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南晉京城(四)
太明殿內(nèi)。
景司憶龍袍加身坐于龍階之上的御座,御座一側(cè)是垂落的翠碧珠簾,簾子后端坐的,是南晉最雍容尊貴的女人。
“大理寺卿!敝楹熛聜鱽硪宦曊賳尽
“臣在!鳖檿軓墓倭凶叱,站在文武隊列中央,拱手行禮。
皇太后凝眸,穿過珠簾望向顧書哲,聽不出喜怒道:“犯人如何了?”
“回太后,犯人于昨夜押入大理寺獄!鳖檿艿皖~說。
“嗯,關(guān)于三司會審,皇上可擬好了旨?”皇太后轉(zhuǎn)而問起景司憶。
景司憶手臂枕著龍椅的手把,身子往皇太后一方微微傾斜,恭順地聽講,道:“回母后,圣旨已擬好,此次三司會審刑部尚書周素之子涉及其中,為示公正,朕便讓刑部侍郎石仲安擔(dān)任三司會審的主審官,大理寺卿顧書哲與御史中丞沈璞協(xié)助辦案,母后覺得如何?”
簾子下的人不語,朝堂靜的可怕,緩了一會,皇太后才道:“哀家覺著甚妥,攝政王以為如何?”
景夙坐在與御座隔著六道龍階的下方左側(cè),他從方才便若有所思地搓動手心的核桃,音色沉的仿佛壓著千斤的鐵,“按皇上的辦,不過此案牽扯數(shù)條朝廷重臣的性命,再因犯人乃外臣的緣故,京城百姓格外關(guān)注,臣以為需補充兩位旁聽,一名堂記方妥。”
百官面面相覷,不由點頭,景司憶掃視龍階之下的眾人。
“臣附議!敝芩爻隽械,他唯一的兒子不能白白死了,不管是誰殺的,此人都不得好死!
“臣附議。”官員紛紛出列。
景司憶掃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梅鶴卿身上,他道:“皇叔說的是,朕心中已有一位人選,梅家梅鶴翎有世家身份無任何官職,替百姓旁聽最合適不過,梅少卿,可有異議?”
官員不約而同地望向梅鶴卿,梅鶴卿出列行禮道;“臣替鶴翎謝皇上抬愛,定不負皇上厚望!
景司憶滿意道:“梅鶴翎年紀同朕一般大,該是收起玩心的時候,梅家武將威名赫赫,朕對他期望甚高。”
梅鶴卿受著眾人熱切的矚目,淡淡道:“能得陛下認可是梅家的福氣,梅家定當(dāng)為南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甚好!泵氟Q卿的話,景司憶內(nèi)心聽懂了,他轉(zhuǎn)眼看著景夙謙恭道:“皇叔心中可有人選?”
景夙道:“元崎,無人比他更合適!
元崎乃是靈州人,在母親去世后從了軍,與父親追隨曹甫駐守邊境十年,第十個年頭父親戰(zhàn)死,曹甫念及這份忠義,不忍心瞧著元氏絕后,便將他調(diào)回京城。
“此人名字朕有耳聞,數(shù)月前的奏折提起過,是調(diào)職之事!本八緫浰剖腔貞浀馈
元崎是景夙親自遞交奏折欽點的北衙六軍右護,景司憶記得清楚。
“嗯,囚車是臣派他去接應(yīng)入京的,沈太傅應(yīng)是知曉!本百碚f完,看了一眼文臣列首的沈紀言。
沈紀言欲小步出列,景司憶發(fā)言阻了回去,道:“沈太傅昨夜復(fù)命時與朕提過,能得皇叔肯定之人必有過人之處,至于堂記人選,不如讓季燃擔(dān)任,如何?”
季喬曦眉眼動了動,在珠簾后注視著景夙。京四家死了三人,除梅家以外都需得避嫌,皇帝點名了燃兒倒令她意外,不過這問話她不能答。
朝臣斟酌不清皇帝的意思,無人敢貿(mào)然出列,景夙思忖道:“季燃在京城頗有才名,又是翰林供奉,確實適合,不過他是季相孫兒,理當(dāng)避嫌!
景司憶溫和道:“正因如此,堂記非他莫屬,三家中需人坐聽三司會審,從審理到結(jié)案整個過程都必須清楚大白,季伯丘與季燃是叔侄,以堂記職務(wù)旁聽也不失公正,以免三司會審官疏忽大意有失公允,案子重大,使朕失去了四位愛卿,致金、季、尹三位國公和周尚書痛失愛子,朕定要徹查仔細,絕不放過任何有罪之人!
