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和十六，上元燈會。

        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注1]。

        逢上元，燕京照舊歷，點燈十日不歇。長街夜如白晝，車水馬龍，黃發垂髫皆愛游橋觀燈。

        鬧市街頭，鑼鼓喧天。舞獅子、耍龍燈的社火舞隊在鞭炮齊鳴的紅火場面中被人群擁住，隨著喝彩聲、鼓掌歡呼聲，各種驚險異常的百戲表演你方唱罷我登場。

        萬人空巷，百姓相攜。小童提著兔子燈騎在大人的脖子上，眼巴巴地望看叫賣糖畫的老頭；小姑娘提著裙擺張望著擠進人堆里去買冰糖葫蘆的小少年，花市燈如晝，一時間不知是燈映臉紅還是臉勝燈紅。

        千人笑，萬燈明，百姓最易知足常樂，過去一年的苦難，仿佛能輕而易舉的被這熱烈的盛景抹平。

        聽說上元燈會，放燈祈福能得順遂，顧瑾玉小公主亦是信過。

        可歲和十六年的上元燈會，正是燕七公主顧瑾玉悲慘命運的起點。

        大楚使團入燕京，締盟約，結楚燕之好，以謀伐齊。從此，一個從未像公主一樣長大的女子，亦不像一個公主一樣體面的死去。

        只可惜，如今的燕七公主不用再做和親的菟絲花，顧七劍拿起了一個赤牙黑紋的儺面扣在臉上，將銀子拋到了面具小販手中。

        她顧七劍，只會是東海扶桑樹，羲和馭日之始。

        時隔七年，顧七劍再次走進上元燈會這熙熙攘攘的人潮，天地早已翻覆，她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棄女，而是入朝議事的隋珠公主。

        燈火璀璨、繁花似錦的夜景，尋常百姓更關心那懸彩掛綢的丈高燈樓，層層疊疊挑著鳳燈魚燈、走馬燈以及各色花卉燈，燈下墜著燈謎彩箋，隨風飄動。

        凡猜中燈謎者，可得相應花燈。

        “老大，老大！我想要嘞個嫦娥奔月的走馬燈！！求求了！”盜版系統巨想要那個超炫的走馬燈，而且它百分百肯定會被答應，因為老大她不一樣。

        以前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宿主愿意為了一個小系統耽擱時間，它載入過古代，卻沒真正玩過燈會。從戲猴看到耍龍舞獅，系統那是無一不喜歡，無一不想看，無一不想要。

        貪怎么一個字了得。

        可顧七劍無所謂，盜版系統雖然話癆且煩人，但看在它哭了三天還不啞的份上，不過是些小事情。

        這直接導致了衛啟明帶著小兔子面具亦步亦趨跟在顧七劍身后，看著顧七公主左買一個小糖人右買一個小布偶，童心未泯的令人詫異。

        燈樓前。

        顧七劍仰頭望去，嫦娥奔月的走馬燈高高掛在最上方，其四角懸珠墜玉，微風輕拂，叮鈴作響，應當是此處燈樓的頭彩。

        買一顆糖也是買，買兩顆糖也是買，于是顧七劍在答應了系統后，轉頭問向身側的衛啟明：“你呢，你想要哪個，我送你。”

        衛啟明被問得一懵，有些結巴：“主……姑娘，您是要送我一個？”

        “嗯，選一個。”

        “我，我要那個兔子的就行，謝謝姑娘！”衛啟明說完，只覺得血液直往臉上涌，燒得慌。

        玉兔搗藥燈。

        顧七劍點點頭，走到燈樓店家面前，開口道：“店家，我想取嫦娥奔月燈和玉兔搗藥燈。”

        不巧，與她一同說這話的還有一青衫公子：“店家，我想取嫦娥奔月燈。”

        循聲望去，入目是一張美人面。鬢若刀裁，眉如松墨，眼中是風清月朗，唇畔是山寺桃色，一襲竹紋儒衫立在燈火相映的紅塵中，似謫仙。

        那謫仙人也在望向戴著赤牙儺面的姑娘，帶了幾分不知所措。

        最不知所措的該是店家才對，同時選燈，又是同時遞來銀錢，他也分不出先來后到，一時間陷入兩難。

        愣了片刻，謝停云剛開口禮讓，就聽紅衣姑娘說：“既然如此，那不如店家念題，誰先答出來就是誰的，如何？”

        她竟然要和他賽燈，謝停云再看了看這張揚自信的女郎，旋即點了點頭。

        “好嘞，兩位請聽——”店家見狀，喜笑顏開地挑下燈：“荷花露面才相識，梧桐落葉又離別。”

        “扇。”

        “扇。”

        異口同聲，皆正確，燈樓店家只好撓著頭道：“要不，二位再來一次？”

        得了兩人首肯，店家舒了一口氣，朗聲道：“南望孤星眉月升。”

        “莊。”

        又是同時答對，店家這下犯難了，圍觀人卻熱鬧了起來。

        謝停云看向那雙鬼神儺面下的黑眸，沉星醉月，比鬼神還攝人心魄，他心怦然一跳，竟錯開眼去，退了一步：“姑娘喜歡這燈，這燈該是姑娘的。”

        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謝停云連忙打住思緒。

        顧七劍卻沒客氣，再猜一謎，然后徑直接過店家手中的走馬燈和玉兔燈。

        見謝停云沒走，她沉思片刻走到對方面前道：“我很喜歡這燈，可勝負未分終究有失公允，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謝停云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心下慌亂，他想問對方名字，又害怕會唐突，一時間遲疑，面上愈發呆滯。

