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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死囚的最后十天


  燕妮丹:你好。/WwW.QΒ5、cOM

  ……

  下面給你說一點我的經歷。

  那是七五年的六月份,這是我在看守所里的第八個夏天。承蒙老天爺發善心,一個月前我被叫出監號參加勞動,不知是因為勞動賣力還是因為表現得本份,看守人員對我有一種明顯的好感。

  這天下午,所長要我和另外幾個人到辦公室去。我以為又是什么臨時差事,把手里的活一放就去了,誰知所長開口就是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話:

  “交給你們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

  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有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務會要幾個權利被剝奪得一干二凈的囚犯來完成?在緊張之余我有點納悶。

  “有幾個重要的罪犯要你們幾個照料幾天,你們的任務第一是防止他鬧事和自殺。第二是照料他們的生活,包括洗臉、洗口、吃飯、解溲。有什么事情要及時報告。你們幾個人在里面由李乾負責。”所長接著說。

  多年監禁生活的經歷和見聞一下子告訴我:很可能要同判了死刑的人生活在一起,直到他們上路。我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次。雖然以往曾和第二天就被拖出去槍斃的人被子挨著被子、枕頭靠著枕頭地睡在一起過,但那是在一種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

  一個身體健康、神智正常,本來有一個長長未來的成年人,由于錯綜復雜的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使他不得不在絕望中以分以秒為單位來計算自己剩余的生命時,會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態呢?他們不是有著執著信仰的人,不是為著某種信念理想去勇敢地獻身,相反大都是些蠅營狗茍,利欲熏心,膽大妄為的人。在死神的翅膀已遮蓋住他們的雙眼且毫無希望改變時,會不會發生精神的變態呢?

  我們幾個到了一個臨時騰出來的空監號,邊整理鋪位邊議論。在議論中有人表現出好奇,有人流露出害怕,也有人只是打哈哈、不知在作什么盤算。

  將近五點鐘看守所正在開晚飯時,突然響起沉重緩慢的腳鐐聲。在不知情者看來,會以為又是哪個在監號里干了點什么違禁的事被戴上了刑具,而在我聽來卻像喪鐘一樣刺激著每一根神經,這個留下一路叮當聲的未知者將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接到死刑判決書等著槍斃的人。我的心隨著越逼越近的腳鐐聲跳得越來越厲害,一個生命已走到盡頭的人將和我對視。

  這時間過得好慢哪,我在看守所渡過的八年同這相比好像只是彈指一揮間。也許從腳鐐聲響起到在門口停住,實際上不到兩分鐘時間,但我卻感到這是徒步穿過撒哈拉大沙漠的漫長過程。不同的是穿過撒哈拉意味著希望,這腳步卻是在走向死亡,走著人生的最后一段不歸路,那叮當聲就像伴隨死亡的哀樂。這腳步是不由自主的,機械的,在走著一條誰也不愿走的路,但他不得不走。緩慢的步子反映了他希望那怕多活一秒鐘的愿望,而好奇心和神秘感卻驅使著我希望那張未知的面孔能快一點攝入眼簾,想盡快知道這是一張什么神情的臉,是一個什么人的臉,這種心情近乎于殘酷。這里的慢和快是一種差距,這不是尋常見得到的差距,這是自知活日無多的將死者和自認為還有長長未來的生者之間的差距。這種差距在其它的地方也有,但遠沒有這里的殘酷和感覺上的強烈。在其它地方是表現自然規律的生老病死,在這里卻是體現法律意志的無情剝奪,這無情的剝奪令當事人和旁觀者都在心理上感到難以承受的震憾。終于,鐵鐐的響聲在門口停下,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那哐的一聲門響,讓我的心驚跳起來。

  一張年輕得似乎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出現了,這就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死囚。光光的腦袋、瘦小的身材,由兩個法警押著,一個看守幫他抱著行李。鐵鐐讓他那本來就不高的個子無形中矮了幾分,而反銬的雙手又使他的腰彎了下來顯得更矮小,簡直像一個侏儒。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木然地睜著,從他眼里看不到一點生氣,也許此時在他的眼里的一切也是沒有生氣的。雖然他也在努力地打起精神,卻還沒能從驟然響起的炸雷中清醒過來,他在門口呆呆地站著,癡癡地望著我們,似乎忘記了移動腳步。法警在背后用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勉強挪動步子走了進來,法警把他按在地上坐好后轉身走了,門被關上。

  我們靜靜地看著他,打量著他。也許是在我們沉默的注視中感到有點不自在,或許是要從剛才發生的令人里里外外都要變形的可怕震撼中解脫出來,他脫口說道:如今這年頭活著也沒有意思,死了還好些。說出了這話后像如釋重負似地把頭抬了起來,望了望我們后,又把頭低了下去。

  他進來后的第一句話讓我暗暗地有點吃驚了。這是個犯了什么案子的人呢?顯然,死刑的判決對他是突然的,從這話說他是**革命案子?不像。再說又太年輕了,也許剛到十八歲,看來是個刑事犯。可是他出語驚人,好像早就看破了紅塵似的,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這是現在年輕人的普遍早熟?還是從監禁生活中悟出了什么真理要諦?或是在絕望中的自我麻醉?我一時找不出答案。來不及多想了,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務,我端起飯來走過去問他:

  “想不想吃點飯?”

