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昏，微雨。

        封楊撐了一把素白紙傘由遠及近出現在封源淇的視線中。

        “父親！”

        舉著一把傘面上用墨色勾勒出幾朵梨花輪廓的泛黃紙傘等在家門口的封源淇眼睛一亮，一蹦一跳地奔向封楊的方向：“您可算回來了，今天一切還順利么？”

        “都挺順利的，別擔心，沒想到我前幾天抄的那些書挺受歡迎的，居然已經被慈幼局里那些小家伙看完了�！狈鈼钌焓秩嗔巳鄡鹤拥念^，“過兩天我公務不忙了再抄幾冊送過去好了。”

        “唔，父親，我也有好好做功課，能不能等會兒再抄嘛，多花點時間陪陪我嘛�！�

        封源淇撅了噘嘴，稍微有點不滿，他的父親封楊只是一個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官不大，天天事情不少，明明公務已經這么忙了，父親還要抽時間去抄書送給慈幼局的人，上個月答應的帶他去城郊踏青，到現在還沒實現，時間一天天過去，花兒都謝了：

        “或者你把要抄的書交給我，我課余也能幫你抄的�！�

        “好好好，淇兒是最乖的�！�

        封楊嘴角有些上揚，帶著封源淇走進室內，拿了條手巾溫柔地擦了擦兒子稍微沾了點雨水的臉，兒子這么懂事，他自然是覺得非常欣慰，現在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妻子生產時還遭遇了難產，險些母子雙亡，不過后來有驚無險，也許是他平時行善積德的緣故，終是母子平安，但他不想再讓妻子冒險了，所以估計這輩子，他也就這一個孩子了：

        “淇兒這么棒，又這么善良，以后若是像為父一樣也入仕為官，一定會是個造福萬民的好官�！�

        “那當然�！绷鶜q的封源淇驕傲地拍了拍胸脯，“學堂里面各項小測我都是第一名，以后等我當上大官，一定要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說完還文縐縐地炫耀了一番剛剛背會的文章：“諾，就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樣的好日子。”

        封楊被他的話惹得一笑，把他高高地舉起來，轉了個圈，父子倆的笑聲充盈了整個房間，驚動了門外樹下因為羽毛沾了水飛不起來正在休息的一只杜鵑。

        時光流轉，白駒過隙，轉眼封源淇已經十四歲了。

        他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慢一點，直到現在還是頂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這天，他家里來了一位擁有一頭在陽光照耀下閃著光的金棕色長發的女子。

        這女子身材勻稱，不同于一般如國女子身上常見的纖細感，透過她今天穿的一件素凈薄衫打量過去，隱隱能看到她手臂上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她的五官非常具有異域特色，皮膚瑩白，一雙杏眼閃著水潤光澤，淺棕色的眼瞳從邊緣處向中間由淺入深，像是中心處有一個漩渦一般牢牢吸引住旁人的目光，杏眼上的睫毛同她的發色一樣呈金棕色，纖長濃密，襯得她格外地一塵不染，像是超脫了俗世，恍如神話傳說中神靈座下的使者，高挺的鼻梁下一張不大不小的嘴點了緋紅胭脂，嘴角上揚著，似乎正和他的母親交談甚歡。

        “真是想不到，居然還有女子可以騎馬打獵的國度。”

        封源淇的母親感嘆著，語氣里隱隱透出一絲向往：

        “我就不會騎馬，更不用說打獵或者打馬球了。”

        “若詞要是想學，等哪天我們約個時間去我家那口子的大營里，找片空地兒，我教你。”

        那女子一笑，眼睛瞇起，像個月牙兒，雙手握住封源淇母親的手，親昵地喚著她的閨名：“你們如國的女子也很厲害啊，心靈手巧的，明明就是兩綹線，放在你們手里能繡成花兒，放在我手里就只能打成死結了。”

        她苦惱地搖搖頭。

        她的手從背面看上去是挺白凈，實際上右手虎口和二指處都磨了老繭，使橫刀揮馬鞭什么的尚且沒什么問題，一說要讓她穿針引線縫衣服她就覺得頭大，上回勉強縫了一次，且不說針腳歪七扭八像條蜈蚣，結實程度也有待提高，第二天就又崩開了。

        “瓊羽要是想學，就常來嘛，這個不難，我來教你。”

        若詞嘿嘿一笑，轉頭拿線包的瞬間終于從余光里注意到放學回來的封源淇，趕緊朝他招了招手：“淇兒回來了？上一天學累了吧？趕緊把書包放下來母親這里，瓊羽姐姐帶了奶酥來，你也嘗嘗，可好吃了。”

        封源淇從打量中回神，走向母親，若詞一拍腦袋想起來點什么，說：“誒呀，忘記跟你介紹了，這位是前不久剛剛班師回朝的封樾封大將家的夫人，你該叫她一聲嬸母。”

        “嬸母好�！�

        封源淇乖乖點頭向完顏瓊羽問好，他是萬萬沒想到那位這幾天學堂里同窗們一直在議論的封大將軍居然真的是他家的親戚。

        “你家這個娃娃長得可真讓人心疼。”

        完顏瓊羽笑道，一句話讓若詞和封源淇都犯了嘀咕，封源淇想了一下，斟酌著字句開了口：

        “嬸母，雖然我看起來是長得矮了點，但身體沒什么毛病的。”

