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柯瑾然

        那次談話之后，一連幾天我都沒有去醫院。有些傷口拉拉扯扯只會更疼，我寧愿被突然撕開，再留給時間慢慢愈合。

        這些日子我被林徹弄得頭昏腦脹，沒人發現她與這里格格不入，從頭到腳寫滿了異常。如果她走了，我想我的生活也會慢慢平靜下來。

        周日我躲在家里睡覺，最近我總是會夢到葉希，那雙憂郁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有數不盡的話要說，但還沒等我問出口，那雙眼睛又驟然變得異常兇狠，手里拿著一把利刃，轉身緩緩朝某個影子走去，我認出這是誰，拼命喊著林徹住手，卻悲哀的發不出任何聲音······沒多久，林徹轉過了身，刀尖還滴著血，她的臉上和白色的裙子上也濺滿了血跡，很快，那血紅色的液體鋪天蓋地的涌來，林徹微笑著，被血水淹沒·······

        “瑾然，瑾然！瑾然！”

        我被媽媽的喊聲叫醒，眼睛睜開了，發現是夢，松了口氣，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這孩子怎么了，生病了？”媽媽的手探到了我的額上。

        我還沒完全醒，思緒還浸在剛才的夢里，雖然夸張，卻真實的不像話，好像很久之前就見到了。所以完全沒注意媽媽在說什么。

        “別愣著了——”媽媽猛然推了我一下，“快點起來去醫院！”

        在我的意識里，醫院早就和林徹聯系在一起，于是忙不迭的問：“她怎么了？走了？”

        “誰走了？”媽媽皺著眉，忽地又拍了我一巴掌，“呸呸呸，你咒誰呢。”

        我想到走了還有別的一層意思，趕緊連呸了幾聲。

        “是夜明住院了，你趕緊去探望！”

        “夜明？”我一驚，趕緊下床，旋即想到了什么，心也跟著沉了下來。

        “是啊，再大的地位又怎么樣，人都得服老，夜明就是太犟了，又那么能折騰，”媽媽絮絮叨叨說著，去衣柜給我挑衣服，“不過，她也不會輕易倒下，也不能就這么倒了，至少得等到你和小希完婚之后吧。”

        媽媽的意有所指讓我有些不舒服，這是從前從來沒有過的。

        “這一套吧，簡單又不失禮節。”媽媽把選好的衣服丟給我。

        “穿運動服就可以了吧。”我不太想穿襯衫。

        “那怎么行，又不只有你一個人在，好多人都會去呢。”

        我拿著衣服走到衛生間去。

        換好之后出來，媽媽看著我嘆氣說，“男孩子的衣服還是太簡單了，要是有個女兒，能挑的就多了。”

        我瞥了她一眼。

        媽媽笑道：“開玩笑的，兒子也不錯，比女兒要省心。”

        我不覺得自己讓媽媽有多省心，特別是來到柯家之后，她小心翼翼全副武裝，都是在一步步鋪墊我的未來。

        如果······

        我扣著袖口，故意漫不經心道：“我和葉希，婚要是結不了呢？”

        媽媽的臉色瞬間變了，“怎么，你又招惹了誰？”

        “沒誰，”我嘆氣，“我只是擔心，萬一到時候發生了什么變化，你會接受不了。”

        “你覺得你媽就這么脆弱？”老媽抱手看著我，“兒子，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嗎，總感覺你壓力很大的樣子。”

        我搓了搓臉，“沒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媽媽叫住我，給我理了理衣領，又看了看門外，才輕聲道，“葉希的確是你最好的選擇，我也在葉家費盡了心思······但是，葉希不是唯一的選擇。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顧慮，盡管跟媽媽說，知道嗎？”

        這番話媽媽要是早一點告訴我，天知道我會有多開心。

        但是現在，這話只是將我心底的烏云擴散到極點。

        我真的想告訴她，那個最好的選擇，早已經沒有了。

        夜明病房門口的保鏢認識我，但也沒有直接讓我進去，只是很客氣的說：“抱歉，今天葉總拒絕任何探視······”

        “是謹然嗎？”夜明的朋友江遙慢慢走了出來。

        “江爺爺。”

        “唔，你不算外人，我想夜明應該會想見你，”江瑤的情緒也有些低沉，接著一揮手，“進來吧。”

        “好。”

        出乎意料的是，夜明并沒有在休息，她在病床上看一堆文件，看到我來，微微露出個笑容，又把眼鏡摘掉，“只休息一天，公司的事情就堆成山了。”

        幾日不見，她變得消瘦許多，更添蒼老，我一向知道夜明堅強，但到這種程度，不由得暗自佩服。

        “你想喝點什么嗎？”江遙問我。

        “啊不用不用。”我連忙擺手。

        “陪我喝點咖啡吧，江遙的咖啡平常可難喝到。”夜明說。

        “好，”我點頭，“麻煩江爺爺了。”

        “不用客氣。”

        等咖啡的時候，夜明依舊低頭看著文件，等全部看完簽字之后，咖啡也做好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夜明問我，“怎么樣？”