  “吃,怎么不吃?我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在回答的同時,他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我手里的那缽飯。

  死囚的糧食標準跟外勞的一樣,比在號子里要多出一半,伙房的師傅也會多打了一些菜,我把飯劃成一塊一塊地喂他,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得很香,有時還催我動作快點。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有這樣好的胃口,真是令人驚異。看來長時間的饑餓形成的心理和生理上對食物的渴望,在某些人身上竟能暫時壓倒死神驟然降臨所帶來的恐懼,這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吃了去死,這是句開玩笑或者罵人的話,有幾個人能夠在毫無準備的死刑判決面前對那水煮鹽拌的飯菜津津有味、食欲盎然呢?看來眼前的這個死囚是少數的幾個例外,這也許和他的年齡有關。

  喂完了他那一份,問他還想不想吃,我告訴他我們幾個人的飯有多的。他一點都沒有客氣,我的話音沒落他的吃字就沖出了口。于是我又拿起一缽飯喂他。

  這個的飯還未喂完,外面的鐐銬聲又響起了,有了前面的經歷,這聲音已不像剛才那樣刺耳了,也沒有了剛才的吸引力,我專心喂飯,要讓他吃好接到死刑判決書后的第一餐飯。此時希望死囚在我面前盡快露面的好奇心情已蕩然無存,完全沒有注意第二個死囚的到來,甚至在牢門又一次關上時也沒看上一眼又來的死囚是個什么樣子。突然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咦,那不是小李嗎?”

  我抬頭一望,太意外了。我將陪他度過生命最后日子的第二個死囚,是在武漢市第三看守所(設在湖北省京山縣一個山洼子里)一起關過的大胡子老王。此人一直說他是因為不大的作風和經濟問題暫時進來避避風、很快就會出去的處級干部,看守人員對他似乎也有些另眼相看。他的話雖然我從未當真聽過,但怎么也沒想到會殺他的頭,更沒想到我會是他最后的陪伴人。有一個公開的說法:凡是送到京山去的至少在決定送他去的時候是被認為量刑不會很重的,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放心的,因為要外出參加一些勞動。怎么他會是這樣一個例外呢?對他點了一下頭,不知說點什么好。

  這一個終于說吃飽了。我起身走到老王跟前,見判決書在他襯衣的荷包里裝著,伸手就去拿。老王見我要看判決書,就說沒有什么看頭,并想躲避開我的手,似乎不怎么愿意我知道他的情況。違背一個將死者的意愿且這意愿又不損害他人,是太不合情理的行為,但已經伸出去的手還是把判決書拿過來了,戴著腳鐐和反銬著的他根本沒法避開。京山的印象和眼前的現實之間反差實在太大,我太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回事。他見我在看判決書,就在旁邊說開了:

  “你看有沒有意思,人犯了法,不僅職務變了,工作單位也變了,這個無線電廠我只是1964年在那里搞了一年四清工作隊,我怎么一下子成了那里的倉庫保管員,我的家庭住址他們不能改變,判決書上這點說的是實話,如果我是這個廠里的倉庫保管員,怎么會住在洪山賓館呢?說我搞了一萬多元,哪有那么回事呢?有四千元是我表弟要我幫他買輛車,錢還在我辦公桌里放著,怎么能算我詐騙呢?要不是搞這個運動我有什么問題?現在打擊黨內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要拿人開刀,我被碰上了。”

  雖然我知道他的話摻有水分,也無意去搞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同時也搞不明白怎么會有人的家庭住址是洪山賓館。但我有義務來滿足他除了尋死以外的每一個愿望——只要在我的能力之內。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草草咽了幾口飯,就坐在他的鋪上靠著墻壁,看上去是在閉目養神,實際上可能是還沒有從他一生中最痛苦的震撼和沖擊中走出來。此時他想了些什么?以后他也沒有說,這已是永遠的秘密。十天之后,這思維著的精神連同軀殼將一并進入永恒的沉寂之中。

  誰也沒想到又出現了腳鐐聲。怎么?還有一個?我們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相互望了一眼。門又一次打開時,我們都愣住了,就在一個小時前還在和我們一起勞動、有說有笑的老張一副陰沉、沮喪、無力的神情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死刑的判決對我們的震撼也許比他本人還要大。對他來說,是幾年來一直擔心的事情最終變成了可怕的現實,盡管他一直抱著某種希望,但這個判決畢竟不是晴天霹靂,他多少有點思想準備。他懷著一種復雜的感情看著我們。我心里想到的是有看守公開說過他坦白交待得好,會從寬處理的。怎么還是被送上了斷頭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天里,怎樣和這個幾個月來關系一直不錯的難友相處呢?他邁著艱難的步子走了進來,默默地坐下,似乎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伙房的師傅遞了一份飯進來,我問他吃不吃,他搖了搖頭,最后竟低聲抽泣起來。在這種場合,安慰是多余的,尤其是對這樣一個走南闖北,已是知天命年齡的人。要哭就讓他哭吧,不要去打攪他,這樣也許他心里還好受一點。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的說教在此時不僅是絕頂的空洞,而且還會使人感到尖刻和惡意。人是鐵飯是鋼,不要急壞了身體,多少還是吃一點的勸慰,此時也只有大腦不健全才會說出來。面對將死者,在此時哪怕同他有世代冤仇的人也不會說殺頭活該、社會少個禍害。安慰是多余,說教是無知,詛咒是無聊,那怎樣才是恰當的呢?我看著這三個各具神態的死囚,一股惻隱之心竟悄悄襲來,自己也一下子不能解釋,我這個“雙手沾滿了人民鮮血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預審員語)”會對這種差事感到壓抑,會想起熟悉的將死者表現出來的不能夠被非議的另一面,那個嫉惡如仇,血氣方剛,認為除惡須務盡,率人槍斃孔威、傅強的李乾不見了。此時李乾想得很多,不過當務之急要解決的是如何渡過這第

  一個對每個人都是難眠的夜晚。

  這次就談到這里,下次再接著談,再見。

  祝一切順利

  李乾八二年九月十二號

  上面是我二十多年前還在白沙洲新生汽修廠勞改時,寫給同學信中的一段,記錄了我1974年從京山轉回武漢后的一段經歷。真不知該怎樣感謝那位細心地保存下這封信的燕妮丹,這封信讓那幾個早已灰飛煙滅的面孔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讓這段往事變得異常清晰。

  他們三個人的判決書我都看了。

  第一個死囚綽號叫“和尚”,是一個盜竊團伙的主犯,在盜竊作案的過程中還伴有暴力。他們是以同學和鄰居為紐帶糾合起來的,開始作案時還是一群尚未成年的少年。

  老張的情況先就有些耳聞,知道他是投機倒把,經濟案子。現在曉得了他倒賣了幾千斤全國糧票和其它一些計劃票證,牟取暴利幾千元。

  大胡子的事就上面說的再加上一點道德敗壞。

  最初的狂風暴雨雖然沒有完全過去,也不可能完全過去,但他們三個好像從極度的震撼和沖擊中開始緩過神來。

  “他媽的,臨死還要給我戴這玩意兒,小李,你能不能給他們說說把這玩意兒拿掉?”

