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傅與時淡淡地說道。

        應琳瑯與他相對而立，笑道：“在看什么？”

        “回去吧，晚上花園子里的蚊蟲都鉆出來了。”

        殘月當空，兩人并肩往九鵬走。應琳瑯偷偷地看他，這個人和在喜堂牽著自己手的是同一個

        人嗎？他當時義無反顧地牽自己的手，是替自己解圍以維護安平侯府的臉面還是為了說服蘇

        眠，繼而說服他自己呢？

        傅與時想，他心里的月亮不會再回來了。

        嘉元帝這幾日的心情頗為不錯，蘇眠的嫁妝以及蘇家的產業大多都已折成現銀，安平侯府也

        相當識趣。拿不出的都已陪了銀子。賑災款項到位，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朝翹著二郎腿的景希道：“該啟程了。”說完，扔給景希一封折子，“你幫蘇季威女兒

        討的縣主封號，禮部列了幾個，你看看選哪一個？”

        “這事皇爺爺做主就成。”景希邊說邊打開折子，眼睛迅速掃過上面的幾個封號。

        “蘇季威確是英才，雖然年少輕狂了點，但當年朕在氣頭上，滿朝文武唯有他敢站出來，沒

        想到……，”嘉元帝感嘆：“他費心為自己的女兒謀劃一場，給個爵位，賜些封地，也算朕對

        他的補償吧。”

        “皇爺爺英明。”

        嘉元帝斜了景希一眼，“選好了？”

        他接過折子一看，景希用紅筆在“樂安”兩字上畫了個圈。忽然笑道：“朕想起三年前你也

        替她求過朕，你們認識很久了？”

        景希不置可否，笑道：“覺得很有趣。”

        “有趣？”

        嘉元帝與和慶對視，和慶搖了搖頭。景希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噙著一抹微笑。嘉元帝莫名覺

        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孫子了。三年前軍需案他大獲全勝壓制住景琛，就在眾人都以為他

        會乘勝追擊時，卻上書求領軍西北，立下不定不還的誓言。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折戟西北，

        失去爭奪皇位的資格，沒想到真正浴血重生。

        “既然如此，你去替朕宣旨吧。”

        “還是慶公公去吧。”景希站起身，“我還要做出行準備，孫兒告辭。”

        “他這是什么意思？”嘉元帝指著景希問。

        和慶垂下頭。他在宮里當差多年，從不明著揣摩上位者的心思。

        “老家伙！”嘉元帝笑道：“你去宣旨吧。”

        和慶宣讀完畢，笑微微道：“樂安縣主接旨吧。”

        蘇眠恭敬地起身，接過黃澄澄的圣旨。

        “陛下體諒縣主宅心仁厚，又孤身一人，才賜下宅子和封地，望縣主保持純凈之心。”

        “多謝公公。”

        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道觀傳旨。和慶打量著周圍，窗戶紙是新糊過的，屋里亮堂堂的，

        卻仍舊擋不住木頭陳舊的氣息。陳設簡單，幾張簡陋的桌椅，屏風后靠窗的書桌上倒是放著

        好大幾摞書。

        和慶暗暗記下看到的一切，隨即笑道：“不知了然大師在西山何處設著粥棚？”

        蘇眠引著和慶來到智通寺。寺前的空地上東倒西歪地搭著各式簡易帳篷，三三兩兩的人圍

        坐閑聊，看見蘇眠都微笑點頭致意。

        和慶倒有幾分驚訝，往常見到的災民大多是凄苦、麻木的神情，聚在一起更是死氣沉沉，此

        處卻給人幾分欣欣向榮的感覺，真是奇哉怪哉。

        他拜見了然和尚之后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了然和尚淡笑不語，將蘇眠寫的厚厚的一沓每日招工啟事遞給和慶。

        和慶迅速瀏覽之后，笑道：“原來是以工代賑。”

        尋常的以工代賑可容納不下這么多人口。了然略略抬頭看了和慶一眼，意味深長道：“請把

        這疊單子帶給長孫殿下，貧僧預祝殿下賑災成功。”

        和慶雖不知了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仍點頭應允，誰讓陛下也對其禮讓三分呢。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圣旨長什么樣兒。”老蕭頭邊感慨邊伸出干枯的五爪手想摸摸桌上黃澄

        澄的圣旨。

        蕭蕭眼疾手快地拍掉他的手，“妹妹都還沒看呢。”

        蘇護笑道：“阿眠有什么打算？”

        “還打算什么？”老蕭頭喜氣盈腮：“要我說，我們馬上搬進城里的宅子，再去看看京畿的

        五百畝封地。你這小妮子，沒想到一朝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嘻嘻……”

        暖暖氣不打一處來，叉腰朝老蕭頭吼道：“你懂什么！小姐什么都沒有了……”蘇家的家財

        哪里只值五百畝地。

        眼看暖暖又扁著嘴想哭的模樣，老蕭頭支支吾吾道：“不是還有……賞賜的……一千兩黃金。”