景司憶說到最后面露惋惜,隨而睥睨百官,道:“各位愛卿,可有異議?”
太明殿內(nèi)又靜了片刻,金銘出列,沉痛跪道;“老臣無異議,只求皇上能徹查清楚,以慰我兒英魂!”
“金相快快請起,金陽是奉皇詔行事,如今殉職定然要查明厚葬,不過案子因母后侍女琴姬所起,還需母后配合一二才是!本八緫浱П凼疽饨疸懫鹕恚馈
季喬曦輕睨那只裹著龍袖的玉手,拇指的扳指在映入大殿的朝暉下異常奪目,她道:“自然,下朝便差人給皇帝送去!
“勞煩母后了!本八緫泜(cè)首低低道。
“嗯!奔締剃夭槐阍僬f什么,皇帝的話離間之意明顯,若不是她執(zhí)意要利用琴姬這拙計,急迫地想要在回京路上殺人滅口,也不會讓皇帝有機會借攝政王的刀清了手握一支府兵的金陽和尹雉,導(dǎo)致金、尹兩家損失慘重,現(xiàn)下又不能發(fā)作,只能隱忍。
先皇死前給她挑了位面善心沉的好皇兒啊。
監(jiān)察御史秦堯出列,諫言道:“微臣斗膽,請陛下下令抓拿景安王爺和攝政王侍衛(wèi),琉火。”
秦堯此話一出,百道目光唰唰齊望,既敬佩他的不怕死又期待著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景司憶居高臨迎上秦堯堅定的目光,秦堯心如磐石眼神毫無閃躲,眾官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瞄著龍顏,他們的皇帝并未不悅,過了須臾,景司憶道:“景安王自武朝歸來身子大不如前,愈發(fā)孱弱,朕已將他禁足安陽殿,案子審理過程如需景安王之處,直接進宮面見即可。”
皇上如此說便是護著景安王,再者,景安王中毒的事百官都有所耳聞,要是抓進大理寺獄里突然……
秦堯知其輕重。
景司憶見秦堯不言,又犯難道;“至于琉火,皇叔打算如何處置?”
景夙手指停下,核桃捏緊在手心,“依法辦!
下了早朝,百官從太明殿殿門如魚貫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開始。
金銘邁著步子負手在散去的人群里找見尹衛(wèi),喚了聲,“尹老。”
跟在金銘身后的周素本要叫住金銘,但見金銘與尹衛(wèi)并肩,二老身份尊貴手持重權(quán),他識趣沒上前打擾。
尹衛(wèi)早朝時便黑著一副臉,滿臉的褶皺都遮擋不住陰沉,他對金銘的叫喚充耳不聞,直到金銘走到跟前。
金銘收到金陽死訊后一直處在無法釋懷的悲慟里,他唯一的兒子就這樣死了,這口啞巴虧他難以下咽!而他又能怎么樣,三司會審的結(jié)果最多不過是殺了一個外臣罷了!
金銘越想越氣,“尹老,案子你有何打算?”
尹衛(wèi)止步,冷蔑道:“金相是還沒看清局勢?皇帝想怎么辦就怎么辦,難道你還想要景安王陪葬?”
周圍的官員還未散完,尹衛(wèi)語氣極輕繞著金銘耳邊,單叫金銘一個人聽得一清二楚,金銘心頭一顫,忙低語解釋:“尹老你什么意思,金家無此意!”
尹衛(wèi)冷笑,又邁開步子,“有沒有你心底有數(shù),韶光帝一輩子都在做糊涂事,封國公,立三相,重用南衙十六衛(wèi),卻在死時做了唯一清醒的事,皇帝小小年紀城府了得,湮沒無聲地給了京四家一記重拳,京四家又不能反抗只得承了,待他及冠手掌政權(quán),就是腳踩京四家的巨龍,到那時我們就是任他隨意捏死的蛆蟲!”
金銘同行,眼神時不時四下瞟一瞟,“到底還是季家女心急壞了事!
尹衛(wèi)余光掃了一眼金銘,言語間幾分嘲意,“未必,京四家各懷鬼胎,各有謀算,她季喬曦入宮后未給韶光帝生個一兒半女,還能從嬪妃一路坐上皇太后的位置,你說她心急壞事?金相是個生意人,精于算計,這會是在我尹某面前插科打諢?”