  大胡子說的這玩意兒是指他手上的銬子。這玩意戴在手上又是放在背后,肯定不會舒服。我在心里佩服他的眼力,他一眼就判定我在這里面說話可能還有點用。

  “好,等會我一定說。”我對他說。

  我知道戴背銬睡覺的滋味,他們還有十個晚上要睡,如果這背銬還要戴十天,我覺得會出亂子的。他不說,我也要提出來。

  “剛才宣判的時候,我就跟他們講,你們放心,不就是到時要拉個活人出去殺給人看,教育教育大家嗎?我會配合你們把這場戲演好的。你們開除了我的黨籍,開除了我的公職,現在又要我的腦袋。這是政治的需要,也不怨你們這些具體的執行者,我受黨的教育多年,會盡好這最后一次義務的。”見我很肯定地回了他的話,大胡子的侃勁上來了。

  如果說剛才“和尚”在死神面前的旺盛食欲讓我驚異的話,此時大胡子在死神面前的調侃讓我嘆服。只有老張沒有什么讓人意外的表現,一臉陰沉地坐在那里。

  晚上七八點鐘,所長把我叫了出去。辦公室里已有好幾個人,有兩個很面生。他們問這三個人的情況,我說目前還算穩定,看不出他們想出點什么亂子的跡象,把他們每個人的情況都說了一下,最后說到大胡子的要求,也說到對十天都戴背銬的擔心。所長表態:睡覺時可以讓他們把手放到前面來。

  這次好像是自公檢法軍管以來死刑第一次有上訴期,是不是軍管撤銷了?我在心里猜測。看守所似乎也在摸索怎么樣做才恰當。

  在牢里,誰被叫出去談話通常總有一種做了叛徒味道,不管你有沒有說別人什么,總會有點不自在,總會擔心別人會怎么想。盡管任何塵世間的是是非非對這幾個將死的人來說已無任何意義,但他們在監獄里形成的習慣思維還不是一下子就能完全丟掉的,我應該避免可能給他們造成的不快。一回號子不等他們問,我就開了口:

  “剛才所長問了一下你們三個人的情況。我說我很佩服你們在宣判了死刑的情況下還能這樣清醒和理智。”

  這開頭的第一句話讓他們臉上有了自接到死刑判決書以來的第一次笑意,這笑意里有一點被喚醒的自尊,盡管很短暫。看來即使是一個因觸犯刑律而即將訣別人世的靈魂,從別人嘴里聽到對自己的欣賞、稱贊,他也是很在乎很需要的,那怕明知這可能是善意的謊言。

  “老王的要求我給所長說了,所長很爽快,他說晚上睡覺就把手拿到前面來。老王,你這一句話讓老張和‘和尚’也跟著沾了光。”我接著說。

  “老王,那我們不是還要謝謝你?”“和尚”也開了腔。

  老王嘿嘿笑了一下沒再做聲,這淺淺的笑意很短暫。

  號子里沉悶的空氣有點改變,只有老張一個人還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時不時地抹一下眼淚,他的心事在這三個人中好像最重。

  “老張,有什么放不下的?你放不下能改變什么?”大胡子見老張一副

  愁眉苦臉的樣子竟開導起他來。這大大超出我的想象。這話從他口里出來絕對比我說的管用。

  “我不能和你比。我屋里還有老的小的,我這走了他們么辦?”

  “誰沒有老和小?你走了他們就會餓死?你愁眉苦臉他們就能活得好一些?”

  老張不再做聲。

  不管大胡子對我說過的話有多少是假的,此時我對他真的是服了。他說的這些話都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每個正常的人都知道。但在清楚知道要不了幾天自己就會拉出去挨槍子,腦袋上要打開一個大窟窿,即將進入永恒黑暗的時候還能這樣豁達地說出來,這是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也許這里面有一點點要面子的成份,從他不愿讓我看他的判決書這一點上可以猜得到。也許這里面還有一點點用開導別人的方式來疏導自己內心那難以解開的心結的味道,從他不說話時也不免黯然神傷中可以察覺。但我心里承認他是一條漢子,是一個把世事悟得太透太徹底的人。我突然想起八年前在警備區和同學見面的情景,當時我剛關了十五天,就覺得那是一場陰陽界的對話,心中不時涌出陣陣的傷感,和他這一比,我那算什么?是不是因為那時還有太多的希望,認為自己還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所以還能有心情來享受傷感,還能坐在牢里慢慢地品味痛苦。能夠享受的傷感就不能稱其為傷感,能夠品味的痛苦就意味著這痛苦不僅僅是痛苦,可能還是別的什么。我那叫什么陰陽界?此時此地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陰陽界,他們三人已經站在奈何橋上,黑白無常已用鎖鏈緊緊地扣住了他們,那扇漆黑的大門十天后就要打開,門后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們在橋上絕望地徘徊,他們心里十分清楚,只剩十來天的時間了,沒有任何人會來幫他們,也沒有任何人幫得了他們,十天后他們將無可奈何地墮入無邊的黑暗,化為宇宙中一粒無聲無息的塵埃。

  睡覺鈴響了,“和尚”第一個把手銬從后面移到前面來。他們戴的是在電影里有時可以見到的那種鍍鉻的手銬,兩個銬圈之間有幾節鏈環,我們稱之為洋銬子,以區別純粹用于懲罰的土銬子。這洋銬子戴在手上可以方便地從后面移到前面來。

  我們一直在扯一些不相干的話題。除了最開始大胡子對老王的開導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死”這個字眼,那怕是含義有點鄰近的詞也不會從口里出來。