        “哇！”暖暖放聲大哭起來。

        蘇眠輕拍暖暖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是還有一千兩，我們省省也夠花了，要知足。”

        待暖暖平靜下來，她才轉向蘇護說道：“我想回江南一趟，替我爹掃掃墓。”

        蘇護沉思半晌，方道：“三年了，是該回去看看。只是這里……”

        “先把東西搬進去賞賜的宅子里，回來之后再作喬遷之喜吧。”

        “阿眠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蘇眠脫口而出。

        “那好！我讓人去收拾行裝。”蘇護拄著拐杖離開，看來阿眠雖然表面上不在意，其實這件

        事還是造成很大的創傷。

        老蕭頭還想說些什么，被蕭蕭用眼神制止了。

        蘇眠知道，自己應該把事情處理完后再離開盛京，可是偏偏不想那么做。現在的她只想任性

        地離開這個地方，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是難過還是悲傷。

        秋水攜三位弟子將蘇眠一行人送至觀前。白云觀外的壩子上早沒了半人高的雜草，兩輛馬車

        突兀地停在上面。

        “多謝蘇居士對白云觀的厚愛。”

        “觀主不必客氣，這段時間，蘇眠叨擾了。”

        蘇眠帶著暖暖告別秋水，鉆進馬車。馬車緩緩駛離西山，駛上官道。

        老蕭頭看了眼蘇護規劃的路線圖，撇嘴道：“你們這樣走，哪里是在趕路，明明是游山玩水。”

        蘇護笑道：“放心，耽誤不了多少時日。以前老爺在世時行走各地走商，也是這樣騰出時間

        陪阿眠到處走，到處看的。”

        “我看她就是被寵得太過，才養成這樣隨意自在的性子。”

        “爹，”蕭蕭嗔道：“妹妹這樣多好，自由自在的。”

        “噢，她不用嫁人了？以后到婆家也自由自在？”老蕭頭冷哼一聲。

        蕭蕭朝自家老爹不住地使眼色，老蕭頭瞥見蘇護捏著地圖的指節發白，悻悻地閉上嘴。

        暖暖邊把點心擺在茶幾上邊道：“小姐不是一直想好好看看中原地區，蘇管家特意安排大家

        在聊城下船，到時小姐可以散淡散淡心情。”

        蘇眠笑著點點頭。暖暖卻莫名覺得她雖然在笑，心情卻并不好。大家都有意識地不在小姐面

        前提起安平侯府的一切。希望小姐重新回到盛京時，能真正放下與時公子。

        他們到達碼頭時，才發現客船少了許多。打聽之下才得知，朝廷征用船只往淮河地區運送賑

        災糧，出價比市價高了一成，很多客船都臨時改去運糧，河上的運力便緊張起來。

        “特殊時期也能理解。”

        張船頭拍拍蘇護的肩膀：“多謝蘇老弟體諒。原本我這艘船也只運糧，你們人少，又只到聊

        城，我便捎帶你們一程。”

        “多謝張老哥。”蘇護朝他拱手，“我先去告知我家小姐，并打點行李。”

        張船頭擺擺手，“去吧。等糧食裝好了，我派人通知你。”

        暖暖星星眼地看著蘇護和客船船主熟絡地聊天，由衷感嘆道：“蘇管家好厲害！”

        當然厲害。蘇眠右手支著下巴，畢竟是跟著父親叱咤江南商場的蘇大管家。如果沒有……想

        著，蘇眠的眼神又黯淡了幾分。

        蘇護走過來，擦擦頭上的虛汗。蘇眠遞給他一杯茶，笑道：“蘇大管家，辛苦了。”

        蘇護挑眉，“怎么，我以后是縣主府的管家了？”

        “那當然。”蘇眠一臉理所當然，又被蘇護看得有些心虛，吐吐舌頭，“雖只有五百畝地，你

        好歹先將就將就。”

        “貧嘴！”蘇護給了她一個爆粒，才感慨道：“和以前是不能相比，不過在智通寺呆了這么久，

        才發現天下苦命人這么多。阿眠，我們已經夠幸運了。”

        “是啊。”

        看著碼頭上的船工熱火朝天地往停泊的船只上搬糧食，蘇護幽幽道：“嘉元帝也算是一個好

        皇帝了。”

        “呃……”蘇眠低頭喝茶。

        蘇護意味深長道：“他雖然拿了蘇家這么多錢，但是給了阿眠最需要的東西——身份。以后

        阿眠可以自己做主了。”

        “自己做主？”蘇眠喃喃道。

        “是的。這是蘇家兩百萬家財換來的。想來你的父親也會高興的。”

        父親會高興自己揮霍掉他畢生的心血嗎？蘇眠內心不太確定。

        “可我……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蘇護眼里閃過一絲訝異。他看著蘇眠長大，她很小就表現出驚人的聰慧和才華，連蘇季威

        自己都忍不住感嘆，她要是個男孩子，蘇氏一門雙探花不在話下。蘇季威膝下偏偏又只有這

        一個女孩子，寵愛非常。蘇眠跟著父親走商之后更是靈敏通透。蘇護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

        類似迷惘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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