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已經趕生，執玉就按此地的習俗換了身素白喪服，由人領著去河邊乞了水，為李氏尸身梳洗。

        浴尸更衣后，就有村民幫著設好靈堂，又在靈位旁點了幽冥燈，讓她日夜守在遺體旁，以表孝心。

        眼見四下沒其他人了，她就打了個呵欠，捶著膝蓋站起來。此時是夜里，春寒料峭，執玉雖然只在晌午吃了個饅頭，現在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和餓。

        “念兒……”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她轉過頭時，看到堂中掛著的白幔被風吹得顫顫巍巍的，一道朦朧黑影漂浮在內柱后邊。

        慢慢地，這影子又往側屋飄過去了。那是李氏生前住的屋子。

        執玉意識到對方是想把她引過去。她沒急著動，想了想，又低下頭望了眼被白布蓋著臉的李氏。執玉掀開帕子，看到對方的臉像是被水暈開了一樣，模糊一片。

        黑影最終停在角落里，李氏常用的妝奩盒前面。她在門邊看了會兒，剛踏出步子，那道影子就忽然消散了。

        除了頂上放著的胭脂香片，盒子底下還有一層。第二層里，最先看到的是個蠶絲織成的囊袋，她放在手里掂了掂，沉得很。一打開，里頭果然全是銀錢，少說有二十兩。袋子底下還壓著封信，執玉拿起來，展開了。

        這是李氏的絕筆，大概意思就是李念兒的生父李承安其實還活著。

        李承安雖然謀了個官職，但如今尚且要仰人鼻息，不好暴露在老家已有妻女的事。只有等那位老丈人去世，他才能迎她們母女過去。

        李氏自知命不久矣，才慌忙給她定下婚事，不至于叫她無依無靠。以后若李念兒因無親眷在側，而受到夫家欺侮，就可以憑這封信去京城找李承安，至少能求個庇護。

        執玉把信收好。又想現實里李念兒見到自己娘的鬼魂時，也不知會不會怕。

        她很希望體會到李念兒的心情，這樣也更好明白自己的目標是什么。但事實就是雖然以李念兒的身份活了十四年，但這漫長的日子并無實感，很快地就流逝過去了。她看著身邊的所有人所有事，也只覺得自己是在臺底下喝茶看戲的看客。

        執玉將信和錦囊都放回盒里，又把盒子藏到自己房間，之后就躺在床上睡了一覺。

        這樣守了三天靈后，棺槨就要被抬去下葬。她垂著腦袋跟在人群后頭，耳朵里還塞了兩朵棉花。那些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哭嚎，還有人吹著嗩吶擦著銅缽，吵得樹上的麻雀都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執玉踢著腳底下的一顆石子，左腳踢了換右腳，直到被什么東西撞了下胳膊，才抬起頭來。

        是趙明夙。執玉把耳朵里的東西摘下來。

        他看了看四周，附在她耳邊小聲說話：“之后該怎么辦？”

        “等我學會唱曲，你就和我到京城去。”

        他皺起眉毛：“你學那個干什么？戲子的玩意兒，登不得大雅之堂。”

        執玉斜他一眼：“你還管我想學什么？”

        “我只是……算了，你想學就學吧……只是怎么突然要去京城了？”

        “試試能不能找到線索。”她言簡意賅，趙明夙也沒有再多問了。

        這時候道士選定的所謂風水寶地到了，幾個男人將安放著李氏的棺槨放進早早就挖好的深坑里，又一鏟一鏟地將土埋上。

        地上撒著紙錢，執玉轉了一圈，看許多人表情哀痛，有些甚至把袖子都哭濕了。

        她抖了抖腿，又抬起頭。天上的云陰沉沉地，像是快要下雨了。過了一會兒，居然真就下起了暴雨來，把送葬的隊伍淋了個措手不及。

        趙明夙脫下外衣，罩在她頭上。等執玉順著他的胳膊看過去，他又側過臉避開她的目光。

        執玉大感困惑：“你怎么回事？”

        “什么？”

        執玉踮起腳，身體向他這邊傾了傾，微瞇起來的眼睛里帶著打量：“你這家伙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小算盤，想捉弄我呢？”

        他退后幾步，咳了一聲，耳朵有些發紅：“我們到底拜過堂……”

        “沒有成親！再說了，我之前就說過，就算成婚，那也是李念兒和錢海，不是你和我。”

        趙明夙沒說話，執玉覺得他腦子是有點不清醒了：“你在這兒才待了多久，就忘了寧月了？”

        趙明夙立刻道：“當然記得！”

