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陳淇源番外:破鏡(下)
他走到那個抖成篩糠的侍衛跟前停下,雙手背后,頭也不低,只是淡淡向下一瞥,說:
“你不是不明白憑什么一個北堀女子能進如國的大營嗎?那好,朕來告訴你為什么!”
他的聲音低沉,但中氣十足,亮如洪鐘,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壓,暗藏一絲怒氣,讓人不敢張口反駁:
“是她,在大雪封路的時候同意把他們部族過冬的物資借給如國的邊陲百姓,避免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慘劇;是她,說動北堀大汗最終停止征伐,劃定如國與北堀之間的邊界線,開通邊境貿易,彼此互不侵犯,若不是她,你哪來這么安定的日子可過?”
“好了,小恪子,別說啦,都是些小事,你這樣一條一條地列著說怪羞人的。”
完顏瓊羽就這么叫著昵稱,出言打斷了那位被稱為“陛下”的人的話,驚得若詞和封源淇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傻傻地楞在原地。
若詞反應快一點,反應過來后,趕緊拉著封源淇要跪下行禮,被鐘恪趕忙抬手攔住,說了句:“免禮。”
一個麥色皮膚劍眉星目的男子慢悠悠邁著大步從皇帝陛下鐘恪身后走上前來,語氣里似有打趣意味,說道:
“看吧,裝腔作勢地嚇到人了吧?”
“誒呀,封哥,你別說了,我現在當皇帝了嘛,又不是之前那個被追兵追著到處跑的倒霉孩子了,好歹得拿出點天家威嚴嘛。”
若詞、封源淇和依舊趴在地上起來也不是,不起來也不是,不知所措干脆原地不動的侍衛聽著鐘恪語氣的轉變心下又是一驚,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剛剛還一臉嚴肅地訓斥人,這陣兒就干脆連“朕”字也不用了,句尾那個“嘛”的音甚至還隱隱有點撒嬌的架勢。
鐘恪注意到三人的臉色不太對,輕咳兩聲,又換上那副威壓十足的嗓音朝那個趴在地上的侍衛吼了個“滾”字,嚇得那侍衛趕緊爬起來就跑,也沒拍拍身上沾的土,頂著膝關節處倆臟乎乎的土印兒一溜煙兒就不見了人影。
“阿樾,你怎么也來了?”
完顏瓊羽看到那個麥色皮膚的人影后立刻就迎了上去,本來她的一雙杏眼就水潤,此刻更是透出一層光來,亮閃閃地看著她的心上人,被稱為“阿樾”的男子自然就是封樾,他看著完顏瓊羽朝他走來也上前兩步伸開胳膊,給了她一個擁抱,臉往她頸窩一埋,耳語道:
“沒什么,剛跟鐘恪商量完下個月軍演的事情,聽說你也在營里,想你了,就過來了。”
他頓了頓,像是思索了一下,又開口道:
“等軍演結束了我還得回北邊一趟,等瑣事了了,把軍務交接給小程之后我就安心回長樂城陪你,你在家里照顧孩子等我回來好不好?”
“好啊,你去忙就好,家里有我呢。”
說著,完顏瓊羽笑著親了親封樾的唇角,封樾又把她摟緊了一點,問:
“有沒有什么想讓我幫忙帶回來的?”完顏瓊羽略想一下,說:“再帶點奶酥回來吧?”
“只有奶酥么?”
封樾又確定了一遍,似乎有點不敢肯定。“對啊,現在北堀和如國通商了,我有什么想買的東西也都能在這里買到了,應該沒什么別的要帶的了。”
她停頓一下,隨后笑問封樾道:
“之前我也是讓你帶的奶酥啊,怎么?這回突然又想打聽我喜歡點什么?準備獻什么殷勤了么?”
