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的提議，他似乎頗為難。

        “這茶恐怕不合林小姐口味，我讓人新上一些，林小姐喜歡什么茶？”

        我向來都不挑剔，何況抱著探究他的隱秘心思，自然想喝他平日慣喝的茶。

        第一次喝到那盞苦徹心扉的茶，盛京貴女典范林大小姐第一次人前失態。不經意間抬眼，我似乎看見他眉宇間隱忍的笑意。

        后來阿羨多次以此取笑我，我氣惱得不理他，他便拈起一塊蜜餞哄我，就如我第一次喝苦蓮茶那般。

        我這一病昏沉了不知三五日，又喝了小半月苦藥才清醒了幾分，恰好趕在父親離京之時。

        祖父的喪禮辦得極其隆重，按他老人家遺愿，父親送祖父回老家安葬，相隨的還有祖父幾位親傳弟子。

        祖父睿智無雙，以他自己的性命，送林家出了這困局。從此，局中只剩我這個林家孽女。

        一同出京的還有忠毅伯楊驥和平梁縣主。

        楊驥弱冠之年，原忠毅伯便奏報皇帝，讓兄長遺孤承了爵位與平梁縣主完婚。如今北境不安寧，忠毅伯領了軍職往離北境不遠的平澤駐防，恰好彼鄰著縣主的封地平梁，這是最好的選擇。

        父親與忠毅伯同行，我才見到了多年不見的楊駿。當年那個鮮活靦腆的少年早已不見了，此時只有一個扶棺而立面色深沉的青年。他對我笑了笑，卻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哀傷。

        直到他們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凝縮為幾乎不見的黑點，身后才傳來樓小六哀傷的輕嘆。

        “他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對嗎？他也會回來，對不對？”

        我不敢回答，好像就這么等下去，我們的期待就不會被無情的現實戳破。

        我們相扶著回城，一路沉默得可怕。直到分別的路口，樓小六才壓抑著哽咽輕聲問：“林姐姐，三年之期，時日所剩無幾，這是祖母以性命為我留的生路，我該怎么辦？”

        她在我肩上嚎啕大哭，我卻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

        樓小六是多張揚驕傲的人啊！杖責加身都不皺眉頭的硬骨頭，此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若非樓小六提起，我差點忘了，那年元宵夜宴。那一天，樓小六廢了端貴妃最寶貝的親侄子鄧彰，她受了杖責二十送了半條命也拒不妥協。一品護國夫人，樓小六親祖母以死相護血濺當場，以性命洗刷樓家污名。

        這才過去多久？還有兩月才滿三年，那些污名算計便要卷土重來。再一次呢，又要誰的血來洗刷？

        皇帝，愈加老邁昏聵了。

        天氣更冷，日子也一天天忙起來，要到新年了。今年有滿都王庭和親使者而要辦得更加隆重。

        往常宮宴都是端貴妃主持，今年因為事多需要幫手，竟是把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安妃推上前線。放眼后宮，除了端貴妃，位份竟是以我為尊。

        說是幫忙，實則是受些刁難，我已習慣了，不過雪地罰站石板長跪的老把戲，素來沒什么新意。

        卻不想竟是晉陽王為我解圍。

        “安妃娘娘身嬌體弱，這天寒地凍的怕是傷了身子，也不好為母妃分憂和照顧七弟，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踉蹌跌落泥濘一身狼狽才避開他相扶的手，我不愿與他有半分瓜葛。若不是這個表面謙和背后人渣的混蛋，我的侍琴不會死，死在那個陰冷偏殿，最后被投入一口枯井，尸骨全無。

        扶著冰冷的宮墻蹣跚著往回走，身子冷，心更冷，生命好似一片荒蕪。

        阿羨，我好累好累了，我大概真的，再也等不到你回來。

        “母妃！”

        獨自縮在墻角無聲地哭，不知何時玉絮已落了滿頭滿身，夜色昏沉中，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跌跌撞撞向我跑來，他身后一盞明滅的燈火，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救贖。

        “母妃，你不要濬兒了嗎？”我終于抱起他放聲大哭。

        不要死，要活下去，多痛苦也要活下去。從前為了阿羨，從此也為了濬兒。

        他們，一個是我生命中唯一不朽的光，一個是我黑暗中不滅的燈火，為了他們，我要活下去。

        晉陽王有一句話說的不錯，我是個身嬌體弱的，一場風雪又病倒了，再出芳華宮已到新年。

        今年除夕宴尤其熱鬧，只是熱鬧與我無關。

        端貴妃百般挑剔，終于為晉陽王選好了正妃，是內閣首輔陳閣老最疼愛的嫡孫女陳苒。又選了平寧侯獨女和戶部尚書庶女為側妃。

        她倒是用心良苦。

        除夕宴亦是送行宴，華國公府羅沁已經封了榮德公主，元宵后便隨使者嫁去滿都王庭。此時的羅沁已看不出喜悲只剩蒼涼。

        一同離去的還有名為游學實為質子的孟澈。這人多年帶著謙恭好學的面具，早已無人知曉真面目了。

        原以為這場熱鬧的夜宴會如往常那般落幕，卻被一個渾身浴血的人打破。

        “報陛下，八百里加急！晉安，反了！”

        老邁的皇帝跌坐于龍榻，我已顧不得殿上群臣的百態，滿心只剩晉安二字。

        晉安，晉安王，謝凌宸，我的阿羨。

        “晉安王奇襲，擊潰滿都王庭三十萬軍，驅敵六百里。揚言奉先帝遺詔，要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他的一切！

        他的皇位，他的尊嚴，他的榮耀，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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