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宜戀戰！

        “撤——”

        炎禮奮力避開幽行，當即遁了身形，萬法觀的人應聲而散，匆匆離開。

        章思風并沒有對萬法觀那些凡人道士動手。當他再到人群中尋季蓮青時，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好像剛才的美好景象只是一場夢，他踏著煙火而來的那一幕是真的嗎？

        經過這一鬧，路上已經沒多少人了。華燈結彩映襯著破碎的街道只顯得凄清，他垂頭喪氣地走回到臨云樓下老樹妖那兒，兀自喝起酒來。

        小主子這身體發育程度，要是在凡人那兒，早就洞房花燭、鸞鳳和鳴了，可嘆幾十年里為著一個遠在天邊的男人，竟守身如玉這么多年。想起他收服四境妖王那些年，累了自己扛，傷口自己舔，身邊竟無一人陪他。

        平時看著也怪囂張霸道的，難道他不經人事還能不懂人事嗎。老樹妖早看出章思風今夜一臉落寞，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哎——”

        “你嘆什么氣。”

        看到章思風的心緒隨著季蓮青對他的態度變化而起伏著，老樹妖忍不住想說兩句。“小主子，老妖怪我活了上千年，看人不會有錯的。你聽我一句吧。”

        “有話直說，我還能趁著酒興砍了你當柴燒不成。”章思風懶懶的又喝了一大口。

        “他對你的感情，和你對他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你……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為什么？”章思風坐在樹妖露出地面的樹根上，后背依靠著樹干。

        “他對你，就像你對你收留的那些小妖一樣，那只是對小輩的疼愛、保護。而你對他是什么，你自己了解。你無所顧忌地，什么都可以給他什么都不怕失去。但他不是，他的內心在作斗爭，他終究要回到他的道上。”

        章思風沒有說話，在思索著什么，他感覺有點醉了。老樹妖繼而說道：“今晚只是他暫時地拋棄了心中的執念、那些規矩。等他恢復了理智，他會毅然做回他季蓮青該做的選擇。”

        “你……老妖怪，你讀我心！你經過我同意了嗎？”章思風有一種不知名的羞恥感，就像最堅強的人被暴露了最柔軟的地方一樣感到難為情。他騰地起身，拿著酒到旁邊石凳上去坐著。

        “誰讓你靠在我身上的。”

        章思風已經喝完兩壇雨花流霞了，他臉上帶著醉意癡笑道：“我是池中妖，他是云上仙，所以我們就沒有半點可能了嗎？”他似是在問自己，又似是在問壇中的酒。

        季云，你總讓我捉摸不透，不肯接納我，又為什么今夜吻我，你不如一刀殺了我，讓我痛快些。

        老樹妖今天話很多，“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知道你手上那兩把刀是個什么來頭嗎？”

        “幽行啊，是別人給他的，他用不明白，給我了。”章離掏出一把，借著遇云街上微弱的燈火瞄著刀把上的錯金云紋，還有它身經百戰卻依然鋒利無比的刀刃，刃上冷光流動匯聚到刀末端最尖的地方。那三指寬的刀面映出他的半張臉，他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又立馬把刀拍到石桌上，他不想看到自己這副為情所困的樣子。

        他做事向來灑脫決絕，他厭惡自己為著一個云端上的人，牽腸掛肚、愁眉苦臉，拿不起、放不下。

        如果季蓮青是存心吊著他的，那這個人就真是壞透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換做別個神仙，哪怕把這刀融掉都不會給到任何一個妖手里，何況是如此有野心的你啊。”樹妖頓了頓，也不知道章思風有沒有在聽，“這是三界中唯一的斬仙刀，這把刀就是為弒神誅仙而打造的。這把刀落入妖界，會讓靈岫山上的那些神仙坐臥不安的。”

        聽到這里，章思風想起離開云澗之前季蓮青說的：“反正就給你了，放我這兒也用不上。”

        “原來這是斬仙刀，難怪他說他用不上。可是，他把這個刀給我，他就不忌憚我嗎？”

        樹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在三界都流傳著這樣一首詩。

        青云鋒芒現，正氣蕩人間。幽行袖中藏，斬遍云上仙。”

        章思風久久未答。

        老樹妖接著說道：“這青云是人間那位李鐵匠的開山之作，正是為殺妖而打造的，他就是憑著這把劍在鑄劍界打出了名堂。青云——正是你那位云上仙的佩劍。

        后來，李鐵匠發現，神仙也不全是好神仙，于是又打了一對斬仙刀，從此他就不再鑄劍，這刀就成了他的收山之作。你那位云上仙雖給了你斬仙刀，但也防了你一手。”

        一下子了解到這些，章思風腦子里亂亂的。

        季蓮青自己就是神，卻送我弒神的刀！

        也許是因為醉得狠了，章思風腦子里閃過很多與季蓮青在一起時的畫面。

        他想起了還在云澗時，除夕那一夜季蓮青和他說的，“成為妖王，你會遭到仙界的全面追殺……”白光一閃又想起在云澗和炎禮、蘿月他們的那一場戰斗，章思風負傷，季蓮對那裝著幽行的木盒凝神許久。