  鈴聲已響了一段時間了,他們沒有一點要睡的意思,看守已來看了好幾次,值班室里的鐘聲敲過十點半后,所長過來開了口:

  “睡吧。”

  “睡不著。”“和尚”說。

  “睡不著也要躺下。”所長沒留任何余地。

  我們幫著把墊絮鋪開,他們三人慢慢躺下了。

  在這過程中我注意到他們非常小心地盡可能不讓腳鐐發出聲響,生怕影響了其它監號睡覺。這一細節讓我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動。幾個將要拖出去槍斃的人還能為他人考慮,這一舉動使他們在我心里還原為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人的本性是善還是惡?這是千百年來諸子百家爭論不休的問題。看來,既不全是善也不全是惡,即使是魔鬼,他的內心深處也有供奉善良的高臺,而人間的天使如果沒有任何約束,沒準在一個什么時候從心里蹦出一個魔鬼來。我值第一班。雖然暫時還沒有任何異常的跡象,但也不敢掉以輕心,說是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務,那是扯蛋。但我既然已經在做這件事,就要把它做好,不能在我手里有什么閃失。

  快十二點了,看見“和尚”睡覺把頭蒙著,這對他們是不可以的,就過去把被單移到他的脖子下面,我發現他的眼角是潮潤的。感覺有人在動被單,他睜開了眼。這樣近的距離,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就這樣對視著。這是生者和將死者的對視。我眼里是惻隱是思考,還有點惋惜,他眼里有羨慕有后悔,還有一點恐懼。在我眼里,這是一雙曾經混濁的眼睛,但現在混濁開始褪去,塵世間的一切都將不再和他有任何關系,包括那些他曾不惜為之鋌而走險的物質財富,對他來說一切都要如此迅速地歸于虛無,那非份的占有欲顯得多么滑稽。死神冰涼的翅膀凈化了他的靈魂,那貪欲早已不知拋到了哪里。他的眼神開始返璞歸真,有如初生的嬰兒,和嬰兒不同的是他的思維,初生嬰兒的思維是混沌的,他的思維卻是清晰的。他一定非常羨慕眼前的這個人,盡管他完全不了解這個人。他會想如果不是走上這條歧路,他一定會比眼前這個人強得多。但人生沒有如果,現在一切倒過來了,在他上路之后,這個人還能在這世界上感受在周圍發生的一切,那怕感受到的僅僅只是痛苦,有權感受痛苦在他眼里也是一種幸福,對他來說,再過十天,這感受痛苦的資格都沒有了。淚水慢慢充盈了他的眼睛,隔著被單我看見他的手伸了過來,這可能是下意識的肢體語言:救救我。也可能是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與人親近的需要,我把手迎過去,他用雙手握著,放到他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一串眼淚從他眼角無聲地流出。

  第二天起床鈴一響,他們仨都一同起了身,他們還在認真地遵守這里的作息制度。從這點看,他們仨都沒有完全進入將死者的角色。肯定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的他們,完全可以不理會這鈴聲,沒人會去管他們起不起床,但他們都起來了。

  所長來打開風門看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想什么。我有點擔心是不是要他們把手銬移到后面去。最后所長什么都沒說就走了,我在心里感謝他這不露聲色的決定。手從背后拿到前面來后,生活上他們方便多了,洗臉漱口、吃飯解溲等都不用我們幫忙,但怕出意外,只要他們起身,我們都要上去扶著。

  “小李,你看我們這幾個臨到要死的人還要這樣麻煩你們。”晚上吃過飯后,大胡子這樣開始了我們的閑談。

  “這不算什么麻煩,我們也沒有幫上什么忙。”他不避諱死的話題,我有點意外,楞了一會我才說。

  “我是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地獄,更不相信來生轉世,要不然我會承諾一定在閻王那里為你們幾個美言幾句。”他是個猴精的人,可能察覺到我對他的話不是太相信,在用這種方式表示他不會騙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此時寧愿相信他說的話都是真的。

  “以前我也不相信,這幾年的經歷好像讓我有點改變。你們在這個時候還能為他人著想,一定會有好報,來世一定會投個好胎。”這樣雖然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但我覺得這樣比順著說更自然。

  “雖然我不相信來世,還是要謝謝你們。昨天幾乎是想了一晚上,想想這一生也還值。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該見的、該經歷的、能夠享受的,都見過了、經歷了、享受了。跟這小‘和尚’一比,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大胡子,你說你比我強?我一個人無牽無掛,一了百了,你還有一大家子人,有我輕松?再說也莫小看了我們這些小字輩的,我們見過的你未必都見過?我玩過的你未必都玩過?”“和尚”大概覺得自己被小看了,有點不服,話中帶有一點要一比高低的味道。

  “小兄弟,別誤會了,我是說在這世上我比你多活了兩年,沒得別的意思。”大胡子連忙說。

  “和尚”不再做聲了。

  這又是我的一個意外。此時還會有這樣內容的小口角。看來只要他們還是有知覺的人,人所固有的他們還是無所不有,那怕死神就在他們旁邊站著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這天晚上我是值第二班,待我接班時,已是深夜十二點,要值到凌晨三點。我小心查看了一下,他們三個都睡著了。第一個晚上他們肯定是睡不好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他們會翻來覆去地想,第二個晚上他們相對會睡得好一點。但他們還是心神不寧,時不時在夢中都會有一個寒顫出來。

  我坐在被子上靜靜地看著他們仨人。

  死亡是誰也繞不開的。但為什么眼前這三個人將面臨的死亡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的不同?給人的心靈帶來如此強烈的震撼呢?是因為他們觸犯了刑律,為國法所不容,因而將被強行奪走生命,而在自然狀態下他們是應該可以正常活下去的。看來給人帶來震撼的不僅僅是死亡,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是在一種非正常狀態下的死亡。

