謐的令人窒息。
沈時和四下看,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三兩下將那些高處的蛛網與塵灰掃下來,等她出屋外透氣的時候渾然成了個“土丫頭”。
“土丫頭,你做什么呢?”
對面東廂房前面站了一個女人,正倚著門和她說話。沈時和端詳著眼前人,想不起是哪位主子,便沒做聲。
女人也打量著她走過來,走近后又圍著她轉了兩遭,才問:“前院來的?”
沈時和是奶娘一手帶大的,奶娘在時每日晨醒昏定、問安跪佛、吃穿用甚至是走路都一樣一樣依著宮里的規矩來,所謂才不外顯,出了那間住了十多年的寢殿她的一舉一動和尋常丫鬟沒什么兩樣,但她所懷有的都是扎扎實實的童子功,也因此前世進宮后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和那些原以為教她禮數費勁的人都為她的禮數所震驚。
此時也一樣,沈時和規規矩矩行了禮:“是。”
沈時和行禮時本是垂著頭的,不見女人免禮她便自己直起了身子也抬起了臉,只是還未曾答話,那女人忽然面色一滯,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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