        完顏瓊羽聽了這話一愣，隨后反應了過來，“噗嗤”一聲笑出聲：“哎呀，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長得矮什么的可憐你，‘心疼’這個詞在我們那邊是形容小孩子長得可愛惹人疼的意思，是夸你的。”

        小小的誤會只是一個插曲，三個人坐在庭院里，賞著頭頂竹架上開成瀑布潑灑下來的紫藤，嘗著入口后就能瞬間化為粉末彌漫開來，將奶香爆發到整個口腔的醇香奶酥，聊著草原上和鬧市中的種種八卦傳聞，直到日薄西山，完顏瓊羽說著“該回去給孩子做飯了”告辭離開，若詞也就不再挽留，把她送到門口，約了下次去騎馬的時間，揮了揮手，笑得格外明媚。

        封源淇很久沒看到母親笑得這么開心了，因為父親的官階比較低，且母親不愛奢侈，經常是一件喜歡的衣服穿好幾年，和長樂城里那些官宦家里天□□服首飾不重樣，錦衣華服的夫人小姐們實在是格格不入，因此，她也被常年排除在她們的聚會之外，自然，也就沒什么朋友。

        雖然母親總是口頭上說著無所謂，大不了獨自美麗，照顧好夫君和孩子就挺好的了，但是封源淇還是能在逢年過節時看到母親臉上稍稍有點落寞的神情。

        或許這位嬸母的到來真的是神賜吧，真希望她能多來幾回，封源淇這樣想著。

        長樂郊外的大營比起北方邊陲處封樾的營帳實在是豪華了不知道幾倍，不用擔心帳篷頂被雨雪壓塌，不用因為炭火不夠而點起篝火好幾隊人馬湊在一起抱團取暖。甚至專門有一片模擬了北堀草場的草皮專供訓練騎兵用，那片草皮上，正停著跟隨北堀完顏部族的小公主完顏瓊云，也就是現在的如玥皇貴妃，陪嫁過來的幾匹忽閃著大眼睛的小矮馬。

        世人都知道，北堀產駿馬，高大威猛，奔行速度極快，和西辛產的耐力奇佳的良馬一道被人們并稱為“追星駒”和“千里馬”。

        那么，為什么陪嫁不帶幾匹駿馬呢？

        首先，矮馬相比于駿馬來講，是更罕見一些的，整個北堀也找不出幾匹，其次，因為它們長得低矮，外形可愛，尤其受到北堀女子的青睞，瓊云小公主自然也不例外，帶過來的這幾匹都是她的心頭好，鐘恪想騎都得先問過她的意思再說，不然她可是要生氣的，哄不好的那種。

        唯一一位能隨意接觸這些矮馬的人，就是瓊云小公主的長姐，完顏瓊羽了。

        瓊云小公主是部族里最小的公主，從小被大汗和姐姐哥哥們捧在手心里寵著長大，騎術和射箭之類草原兒女們應該掌握的東西她都只是馬馬虎虎會一點兒，不是她沒認真學，而是她真沒這方面的天賦。

        當然，也沒人會去怪罪她，只是她自己看著哥哥姐姐們縱馬馳騁的時候還是會有點羨慕的，因此，她對性格開朗，長得好看，身手也好的長姐從小就佩服，在一票哥哥姐姐當中她也和長姐最親，得了什么好東西，也一定要分出一份來給長姐，幾匹馬而已，也就隨便長姐騎著玩了。

        若詞和封源淇跟著完顏瓊羽第一次來到軍營這種地方，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考慮到若詞和封源淇是第一次騎馬，完顏瓊羽毫不猶豫地就動用了自家妹妹的嫁妝，畢竟高頭大馬實在是對新手不太友好，而且性格也不如小矮馬們溫順，萬一把人摔下來就不好了。

        一路上，他們遇上了不少軍士——大老遠沖著完顏瓊羽揮著手喊“嫂子”的是封樾的兵；把他們攔下，仔仔細細檢查了腰牌信物，最后拱手行個禮再放行的，是駐守在長樂城的禁衛軍。

        終于到了草場邊上，守草場的侍衛又將他們攔下了，他盯著腰牌看了看，又盯著完顏瓊羽那頭金棕色的長發看了看，極不情愿地打開了門，看著他們的背影，小聲嘀咕了一句：

        “憑什么一個北堀女人能隨意進出我們如國的大營，莫不是個靠臉吃飯的紅顏禍水吧？”

        說是小聲，其實聲音也不小，正正好好能讓三人聽個明白，若詞皺起了眉毛，封源淇聽了，轉身就想反駁幾句，完顏瓊羽拉住他們，淡定說道：“無所謂，隨他們說去吧，畢竟我相對于你們來說是異族人，多少有點戒備也是正常的，我們做好自己的事，他們自然也就說不出些什么了�！�

        “羽姐這話就不對了，你做的事已經夠多了，他們享受著你和封哥的成果還敢在背后嚼舌根，真是朕給的餉錢太多了，把他們膽子也喂肥了�！�

        一個陌生男聲響起，只看那剛剛還抱臂靠著門框一臉挑釁神態的侍衛瞬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從鼻子里顫抖著哼出一句：

        “陛下。”

        一個身著常服的男子緩緩走過來，那身常服雖說沒什么花紋，其衣料卻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明黃色，讓人瞬間反應過來，來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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