  當年岳飛如果沒有一個風波亭,沒有一個“莫須有”,沒有被殺頭,十幾年、幾十年后他繞得開一死么?記得小時候在武漢京劇院看那一班名角演出的《滿江紅》,在被激起的報國熱血在周身沸騰的同時,也為岳飛在那一劫到來時不主動,甚至拒絕采取有效躲避措施而急得直跺腳,然而他卻因殺頭千古留忠名。譚嗣同如果當年聽了康有為的勸告,終于出走東瀛,最后安享天年,而不是“我自橫刀向天笑”、血灑菜市口。固然在歷史上也會有他的位置,但肯定會比現在留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要遜色得多。安享天年這幾個字讓我們聽著很舒服,但也只是正常死亡的一種雅述,難道就不是一抔黃土掩沒了?同是**創始人的李大釗和陳獨秀,一個還在草創時期就勇敢走向絞刑架,英名永遠。另一個雖然歷盡坎坷,但也算終其天年,卻是**初期所有失誤的總代表。如果他倆的思想、認識都不變,只是命運換一下,那么在歷史上的地位會不會對調?當然,歷史沒有如果,歷史不能重來,這里只是假設一下而已。同這些能讓人記住姓名的人相比,更多的,多到數也數不清的卻是極悲壯卻又悄然無聲地淹沒在歷史長河里的志士仁人。

  眼前這三個人是沒法和我所景仰的先驅們相提并論的,只是他仨的出現讓我把生命、死亡等容易紛擾靈魂的概念在這里梳理一下,去掉旁枝雜蔓,更接近這些概念的本來面目,等到有一天我必須面對時,我會更理性、更從容一些。

  大胡子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始終吸引了我更多的目光。此時他打起了一點小鼾,眉頭時而松開,時而緊鎖,好像夢中他也在經歷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小當官的我也見過幾個,實驗中學是一個**成堆的地方,同他們有一些交往,有的關系還不錯。由于有這樣一點經歷,那些在我面前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的陌生人,我很難有什么好奇心。眼前這人是個例外,這是一個謎一樣的人,很難判斷他的真實身份。從他說到的一些事看,他應該是一個權力場中人,雖然層次不高。判決書上沒有看到實屬罪大惡極的內容,除了最初因為我看他的判決書而說了幾句有關案情的話之外,他再沒有說過一句為自己鳴冤叫屈的話。這難道是因為他諳熟這里面的游戲規則、自知無用的原因嗎?人之將死,說幾句表白自己的話是很正常的呀!可他沒有。或者是因為他的問題遠比判決書上寫的嚴重,只是由于某種原故,不便在判決書上寫出來,而他的緘默可以換取對家人的保護?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對我說的話就是真的,或者說主要是真的。這些只不過是我的猜想,眼前對我這還是個秘密,這個秘密他帶不進墳墓,但時過境遷之后,還會有誰再對他發生興趣呢?

  第三天這死囚牢房的氣氛好像有點變化,不似第一天那樣壓抑,也許是他們三個人開始有點麻木。看來麻木是個好東西,尤其是當巨大的厄運降臨時,如果你根本改變不了它,就不要去深切地感受它,麻木此時就成了最有效的盾牌。歷史上一切已經存在的東西都是有其合理性的,不要隨意去嘲笑任何一個看似荒謬的現象,沒準它會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幫你一把。

  大胡子的食欲有了好轉,他的那一份已能全部放進肚子里去。“和尚”的食欲還是那么強烈,每餐自己的那份都不夠。就只老張稍差一點。我想這大概跟他一直在外勞吃飽飯有關系。

  這天晚上我值的最后一班,凌晨四點不到,老張就睜開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然后又把眼睛閉上。他就睡在我旁邊,臉上的神情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睡不著了。凌晨四點的鐘聲響過后,說了句睡不著起來坐一下,就輕腳輕手地坐了起來,和我并排靠著墻。這幾天來他一直少言寡語,現在他主動開了口:

  “李大哥……,”

  “你還是叫我小李,你這樣喊我受用不起。”盡管他的聲音小得跟耳語一樣,一開口的稱謂還是驚得我心里一跳。

  “小李,我想起來真冤。”他改了口,我不再做聲,只是聽著,他需要的是一個靜靜的聽眾。“判決書上說的事都是我主動交待的,我不說他們到哪里去查呢?還開過大會宣布我是從寬的典型。這回是徹底從寬了,寬到了扁擔山①。剛開始進來時聽老犯人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以為是教我壞,聽了要吃虧的,沒聽這話,結果要殺頭,可惜這世上沒有后悔藥賣。”說著他眼圈又紅了。

  聽到這里時我想起王老頭說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看來還是我們的先人利害,他們早就把這個事理看透了,三言兩語就道出了事情的本質。平心而論,我并不認為最初老張他主動說出了這些事后,那些辦案的人就沒有想過要給他從寬,也許確實認真考慮過并且要給他從寬外理,不然他這類型的案子有什么必要關幾年?可能關了這幾年的初衷是想等個恰當的時機把他作為一個從寬的典型拿出去,誰知等去等來等到一個抓新生資產階級分子的政治浪頭。這世上的事情還真是有點說不清楚:本意是想給個從寬,可是最后卻把他送上了斷頭臺,沒準當初從嚴處理可能還會保住一條命。在你說出之前,主動權在你自己手里;在你說出之后,主動權就在人家手里。是寬是嚴,得由人家根據需要說了算。沒有這個批資產階級法權,你這腦袋肯定會安然無恙,沒準還真會把你放出去。但現在用大胡子的話來說,形勢需要把你這盤菜端出去。小政策歸大政策管。當然這些話只是在我心里面轉,不會說出來。

  老張絮絮叨叨講了許多他這一行的門道,我還是不做聲,只是靜靜地聽,

  直到起床鈴響。

  第七天下午,看守拿著一包東西走到正閉目養神的大胡子面前說,這是你家里送來的,簽個字。我過去幫忙他清點。

  幾天來一直在我們面前很沉得住氣的大胡子,在家里送來物品的清單上簽字時,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拿筆的手竟然有點哆嗦。那紙條寫得非常簡單。老王:給你送來一塊香皂,兩條毛巾,一套衣服。落款是個女人的名字,沒有寫時間。后來知道這女人是他妻子。他家里送來的東西寓意非常清楚:干干凈凈上路。