“才不是。”
封樾耳根一紅,吻上完顏瓊羽的唇,把她還未出口的話堵在嘴里,末了,他直視著完顏瓊羽的眼睛,語氣格外認真地說著:
“我愛你。”
完顏瓊羽一愣,心說這人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么?什么時候學會這么直接得說情話了?但也沒多想,回了一句:
“我也愛你。”
封源淇這種還未開情竇的孩子看了這幅場景,也想感嘆說這樣的愛情真美好,正思索間,他感覺他母親若詞的手握著他的手的力道隨著完顏瓊羽和封樾的動作又加重了一些,抬頭就看到若詞正兩眼放光地盯著完顏瓊羽和封樾的方向,她平時就喜歡看些講述神仙眷侶,歡喜大團圓的話本,此刻,算是看到真人版的了。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逢周一、三、五,完顏瓊羽都會帶著若詞和封源淇來大營里騎馬玩,若詞雖然還是學不會縱馬奔馳,但是坐在馬上慢悠悠地晃著走已經沒什么問題了,封源淇到底是小孩子,再加上他本就天資聰穎,學東西快,很快就熟練掌握了騎術,甚至還跟著完顏瓊羽學了舞鞭,一招一式地,雖然還是在依葫蘆畫瓢的階段,倒是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當周二和周四時,完顏瓊羽也會到若詞這里來學繡花,終于磕磕絆絆地給在宮里待產的妹妹繡了點給孩子用的小肚兜。也許是托了封樾的福,封楊萬年不變的七品官也終于升了三級,似乎一切都在向好處發展。
但俗話說,禍福相依,盛極轉衰,那個夜晚終于還是到來了。
那天,一群官兵模樣的人闖進了封源淇的家里,封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幾乎毫無反抗地就被摁住了,若詞和封源淇藏在臥室的衣柜后的暗格里,聽著外面翻箱倒柜,劈砸東西的聲音,大氣也不敢出,躲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中午,兩人實在是餓得不行了,若詞從衣柜里剛剛探出個腦袋,就被門外等候多時的官兵逮了個正著。
封源淇等了許久沒看到母親回來,按捺不住出來尋找,原本溫馨的家,此刻只剩一地狼藉,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家具,衣物散落著,本是美景的圖畫上歪七扭八地印上了泥濘鞋印。
父親剛剛謄抄好的還沒晾干墨跡的書被翻得凌亂,母親的首飾盒被打開,里面本就為數不多的金銀首飾被洗劫一空,被翻了個底朝天的梳妝臺失去了任何價值被掀翻在一邊,上面的圓鏡摔在地上,碎成一塊一塊。
尖銳的碎片刺破鞋子扎進封源淇的腳掌,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摸索到門廳,他正好看到衣衫襤褸臉上似有血污的父親和驚嚇過度抽抽噎噎哭得快要喘不過來氣的母親跪在地上,聽到他們面前一個身著蟒袍端著官腔的老頭說道:
“封楊,封姜氏若詞聽判。”
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手腳冰涼:
“因封樾犯叛國罪,依律論誅九族,但陛下仁德,念及舊情,特法外開恩,恩準封家女眷與十五歲以下未及加冠的兒童僅貶為奴隸籍。”
誅九族,恩準,女眷,兒童,那也就是說父親會……
“依照判決,應就地處決封楊,立刻執行。”
“都給我住手!父親!”
陳淇源慘叫著從床上坐起來,起身起得太快,手腕碰上了床架子,瞬間撞青了一塊兒,疼是挺疼的,可也讓他很快清醒過來。
“原來是一場夢啊。”他自嘲地笑著,“要是真的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就好了。”
是有多久沒夢到過當年的場景了呢?
十年?二十年?還是更久?
他揉了揉手腕,思緒又飄了回去。那晚后,母親被押去官妓,他被領進宮里,被大太監陳泉看中收了去,成為他名義上的徒弟,實際上的泄欲工具,他從陳泉那里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什么事的時候都得笑,因為他是服侍別人的,連哭得權利都沒有,他得笑著忍受一切,只要有一個帶哭腔的音節發出來陳泉就會變本加厲地□□他,拿他滿足自己身體上缺了一塊后仍然存在的欲望,讓他在痛苦中發出“滿足的笑聲”。
陳淇源這個名字也是陳泉后來起的。
封源淇這個名字從此塵封在了時光里,不過也挺好,至少封源淇是有父親關心,有母親疼愛的,是快樂的,無憂的,對未來還有憧憬的,比現在這個滿心滿腦都是復仇、野心與施虐的陳淇源好了不知多少。
他是怨恨陳泉的,是陳泉害自己原本平靜美好的生活不復存在,可是陳泉卻告訴他,他該恨的人是封樾和鐘恪,如果不是他們密謀要撲殺宦官,自己根本不會下這么狠的殺手,是鐘恪沒有學會一個皇帝該懂得的制衡太過于偏心,自己迫不得已才動手提點他一下而已。
陳淇源當時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厚顏無恥的人,但是卻對他沒什么辦法。
他想殺了陳泉再全身而退難如登天,陳泉想殺他之后不擔后果輕松如飲水。從那時起,他就明白了將權利握在自己手里的重要性,對權利的渴望在他心里生根發芽,他開始頂著陳泉徒弟的身份四處拉幫結派,卻發現若不是有利益相關的往來,他根本結交不到他想象當中那種忠心不二的下屬。
陳淇源做的這些事陳泉是知道的,陳泉只是覺得有趣,于是,就這樣看著他瞎忙活,像是在看街頭藝人耍的猴戲。
三年過去,陳淇源依然一事無成,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沒有做到。
這三年里,陳泉也沒閑著,追蹤了三年,總算從蛛絲馬跡中確定了封樾家逃走的孩子的去向,他想看一出封家人殺了封家人的好戲,所以直接把這個任務派給了陳淇源。
陳淇源本是不愿接這個任務的,但,如何由得了他呢?