        “很香。”我說，也很苦。

        夜明笑了一聲，聲音有點奇怪，又短又急，很快又隱到了喉嚨里，我去看時，只看到夜明流了眼淚。

        她這一哭就沒止住，雙肩不斷聳著，手也微微顫抖，江遙飛快的將她手里的咖啡接過來，怕她燙傷自己。

        夜明的哭聲勾起我心底的哀思，我的眼圈也跟著紅了，我無法去安慰她，只是低著頭，任由眼淚落在苦澀的咖啡里。

        “謹然，要不你還是先回去吧。”江遙說。

        我預備起身，夜明卻哽咽著叫住我，“等一下，我還有話問你。”

        我沒有再動，夜明一直是我的偶像，她的一生過得足夠榮耀和精彩，但是現在，她也只不過是個失去孫女的奶奶，是個傷心的老人了。

        夜明接過江遙的手帕，瘦弱蒼老的手擦著眼淚，又穩了穩心神，好一會才開口問我，“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有一段時間了，周伯母說葉希出了事故失去了記憶，她從回來后就很不對勁，我就去查了，發現······她是林徹。”

        我抬頭看著夜明，她查到的信息不會比我少，我想看到的是她對“林徹”這個名字的反應，但她并沒有什么表情，只微微點了點頭。

        但我心里的疑問還是沒有消失，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保持聯系，她對葉希的了解只怕也少得可憐。

        “您是，怎么發現的呢？”我問。

        夜明頓了頓才說，“這么多年沒見，性格樣貌有變化都是正常的，但有些記號卻不會消失。”夜明閉了閉眼睛，聲音緩和：“小希她喜歡畫畫，以前要給我畫一幅素描肖像，也不知怎么地，被尖利的鉛筆頭戳到了手心，筆芯取出來了，掌心卻還留著鉛印，就半顆米粒那么大，像一顆小痣，不舉起來看是注意不到的，卻永遠不會消失。”

        我的喉嚨哽咽著，像火燒一般難受。

        夜明看著我：“你也沒有發現過，是嗎？”

        她隨后自嘲的笑笑，“那這大概就是我們祖孫之間的小秘密了。”

        我很想離開，江遙也對夜明說：“你該休息了，下次再談吧。”

        “我還有話要問，”夜明說，“謹然，葉希的妹妹，和葉希很不一樣，是嗎？”

        我點頭。

        天差地別。

        夜明嘆氣：“我也知道，把那個孩子叫來問一問，就什么都了解了。但是，人老了，心也跟著脆弱起來，她跟小希長得那么像······我真是，有點怕見到她，”她把頭向后一仰，長長的嘆氣，“那孩子也沒有刻意偽裝，我知道她并非是圖葉家什么，只是，我還是不懂她要做什么。”

        我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像之前一樣袖手旁觀就可以。

        反正現在知道真相的不止我一個，還添了個夜明。

        夜明不是個小角色，她雖然現在很脆弱，但我知道這都只是暫時的，她才不會讓自己這么輕易倒下，她的力量比我大多了。

        可同時我也很確定，一旦這樣做了，事情一過，我會更加厭惡自己。

        我會再次墮落到深不見底的深淵去，無法逃脫。

        我沒有再考量事情對我的利弊，我把我知道的和盤托出，包括周伯母和林徹的交易，以及葉希受到的委屈，我不僅是信任夜明，我也希望她能信任我，能讓我做點什么。

        但夜明聽說之后，久久沒有開口，陷入到她深思的世界里去。

        這一次，江遙請我離開時，夜明也沒有說話。

        我腳步沉重的離開，在門口，江遙拍了拍我的肩膀，寬慰道：“你沒做錯什么，事情總會過去的。”

        “夜明她——”我有點擔心她的狀態。

        “她也會撐過去，和從前一樣。”江遙說。

        離開夜明的病房沒多遠，我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林徹拄著單拐慢慢的往回走，我跑到她前面去，“你來看夜明？”

        “沒有。”她否認，卻又問，“她怎么樣？”

        “不是很好，”我說，“她是因為葉希的事才病倒的。”

        林徹的表情像是很奇怪，但她也沒接話，又略過我慢慢往前走。

        “你，”我跟上她，不曉得該問什么，陪她靜靜走了一會，我突然有了另一種渺茫的希望，我覺得我不需要再問林徹何時離開，可能，她會因為夜明而留下？

        我甚至不知道夜明會不會接受林徹，我只是突然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突然我脫口而出道，“夜明的生日要到了。”

        “什么？”

        “她生日，肯定會大辦一場，你會來吧。”

        “柯謹然，”林徹冷漠的看著我，“你在開玩笑嗎？”

        “為什么是玩笑，就當代你姐姐去的，不行嗎。”我的聲音有點生硬。

        林徹沒有再理我，轉頭走了。

        她覺得我奇怪是自然的，因為我早已忘了真誠的邀請該怎么做。

        如此笨拙，且突兀。

        當晚臨睡前，我翻著夜明的小說，看著看著，我忽地就知道了那個夢境為什么那樣熟悉。

        夜明的某本書里曾寫過一個少女復仇的故事，場面很血腥，和我夢境很像，但我不準備再找來重溫。

        那是個不忍再看第二遍的故事，結局太過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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