  看守出去后,被我認為早已心如止水的大胡子坐在那里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淚,無聲地哭著。幾天來他一直以泰然,豁達的神情在我們面前撐著,好像他是金剛不破之身。沒想到他妻子的一紙短箋和幾件物品,把他的心理防線戳開了一個缺口,他撐不住了。

  “我說了不讓他們告訴家里的,他們還是說了。又不能見一面,這不是冤枉折磨人嗎?本來開公判大會前,她們還可以稍微平靜地過幾天。現在她們什么都知道了,我一個男人無所謂,她們幾個女人這幾天怎么過啊?!”他像是在說給自己又像是在說給我們聽。

  我們沒法插話,也不知如何插話,只能望著他,同情、理解地點點頭。

  對這個社會而言,他是個什么角色我不清楚,但一個臨刑的人能夠對他的家、對他的妻子和女兒考慮得那樣細致,能那樣設身處地、體貼入微,表現出那樣真切的情感,是我沒想到的。對他那個家來說,他可能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和丈夫。

  這個自制力超強的人很快安靜下來,坐在那里不再說話,只是把那幾樣東西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沒隔多久,老張家里也送來了一些衣物,與大胡子的大同小異,只是稍多一些,字條上還劃去了一些吃的東西。睹物思人,老張又是一陣抽泣。

  大胡子和老張家里都來過了,看來這是統一安排的,該輪到“和尚”家里了。可一等兩等就是沒有動靜,“和尚”的表情由希望慢慢轉為失望,我們幾次欲問又止,怕問了后“和尚”更不好想。號子里面的空氣變得很沉悶而且還非常難受。

  “李拐子,過來一下。”“和尚”喊我。

  “有么事要我幫忙的?”我連忙走過去問他。

  “拐子,我屋里不會來的,你們莫幫我著急了。”

  “哦?”我有點意外,但沒有問他為什么,如果他想說他會主動說的,他不主動說我不想問。

  “我和老頭早鬧翻了,先和我哥哥的關系還可以,后來也不行了,原指望他會來,看來他也不會來了。”

  “你家里不來,需不需要我幫你一下?”

  “不需要,不需要。”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這句話他可能感到有點意外。

  到了晚上他又把我喊過去,先扯了下其它的事,幾經猶豫后,“和尚”終于開口說:“拐子,不好意思找你開這個口,我原先有幾件衣服,但打牌輸了……”

  “我的衣服這么大你好不好穿出去?”聽到這里我就明白他是什意思了,想象著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是個什么模樣。

  “吳拐子有套衣服我穿著剛好,他說如果你把你那套滌卡給他,他就給我。我本來沒起這個心,你下午說了那話后,我有了這個念頭,如果你不愿意就當我沒說。”

  “沒問題。”

  我不再多說,起身把那套衣服給了小吳,“和尚”一臉的感激,說了不少要在陰間保佑我的話。雖然我對這些一點都不相信,但還是對他報以一臉的感激。

  第十天晚上八點鐘左右,牢門哐的一下開了,看守一臉的警惕,喊了“和尚”的名字要他出去。兩個法警就在門口站著,盯著和尚的一舉一動。和尚拖著腳鐐站起來朝門外走去,一副腳鐐不輕,他走得有點困難,我上去把他扶著,陪他慢慢地走。看守在前面領著路,兩個法警在后面跟著。

  在陰暗的燈光下這刺耳的鐵鐐撞擊聲向四周傳遞著死神就要到來的信息,本來還算平和的我一下子感到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恐怖,心跳不由得加快起來。氣溫已不算低的仲夏時節,那長長的走道里本沒有一點風,我卻感到有陣陣寒氣不斷從四周襲來。兩邊號子的風門后面泛著冷光的眼睛一眨一眨,盯著我們來、目送我們去,幾個武裝端著槍高度警惕地在走道里巡視著,整個氛圍令人不由自主地打出寒顫來。我自認神經是足夠堅強的,此時已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那種寒意是從內心深處鉆出來的。雖然理智上知道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但在那一刻這理智不管用,覺得自己好像到了鬼門關,已經命懸一線。那是一種死神就在身邊的真切感受,你可以觸摸到死神的翅膀、真切嗅到死亡那令人窒息的味道。

  “和尚”卻有點冷漠,只是機械地向前走著。事后我想是不是因為我是旁觀者,我的感覺保持著敏銳和細膩,不像他那樣在經歷了死刑宣判后對身邊的事情已經麻木,已經視而不見沒有了感覺,或者是因為要全力拖著腳鐐前行無心再去想什么,因此我在內心感受到的震撼要比他強烈?

  到了審訊室,看守示意我在門外等著,我松開扶著和尚的手,他有點依戀地望了我一眼后,拖著腳鐐艱難地邁過門坎。兩個法警站在他身后,里面的兩個法官見他進去后站起來問他的姓名、年齡,案由,問他是不是上訴了,他說是的。法官拿出一張判決書,清了清嗓子說:

  本法官向你宣讀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書:

  □□□,你的上訴材料已經收到,現經我院復核查明:……以上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本人亦供認不諱……你的申訴無理,予以駁回,維持原判,本判決為終審判決,不得上訴……

  “和尚”木然地聽著再次宣判,再次在判決書上簽字。法官問他還有什么話要說,他嘟嘟噥噥說了一通。回到號子他已想不起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作為旁觀者我倒是聽清了幾句,他說的意思是一個綽號叫“矮子”的問題比他重,為什么判得比他輕?法官的回答倒也簡單:你的事實有沒有出入?你的事實沒有出入,別人的事不要你操心。

  他轉身出來,我扶著他慢慢走回死囚牢房,腳鐐聲又響起來,哐當哐當再一次敲打著人們的神經。

  剛扶“和尚”坐下,看守又點了老張的名。扶著老張我又一次出去,再次承受那對靈魂的沖擊。只是有了前一次的沖擊墊底,這次的感覺沒有那么強烈了。在宣判室里,老張強調他是主動交待的。法官則根本不理老張提出的問題,只說證據確鑿,強調事實沒有出入。最后老張只是抽泣,不再說話了。大限將至,這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夜了。