尹衛(wèi)諷他,他故作聽不出地接著話,唉了一聲仿佛泄氣般,頹道:“我老了,精于算計也精不過年輕的皇帝,否則我兒怎么會丟了命我這做父親的還無處討?從前小看了皇帝幼子,著了攝政王的騙,今日看來,他們是沆瀣一氣,把我們給耍了。”
“是他沉默太久,都忘了他姓景。”尹衛(wèi)瞇眼盯著遠處的那一抹身影,在退朝的百官群流中偉岸顯目。
韶光帝的父親一生只娶了兩位夫人,縱然后來登上了皇位也未再娶。
先帝駕崩前夕,將監(jiān)國的重擔(dān)交給了小他十三歲的弟弟景夙,景夙接過了攝政王的職務(wù)后,三年來明面上沒什么動靜,甚少在朝堂上諫言,皇帝不問,他便不語,除了在議政堂議事,他們私下極少交談。
景夙似乎處處都放著寬,對于京四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冒出來的動靜不過是提拔些無名小卒,對朝堂表現(xiàn)的漠不關(guān)心,似乎插手朝堂之事不過是因為頭頂擔(dān)著“攝政王”三個字,他的舉動在京四家眼中就像浮出水面喚了氣又沉入水底的錦鯉,那一點兒的波紋不過是被迫的。
京四家的老狐貍感覺自己被一條魚給騙了。
他們在找原因,回顧三年間發(fā)生的事,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三年以前就被騙了。
又或者說,景夙把所有人都騙了。
景夙的生母是位內(nèi)斂文靜的寡淡美人,景夙的性子便是隨了她,恬淡寡欲不爭不搶,兄長坐上皇位,他受封親王搬離皇宮,不要官職不理政事,每日清閑的過,登門拜訪的賓客都一概拒之門外,連做哥哥的,也只有在家宴時能見上他一面,一個富貴閑散的親王,很快就讓人給忘了。
當(dāng)他再出現(xiàn)于百官面前,就是韶光帝瀕死時,龍榻旁點著琉璃盞,只照著他們二人,黑暗淹沒了無光的角落,偌大的養(yǎng)心殿空寂得很,景夙從韶光帝蒼白地五指接過圣詔。
景夙以攝政王身份站在朝堂的高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韶光帝后宮嬪妃無數(shù),皇嗣寥寥無幾,都不過及冠之年,還不是皇后所出,當(dāng)朝臣諫言立儲大事時,韶光帝對此置若罔聞,一直不立太子,直到死前一刻才將這繼位詔書交給了沈紀言和景夙,他三個皇兒年紀尚輕,他深知獨獨景夙能信,因為他們都姓景。
同時,京四家也揣摩出了韶光帝的用意,只能景夙出面才鎮(zhèn)得住朝野,但也僅是如此而已。
起初京四家對景夙懷有些許戒備,雖是個閑王但好歹手頭攥緊攝政實權(quán),新官上任三把火,說不準(zhǔn)腦子一熱便給他們一記下馬威,手底下做起事時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明目張膽露出馬腳,時間久了,在景夙的放任不管和無所作為下才逐漸松懈。
京四家放下最后心存的一絲防備之心是在景夙不動聲色奪走天機策調(diào)用權(quán)時,天機策是天子的暗勢,景夙以皇上年幼,暗勢不易操控為由將權(quán)限握在自己手中,這攘權(quán)奪利的舉動令人隱約瞧出些別有的意味,再接著季伯丘的受賄案亦是景夙從中調(diào)解,監(jiān)察御史不再咄咄逼人,只是降職去了合州,不然難免一場牢獄之災(zāi)。
京四家便開始誤以為景夙有著和他們一致的目的,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不愿歸還。
現(xiàn)今仔細回想,他們根本猜不透攝政王,謀逆案前,景夙與皇帝間便顯出似有若無的配合,謀逆案中,又將景氏內(nèi)斗擺在他們眼前,其中又摻著千絲萬縷中的說不清道不明,猶如漸漸彌漫的云霧,越積越厚,難以剝清。
“他不是龍,必是虎!币l(wèi)收回目光,丟了句話給金銘,提醒他好自為之,此案已成定局,切勿再動心思,得不償失。
景夙走出宮門,不巧遇上梅鶴卿并道而行,他們默契似的頓了頓腳步,梅鶴卿側(cè)身讓開,頷首道:“攝政王請!
景夙睹了梅鶴卿一眼,“一同,有話問你!