        聽她提起寧月，他面對執玉時那陣怪異的感覺就消退了。是的，他想起來了，自己本來是打算求娶寧月的，卻莫名其妙被困在這個陷阱里，又陰差陽錯地和執玉起了糾葛。

        執玉對身邊人心里如何掙扎毫無察覺，和他在雨里淋了會兒，等下葬的事宜都辦妥當，就嘟嘟囔囔地說要回家換身干凈衣服了。

        守孝按說該是三年，但執玉要走，村里人看她如今孤苦伶仃，也沒有多加置喙。不過說來，就算這里的人口出惡言，估計依她的性格，也全覺得無所謂。

        趙明夙眼見她背著個包袱，停在自家門口，背脊挺直。雨絲沾在她的額發和睫毛上，濕潤潤的，雖然李念兒長相標志秀氣，卻因執玉的動作和神情，而顯出一份執拗倔強。

        她沒有說話，但他明白執玉的意思，就轉過身和錢氏辭別，說要送李念兒去京城尋親。

        “她那個爹不是早十幾年前就死了嗎？”錢氏正在屋子里頭縫補衣服，聽他這樣說，立刻抬起頭。一雙眼睛也瞪得老大。

        “李氏給念兒留了封信，說是她爹還活著，如今正在京城做著官。”

        “還有這事兒呢？那你就送念丫頭去吧，到時候可得和你老丈人多說些話，將來也好叫人給你提點提點。”錢氏先是驚訝，之后又喜笑顏開，走進側屋去，從箱子底掏出個包袱來。她花了快半柱香的時間，才將一層又一層布料解開了，露出當中的銀子來。

        “這十五兩銀子可是你老娘我辛苦這么些年才攢下來的，本來還預備著讓你小子盤間鋪面做小生意用……罷了罷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到你老丈人家了，可別忘了把這筆錢討回來。記住沒有？”

        別說英國公府，就是趙府里做雜活的低等丫鬟，做三個月工，只要不賭，刨去吃喝玩樂的錢，至少也能有二十兩的剩余。

        他驚詫之余，更覺得放在手里那份錢格外沉重。錢氏說完這話，就在屋子里忙碌起來，為他準備行李。見他還杵在屋中間，錢氏就趕他出去，要他多和李念兒待著，好培養感情。

        “你眼睛怎么紅了？”執玉納悶地看他。

        趙明夙搖了搖頭，問她：“你不會為這里的人付出絲毫感情嗎？”

        她看著從云層中飄灑下的雨絲，聲音淡淡的：“他們不是真的人，只不過是想要阻礙我們回去的東西。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當真，要是你甘愿留在這里，倒也沒什么。我自己走就是了。”

        趙明夙沒能說出話來，執玉瞧他這猶豫不決的樣子，哼了一聲，徑直走入雨中。

        煙雨濛濛，整座村莊都仿佛籠在水墨之中，然而橫亙村莊的小路卻因為下了雨，而變得泥濘難行。

        行到半路，原本的綿綿細雨還突然下大了，砸得人都有些疼了。執玉提著裙子小心走著，待到一處涼亭，才終于找到機會，歇了會兒，抹了下臉上的雨水。

        執玉一雙鞋子上沾滿了泥土，這會兒又下著雨，趕起路就十分麻煩。她合計了下，索性將鞋襪全脫下來，又靠在欄桿上睡了起來，打算著等雨停了再走。

        這一覺醒來，已經是深夜。隱有幾聲蟲鳴從旁邊叢林中傳出，她抬頭，看到天上星子像是被雨水洗滌過一樣閃爍明亮。

        大概明日會是個晴天。

        她看了會兒那雙沾著黃泥的鞋，又從包袱里取出雙適合在雨天行走的木屐來。

        執玉穿上新鞋，就將舊鞋扔到路邊了。沒注意到袖子被纏在木欄桿上，她起身時，一截衣料還被扯了下來。她捂著袖子，順著大道往前邊走，一邊走還一邊想著，這李念兒怎么能這么倒霉。

        直走到天都亮起來了，她才進到城里。又拿了一錠銀子，隨意找了個最近的客棧打算住下。

        她衣衫襤褸，腳上也全是泥水，說自己要訂房時，被掌柜的瞧了好幾眼，又問她是哪里的人氏，要住多久。

        “問這干什么？”

        “全是官府規定的，每月還要查呢，姑娘可別為難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了。”

        執玉一一說了。那掌柜的拿著毛筆將東西都記在冊上，又笑呵呵地叫了個伙計過來，帶她上樓去休息。

        不多時，又有兩個伙計抬了熱水上來。泡了會兒澡，執玉梳洗干凈，就坐到銅鏡前邊，端詳了好一陣里邊那張李念兒的臉。

        她思索了一會兒，捏著下巴，自言自語道：“還是我要更好看一些。”

        正當此時，忽然有人敲起門來。大約是來送飯菜的。

        執玉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打開門，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捏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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