  那大掛鐘每半個小時就敲響一次,這時的每一次敲打,在他們心中都是沉重的撞擊,站在旁邊的人也會感到黑白無常的鎖鏈在他們脖子上又收緊了一扣,每一次時鐘響起時都能感覺到他們身子的微微顫動。在時鐘響起時我的心也同樣感受到撞擊。號子里面的空氣實在太壓抑太沉悶了,一時間沒一點聲音,真是一個死牢房。我不知道說點什么好,只是有點擔心地望著他們三人。對“和尚”、老張的上訴都沒發什么議論、沉默了許久的大胡子有點熬不住了,他嘆了一口氣說,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們幾個連忙贊成,這最后的時間實在是太難熬了。照理說,對生命的留戀會使他們希望時間能過得盡可能慢一點,大胡子自告奮勇的提議,實際上卻是想把這剩余的時間盡快地打發掉,讓那不可改變的永恒不在自己太焦慮的狀態中降臨。

  他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叫賽珍珠的美國女作家寫的一個中國故事,名字他忘記了(后來知道他講的就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大地》),我說有沒有名字無所謂,只要有內容就行了。

  用一種近乎于調侃的語調他開始了故事的講敘。神侃他是個高手,講故事此時卻不是他的強項,他極力想把故事講得精彩一點,但內心的掙扎好像讓他無法做到這一點。他講著講著,有時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講到了哪里,更多的時候是下句接不了上句,一個有血有肉的故事讓他講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可這支離破碎又讓我們清楚地全方位地看見一顆將在幾小時后就要離去的靈魂掙扎在他最后的時光里。與其說他是在講故事,還不如說是他是在極力用機械的講述來沖淡和掩飾內心的掙扎。我們聽著難受,他講著扎心。最后講述者和傾聽者都游離于故事之外,只是知道阿蘭走了,一顆靈魂走了。這顆靈魂最終離開時她可能是滿足的,因為她雖然離去,卻讓另一顆沉淪的靈魂開始蘇醒,而這正是她所希望的。現在也有一顆靈魂正游走于陰陽之間,也要走了,也要到一個不可知的國度去,他也說他是滿足的。他滿足什么?他滿足他活過、經歷過、享受過?如果他真是這樣想的,那更多的只是在自我安慰或自我麻醉。這顆靈魂的離去也可能會讓幾個沉淪的靈魂有所警醒,但這大概不是他主觀上所期待的。

  我來講個故事吧。等大胡子終于把故事艱難地講完,我對他們說我講一個文化革命中的故事。

  我講了我的“12.5事件”。

  一開始他們完全是當作一個故事聽。當他們聽到遺書的情節時,覺察到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真實,并且我就是里面的主角。“和尚”問這主角是不是我時,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在座的人當中,除你們三個人外,還有一個人的靈魂在幾年前也曾游走于陰陽之間,也曾認真地想過那永恒黑暗的來臨,這次陪你們度過這最后的十天,他有了點新的感悟:人的生就意味著后面必然跟著死,時間有長有短,但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有要面對它的一刻。不論他一生追求的是什么,在這一刻到來時,坦然和平靜是唯一理智的,盡管這不容易。

  聽我講完,沒人再說什么,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牧師。

  這一夜我沒有睡,坐在那里看著他們,也算是給他們守個夜吧,盡管和他們的精神支柱是完全不同的。雖然古人有言:道不同,不相與謀。但此時他們面對的是全部生命都已經、正在或將要面對的死亡,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沒有一個例外。此時只是生者對將死者的同情,在這里早已淡化了立場、觀點的差異,消弭了年齡、經歷的不同,并且誰能保證我一定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一紙判決后我被砸上腳鐐、戴上手銬,最初恐懼、繼而焦慮、終于坦然地恭候死神降臨的事就一定不會發生?

  天花板上歲月留下的水漬,幻變出千奇百怪的痕跡。有時半夜睡不著,我就看著這任憑你的想象肆意馳騁的圖畫,并從這圖畫里勾勒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時無法入睡的他們睜大著眼睛,癡癡地望著天花板,不知是不是也在想象些什么。終于,睡意開始襲擊他們了,這也許正是他們所需要和希望的,他們入睡了。盡管沒有一個睡得安神,但比起第一夜時“和尚”的悄悄流淚,此時的他們已經開始平靜地接受死神的將臨。

  這是一個漫漫的長夜,我一直坐著。在迷迷糊糊中我突然覺得眼前出現一片金光,在這金光里什么都沒有,或者說在這里什么都是金光,猶如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辨不清我是什么、我在哪里。在這里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沒有差別,無從變化。我突然想搞清這是世界的終結還是世界的初始,當我開始領悟到世界的終結和初始本來就是一回事時,似乎突然有什么在躁動并伴有一陣輕微的聲響。這聲響把我驚醒,睜開眼小心看了一下,什么都沒發生,眼前的幾個人都在沒有聲響地睡著。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幻覺,或者說這是個意味深長的夢境。這是表示佛光普照還是意味人佛合一?在各種民間的傳說中不是都有大惡之徒修成正果的故事?《西游記》中不是有大佛身邊的神器下凡為惡的描述?想到這里睡意頓時全消,再看他們幾個,似乎臉上有了幾日來從未有過的平靜,這是不是彰顯他們的靈魂已皈依了冥冥之中信之者有不信者無的佛?那躁動和聲響是不是凈六根時他們對塵世的最后一點留戀?