陳泉瞇起他那雙好看的上揚長眼一笑,告訴陳淇源說:
“你去殺了那個孩子,我幫你把你母親從官妓里救出來,如何啊?”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只聽嬸母提過,素未謀面的堂弟,陳淇源選擇了前者。
到達蜀地后,看著卿府里面和睦景象,他好像回到了之前溫馨的家里,有點懷念,有點羨慕,也有點嫉妒。
后來他完成了任務,身著白衣的卿溪墜落后連同身上淌出的血一起很快被大雪掩埋,消失在他的視野里,身后似乎有個孩子喊著什么,驚慌地朝著山下沖過去了,風略過耳朵呼嘯而去,大到那個孩子喊了點什么他都沒聽清,不過他也懶得去管了,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崖邊,感覺自己有點呼吸急促,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沒有血跡,卻有了一條人命。
一種悲傷的情緒從他心里彌漫到五臟六腑,讓他難過得有點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來了,嘴角不聽話地上揚著,張開嘴發出的,是一串比哭聲還難聽的笑聲,到底自己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他笑著,心里哭著,恍惚間想起陳泉教他的一句話:“覺得難受么?那就丟掉良心,沒了良心,就不難受了。”
就這樣,山中的風依舊呼嘯而過,吹散了陳淇源心中的郁結,連帶著被吹散的,還有他最后的良知。
他沒能來得及救到自己的母親,終于是慢了一步,母親在官妓里被一個豪紳看中說什么也要買回家里做小妾,那個豪紳,正是瞬影的父親。
陳泉因為沒有收到他任務完成的匯報而沒有出手相助,在他回來的前一晚,誓不二嫁的姜若詞穿了一身她覺得最好看的衣服,懸梁自盡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陳淇源沒有什么反應,因為發育停止而仍然是一副孩童面孔的他看了母親的尸身后轉身對陳泉露出一個笑,像是白布下的人與他無關一樣,淡定地說:
“幫我找口棺材,葬了吧。”
陳淇源做夢醒來的同時,皇宮里,熬夜批改公文的鐘恪收到了暗衛的線報,上面寫著:
“已確定今晨街口處死亡的民眾是為陳淇源手下的瞬影所害。”
已經不再年輕的鐘恪嘆了一口氣,默默把字條撕成碎片丟進火盆里去。
這些年來,他的鬢角處已經有了白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到了一個好皇帝該做的,因為沒有人能像封樾和完顏瓊羽一樣待他像一般人那樣,直言不諱地指出他的問題了。
他只是拼命工作著,勤政殿的燈火總是一亮一個通宵。
那晚,封儀明和封儀景失去了母親,他也失去了被他視為長姐的人;三日后,封源淇和那兄弟倆失去了父親,他也失去了自己的愛妃——完顏瓊云最終還是知道了她最愛的長姐已經過世的消息,悲慟之下導致早產并且難產。
他在她門前守了一整天,看著一盆一盆溫水被端進去,一盆一盆血水被端出來,產下一個哇哇啼哭的男嬰后,她虛弱地抱著孩子倚靠在他懷里,身下仍然源源不斷地流出鮮血,她說:
“如果以后這個孩子要有個名號,那就叫‘禧’吧,我不想他參與到任何爭斗中去,平安喜樂,安度一生就好,可以么?”
說完就再沒了生息,連一句給他的話都沒留下,從此,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這些年他默許了很多陳淇源的胡作非為,他知道陳淇源就是當年那個跟著完顏瓊羽學騎馬和揮鞭的孩子,他覺得陳淇源變成這樣自己是有責任的,他的愧疚讓他對陳淇源比對旁人多了許多縱容。
真的該這樣么?他也不知道,且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了。
陳淇源臥房門外,本來被罰跪在雪中的瞬影聽到屋里的響動沖進屋里,看到正捂著手腕揉的陳淇源試探地叫了一聲:
“主人。”
陳淇源被他的闖入打斷了思緒,瞇起眼睛笑了一下,開口道:
“誰允許你進來的?”
“屬下知錯。”
沒有辯解,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著為自己脫罪而裝作很關心他一樣表著忠心,瞬影只是低著頭,好像他給出什么樣的懲罰都會接受一樣。
“算了,今晚你就留在這里,陪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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