        又想到神妃節之前二人見面，當章思風問他：“那如果有這一天，你會怎么做？”時，季蓮青卻神色黯然。

        所有的記憶在這一瞬間被銜接起來了！

        章思風欣喜若狂。

        季蓮青之所以神情低落，那是因為，他早就做過選擇了，還在云澗時他就選擇了，奈何章思風看不懂。

        季蓮青沒有站在他章離的對立面，也沒有站在他章離這一邊，他做的是第三個選擇，在中間。

        他考慮了兩種結果，一種是靈岫山上的神追殺他章離，所以季蓮青贈他弒神的刀以自保。另一種是，他章離野心太大統領妖界還不夠，那季連青就會手刃他。

        這是何等的兩全之計。

        對季蓮青來說，他的選擇是折中的，但是對章思風來說，季蓮青其實已經選擇他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季蓮青心中的仙規天道是不允許他折中的。

        想通了這些，章思風按耐不住內心的狂喜，他雖然已經喝了兩壇酒，但此刻醉意被這豁然開朗的狂喜一掃而光。

        他就像在黑暗中上下求索，終于見到光明一樣。

        他笑得癲狂。

        “老妖怪，你活了上千年，閱人無數，但是這回你還真看錯了，他不是因為他的道而遠離我。”章思風站起身來，“他是在掙扎著放下他的所有，奔我而來。”

        “不，他早已經這么做了。”

        “嘿，我看是你愛而不得，瘋了。”老樹妖看他笑得瘋狂。

        “不怪你看錯，我的季蓮青、我的季云就是這么神不可測。”他邊說邊后退，轉身跑到遇云大街上，對著妖煙稀疏的街道，對著星星點點亮著微光的紗窗喊著：“今天我高興！江雪，每妖發放二十兩銀子，小妖們多給一塊螢石！”

        說罷，他甩出幽行，足尖輕點，颯沓如流星一般飛過十里河，向著河對岸那座紅墻灰瓦而去。他來到神妃廟門口，看著慈祥端莊的神妃像，長腿跨過門檻，上前兩步跪在蒲團上，他俯下//身，前胸貼著膝蓋，緊閉著的雙眼落下幾滴淚來。他的聲音低低的：

        “神妃娘娘……謝謝你……”

        季蓮青離開妖都回到云澗后，仍心有戚戚焉。他覺得自己定是瘋了，一旦對上章思風的臉，接近他的氣息就容易做出一反常態的舉動。越想回避，就越容易深陷在他的眉眼之中，他那桀驁的神色久久地停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確實有著令寡情的仙也生出塵心的能耐。季蓮青自認早已不問塵緣，舍身取道，卻還是因他一次次破了規矩。

        由他帶出來的那些瘋狂念頭就像浪濤奔涌，強硬地掙斷他心中緊繃著的那根弦，沖垮了他提前筑好的一道道防線。

        章離啊，你就是行走的七情六欲，你就是……萬丈紅塵，非要我萬劫不復不可！

        明月瀉下一地冷光，季蓮青負手立于前院，聽著竹林間的低語，想讓這料峭寒風吹醒自己。

        “為什么神仙就必須六根清凈？”

        他想起了他的仙尊，常相帝君。

        青門亭坐落在靈岫山之巔，亭內可俯瞰靜如練的長河，長河兩邊有青山高聳，山上神宮巍峨，寶頂反著耀眼的光。

        “為什么神仙就必須六根清凈？”少時的季蓮青問道。

        仙尊沉默了起來。

        只是和他說了二百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時仙界傾巢出動圍剿一位私自下界的神官，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妖。”

        “可是當所有人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自毀元神，消散在茂林間了。我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結束得這么快……”常相雙眼帶著一絲為不可察的恨意。

        “可是她沒做壞事……”

        仙尊嘆了口氣，“你不懂啊，世間的許多事本就沒有好壞，也不分好壞，只看合理不合理。

        倘若與妖界、人界結合的神官越來，就會讓仙界對凡人和妖的統領變得越來越難。若陷在這種感情中，輕則讓雙方為難，重則互相殘殺，屆時將會陷入痛苦萬分的兩難抉擇中。以后你看得多了就會明白這一點的。”

        “那……那個大妖呢？”

        “哼！早自己跑了。只留下她和……罷了。”常相攥緊了放在欄桿上的手，他看著眼前澄黃一片的長河落日，對季蓮青道：“蓮青，你是我最看好的弟子，我會提攜你，登上最高。”

        突然得到仙尊極大的肯定，季蓮青驚愕。

        “但是你要記住，萬丈紅塵擾亂心性，七情六欲有損修為。”

        尚稚嫩的季蓮青應聲跪下：“蓮青，謹遵仙尊教誨！”

        季蓮青還記得跪在青門亭那片地上時，山風吹過耳邊的感覺，以及那一刻決心為了九乘仙境、為了恩師奉獻一切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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