  清晨還不到五點鐘時,他們好像約好了似的幾乎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不言不語地躺在那里靜候最后一個黎明的到來。當這輪太陽讓我們感到它的威力時,他們三個已經永遠地熔入了它的光焰。

  五點半的鐘聲一響,他們開始洗漱、方便,換上早已準備好的衣服。大約六點半鐘,他們最后的早餐送來了,菜里面有點肉,散發出一股平日里沒有的香味。但此時他們三個好像都沒有什么胃口,只是饑餓感的慣性和要做個飽死鬼的愿望讓他們把這人生最后的一餐飯慢慢地吃了下去,吃完后就靜靜地坐在那里。

  沒有任何懸念。最后的時刻在時間似乎靜止時悄悄地到來,七點鐘剛過,

  門開了,第一個點的“和尚”的名,他順從地站起來,我過去扶著他,在鐵鐐的撞擊聲中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在要出門時他回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用笑一下來表示自己的從容和對我的謝意,但沒成功。第二個是老張,他還是一臉的陰沉,有點不情愿的站起來,我送到門口,心事重重的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門。最后輪到大胡子,他站起來對我說了一句:小李,我就要上路了,麻煩你們這多天,最后你就不要送了,保重。我還是堅持把他送到門口,他最后朝我點了一下頭,門重重地關上了。

  半個小時后我們清點完了他們的遺物,這一次“重要的政治任務”到此結束。

  所長很滿意,我知道他的滿意是因為沒出任何意外,死囚們很平靜地渡過了他們最后的日子。后來每次有這樣的事他都要叫上我,只是不再說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務了。到1976年7月底被判刑離開第二看守所時,我先后照看了四批十幾個死囚,除了第一批的三個外,還有三個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位是個從廣西來的流竄人員,判決書上說他盜竊氣焰十分囂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判決前高法來對案,案對完了他感到事情有點不妙,為了求一條生路,他說他還有事情交待,來對案的法官說不用說了,已經足夠了。他據此知道自己已是死路一條了。他在武漢姘的一個女人,作為窩贓犯也被關了進來,此時已有了身孕,在女號放風時我見過——一個小有姿色的女人。一開始這女人堅持要留住這孩子,說要給他留個種。后來看守所和法院反復做工作,傳言說是以從寬處理作為交換,這女人最后同意拿掉。這位在宣判后只是后悔自己的大意,從未后悔自己的作惡,堪稱江洋大盜的老兄聞訊后竟然大哭了一場,他說他埋在外面的錢財足夠他們母子過一生,為什么要同意把小孩打掉?

  第二位是個絕頂聰明的同齡人,二十歲多就是七級電工。和他的表弟合伙專盜保險柜,自認技術高超,準備周全,不可能失手。誰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最后走上不歸路。他給我看了他寫的最后一封信,這是一封文筆非常優美的絕命辭,飽涵著他的感悟、才情、對生的留戀和對家人的祝愿。有一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大姨,我真后悔沒有聽你的話,雖然你總在說我,但我知道,其實在你心里一直是最疼愛我的。”我幫他把信藏在了被子里,我永遠忘不了他就要走出這死囚號子門時,緩緩回頭對我的燦然一笑,一聲“我走了,保重”讓我悵然若失,坐在那里好久不想說話。他和我年齡相仿,只稍稍大一點,他多才多藝,彈得一手好琵琶,古今中外的書看了不少,對人生的很多感悟我倆竟有時心有靈犀一點通。可惜了,一念之差讓他走上這條不歸路。他說如果我們不是在這個環境里相識該有多好。他走后我把他的遺物用床單包好,只要他家里來拿了遺物,并拆洗了被子就一定會看到那封信。他走后的第三天,有人看見他家來人領走了那一包東西。

  第三個是用小恩小惠是把鄰居的四姐妹全都奸污了的老頭。大姑娘是第一個受害者,當時還不滿十六歲,而他已是快五十的人了。以后依次是老二、老三、老四,老四第一次時還不到十二歲,這一隱秘的過程長達好幾年。最后是老大的肚子大了才東窗事發。最先發現的是他的老婆,但他并不想就此打住,老婆忍無可忍,想讓派出所教育他幾天。但這事一到派出所就不由她了,結果這老頭走到了死囚牢房。但這些不是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他是那批死囚中第一個宣判的,我把他的鋪安排在我旁邊,見判決書插在他上衣口袋里,就隨手抽過來打開看。還沒看完,我感覺這老家伙在害性命。這幾個小姐妹還是花骨朵時就被他摧殘了,對他有點不齒,當然是放在心里。我心里在想什么他多少有點覺察,可能是為了增加砝碼,為自己贏得點什么,他好像不經意地說出他是周總理的干兒子。我當時一驚,還怕自己是聽錯了,就追問了一句你說是誰的干兒子?他再次說是周總理的干兒子。我的感覺這有點像是天方夜譚。這會不會是胡言亂語?人到了這時候作什么樣努力的都有。但萬一是真的呢?好像是有一種責任感驅使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是在抗日戰爭期間,一次周恩來在武漢和幾個朋友吃飯,曾在大白天手提燈籠見蔣介石的辛亥耆宿、被稱為湖北三怪之一的張難先先生作陪時帶上了他。他說他小時候長得眉清目秀,很逗人喜歡,張難先是他家的一個親戚。席間說笑時周恩來要收這個逗人喜歡的小家伙做干兒子,張難先覺得很有面子當然同意,按湖北的習慣還搞了個儀式,他磕了頭,周恩來給了見面禮。他的敘述不像是編故事,憑這樣一個老頭,編故事不可能這樣有鼻子有眼,并且這樣合情全理,我開始相信他說的事是真的。問他這事向預審員說過沒有?他說沒有。這不是個小事,盡管在心里對他不能容納,但理智告訴我還是應該向看守說一下這件事。我的報告聲一出口,看守還以為是發生了意外情況連急忙過來問什么事?我說□□講他是周總理的干兒子,然后把我聽到的簡略地敘述了一下。看守聽后也很意外并有點緊張,問了一個我剛才問過的問題:他跟預審員說過沒有?我說沒有。他要我幫這位寫個材料。材料交上去后的第三天法院來人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況。號子里有人認為他有希望,但他本人好像自知罪孽深重沒有作這個指望,十天后他被叫了出去,命赴黃泉。

  [注釋]

  ①扁擔山:武漢市最大的公共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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