        見他不說話，只一個勁的盯著顧七劍看，擁有炫酷走馬燈的盜版系統一拍腦袋，肯定道：“老大，他想要你面具！”

        “真的嗎？”

        顧七劍倒是沒多想，伸手一取，將面具塞進謝停云懷里，然后帶著高高興興的衛啟明欲走。

        而謝停云抱著面具臉燒得通紅，他竟然如此失禮地盯著人家姑娘瞧，最后還讓人誤會是看上面具了，真是，真是，真是好看啊。

        他看著那紅衣背影，四周闌珊燈火通通淪為點綴，天地間僅有那紅衣。

        就在此時，一個錦衣華服的紈绔帶著一群小廝隨從攔住了顧七劍的去路。

        “小娘子，你這手可真好看，跟蔥段似的。”那紈绔滿嘴酒氣，走路歪七扭八：“來，給爺摸一把。”

        語畢，那醉醺醺的紈绔就想伸手去捉。

        衛啟明正欲拔出短刀呵斥，就聽身后傳來一聲怒斥——

        “放肆！”

        是誰搶了我的詞兒，衛啟明一時間不知卡在喉嚨里的“放肆”究竟還要不要繼續說，就看到一抹青色瞬間攔在了她們和紈绔之間。

        “敢管爺的閑事，真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小爺是誰嗎？”紈绔有些暈，人都不耐煩看清，只狂妄道：“給我打！”

        領頭的小廝卻壓著其他幾個隨從沒敢動，小聲提醒道：“少爺，是謝家二公子！”

        齊麟再一看，見鬼了，竟是謝家的寶貝疙瘩謝二，連忙賠笑，不料謝停云軟硬不吃，言談生冷噎人，氣得齊麟滿臉晦氣抬腳溜了。

        見人走了，謝停云有些不放心道：“若是姑娘需要，在下可送姑娘回去。”

        “不用。”

        顧七劍瞟了一眼謝停云，頭也不回的走了，剛剛但凡這小書生不攔，那齊公子的半只手掌鐵定保不住了。

        衛啟明抱著玉兔燈，心中卻還惦記著齊麟的半個手掌。

        “姑娘，要不要我去把人抓回來？”

        顧七劍搖搖頭，輕描淡寫道：“人都走了，沒必要浪費時間。既然知道是哪家的了，那便子債父償。”

        禮部祠祭清吏司齊遠齊侍中，該是不走運了。

        穿過熱鬧的燈市，終于走到流光橋。

        流光橋不負其名，放眼望去，橋面懸掛千燈，河中盡是祈福蓮燈，流光溢彩，仿若銀河落人間。

        橋下一對老夫婦正在賣元宵，遠遠地，顧七劍就看見段白野端著兩個白瓷碗朝她跑了過來。

        “公……宮姐姐，嘗嘗這家元宵，可好吃了。”

        顧七劍接下元宵碗，笑道：“約我來游橋賞燈，怎么這燈賞著賞著，賞成了糯米白團？

        段白野只是摸頭一笑，翻過年去，她就要回北境陪爹娘了，這燕京燈會的元宵，不知何時才能再嘗到。

        正說笑著，橋上突然走下一伙人。

        “那不是六皇子嗎？”

        段白野只覺得中間被簇著的有一人頗為面善，隱約像是像六皇子。

        顧七劍看著那言笑晏晏的人群，道：“嗯，六哥在接待大楚使團。”

        “是大楚使團啊。”段白野聽人說過，大楚遣使臣入燕，是為結盟，具體盟約為何，就不得而知了。

        顧七劍卻知曉，不論是原劇情線還是現在，楚國盟約始終一致，連燕伐齊，和親結好。

        燕國以北為齊，齊國往北為楚，三國領土猶如珠蚌，燕楚為殼，包夾齊國。楚國勢大想吞齊，而阻止燕國援齊的最好辦法就是與燕同盟，共分齊地。

        當然這是盟約上畫的大餅。楚國勢強，燕國勢弱，一旦沒了齊國緩沖，燕國亦是楚國囊中之物。可惜唇亡齒寒的道理燕帝渾濁的大腦已經想不明白了，楚國使團獻上的美女讓老燕帝樂不思政，更別說有的是人為一己之私推動結盟，比如六皇子顧玖。

        接待使團可是安妃抱著燕帝的腿替六皇子求來的，看樣子，他和楚人相談甚歡啊。

        顧七劍側過頭望向燕宮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此時，燕宮冰冷的石階上，有一人也在眺望宮外。

        上元燈節，想來是熱鬧的。

        元時擁著黑色的披風，宮燈清淺的光碎在他身上，也沒給他添上半分柔和。深宮太冷，也太黑，他立在高處，消磨掉了身上最后一絲少年氣。

        傳話的小太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

        “那齊家的說完，就想去碰隋珠公主的手。”

        “哦，伸的哪只手？”

        小太監只覺得頭被一只手扯著抬了起來，抬眼便撞入了一張笑意繾綣的臉，語調卻無悲無喜，如此詭異的割裂，令小太監音調不禁有些顫抖。

        “是右手。”

        “說了幾句話。”

        “五句。”

        元時松開面前的人，慢條斯理地取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著手指，月光混著燭光灑在他臉上，抹平了艷麗的唇色，近乎溫和：“那便找人去砍了他的右手，再拔五顆牙。”

        面若觀音，心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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