梅鶴卿抬首跟上。
“北衙六軍的校場和兵器房搭建的如何?”景夙轉(zhuǎn)著手心里的兩顆核桃道。
梅鶴卿跟在身后,目朝前方道;“年關(guān)前能完工,舊時用的兵器房拆了可惜,微臣命人一并修繕,空出來留作日后他用。”
“戶部撥的款可夠用?”景夙清寂的目光向著遠方。
梅鶴卿了然,“估算下,完工后還有剩余,王爺不放心,可讓秦堯同旁監(jiān)督!
前兩月御史大夫趙思霆和禮部尚書葛齡突然入獄,這是景夙暗中的有意為之,他對梅鶴卿的一問意思明顯,便是要查戶部和工部。
北衙六軍是韶光帝駕崩后新建的禁軍,完善編制后操練跑馬的校場就成了一個問題,南衙十六衛(wèi)都覺得這不過是小皇帝的一時興起,往后要完善的更多,目前連校場都沒有準(zhǔn)備好,這剛起來的禁軍是要夭折,結(jié)果未曾料到景司憶把心思打在了南衙十六衛(wèi)位于北邊幾近荒廢的校場上,下旨把它割給了禁軍,而北衙六軍的統(tǒng)稱便是這么來的。
北邊校場荒廢是有原因,其一是離皇城偏遠,當(dāng)值來回路途太趕,其二是校場歷史悠久,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摧殘,又趕上南邊校場搭建完成,都奔著新校場去了,長此以往老校場就空置,無人打理。
梅鶴卿受了官職去查看了北邊校場存放兵器的兵器房,那天的前夜下了雨,他來時屋內(nèi)濕漉漉一片,房頂還滴著未干的雨水,他將此事呈報給景司憶,景司憶便在朝堂上談了此事,最后決定任他與工部操辦修繕。
景夙單手負在背后,穿過宮門整個人露在發(fā)熱的太陽底下,“無需,既是要在校場一處重新搭建兵器房,待整體修繕完畢后,你另呈一份兵器房的賬目,一對便知。”
他要核對開銷最大的幾處。
“是。”梅鶴卿停在原地,目送攝政王府的馬車遠去。
車夫一腳懸空蕩著,一腳屈膝踩著馬車的板子,執(zhí)著馬鞭子的手露出細白的手腕,她道:“王爺,琉火至今未歸,需要派人去尋嗎?”
景夙攤開手瞧著核桃,面無神情,不怒不惱,淡淡道:“棄子,不必。”
景夙接過韶光帝圣旨,問過一個問題。
“沈紀言能擔(dān)監(jiān)國一職,皇兄為何要選臣弟,不怕臣弟……”
琉璃盞的燈火在景夙臉上耀著,閃爍的輝映也未能影響景夙眼神里的那份天生的清冷沉寂。
景夙言語未說完,韶光帝就道。
“憶兒很像你,他比沅兒更適合做南晉的帝王,只有你能看懂他!
昨夜景司憶召見梅鶴卿問的亦是北邊校場的修繕進程。
迫于還在修繕,他的這支禁軍暫時只編入了三千人,在尚未完工的校場進行操練,應(yīng)付皇城的巡邏還是綽綽有余,待到明年,他便將南衙十六衛(wèi)的職權(quán)一點點削它個干凈徹底。
景司憶要另建皇城軍隊,聰明人都能琢磨出點什么,他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來的,既費錢又費時,若是太平盛世還耗得起,但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勢,戰(zhàn)亂隨時四起,軍餉才是重中之重,可他還是一咬牙堅持住,他以為景夙會駁回去,結(jié)果答應(yīng)了。
也就是這時起,景司憶開始有意無意地對景夙揣測端詳,在思想和目的上逐步統(tǒng)一甚至與之契合,但又有自我的主張。
景司憶下朝回到御書房,守衛(wèi)的禁軍行了禮,他示意李慶祥守在門外,在房里翻出藏匿起來的兩紙卷軸,一紙卷軸來自江靈,一紙卷軸來自琉火。
江靈傳回消息花上的時間不過一月有余,遠比阿沅到達京城的日子還要早,他藏著這一紙卷軸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卷軸里的內(nèi)容是江靈內(nèi)應(yīng)書寫蓋有專印的證據(jù),證明琴姬死于溫離之手,阿沅與琉火非謀逆臣子,他只需把它交給刑部,此案便可立馬結(jié)案,但他沒有。
他要用三司會審作戲臺子唱上一出戲,戲子已經(jīng)就位,而這戲要唱什么,就在另外一紙卷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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