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晉京城(五)
按平日,梅鶴卿早朝結(jié)束就該去北邊校場監(jiān)督修繕工程,今日他回了梅宅,把事情交給風(fēng)荷去辦。
日頭隨著升起愈發(fā)地?zé)幔盏迷鹤永锏木G植青蔥光鮮,梅鶴卿摘了官帽遞給一旁的暮人,暮人接過官帽放在丫鬟端著的木案上,給主子遞去帕子。
暮人與風(fēng)荷身份一樣,是梅鶴卿一手培養(yǎng)的近衛(wèi),無事干的時候便會待在屋檐各處候著,等主子吩咐。
梅鶴卿站在檐下擦了擦鬢邊的汗,眼里是滿院的翠。
暮人昨夜出去辦事,回來夜深便沒去打擾主子休息,后半夜是風(fēng)荷值夜,同風(fēng)荷聊了幾句就回去小憩半個時辰,醒來時主子出門早朝去了,風(fēng)荷也奉令去了北邊校場,他便一直守在門口。
暮人復(fù)命,“姜家人全數(shù)交接,一切順利!
梅鶴卿只是平淡地“嗯”一聲,暮人聽不出幾個意思,似乎就是表面的辦妥即可。
片刻,梅鶴卿將手里的帕子扔給暮人,暮人接住,聽主子道:“盯緊案子,皇上身邊缺人,他要用你,你無須顧忌!
暮人怔道:“主子……”
暮人不懂主子意思,近衛(wèi)就是主子的刀盾,只有領(lǐng)了令才能出鞘,主子言下之意是把他推給了皇上。
梅鶴卿微微偏頭看向暮人,他這話是傷了暮人的忠心,他并無此意,挑明道:“你十五歲入府,跟隨我十年,梅宅早已是你的家!
暮人心底在想什么,梅鶴卿一眼便知,他在給暮人一顆定心丸。
“此案皇上重視,辦好了,以后禁軍里有你的一席之地,這是你立功的契機!泵氟Q卿信任暮人,言語里直白,“你和風(fēng)荷沙月二人不同,你有遠志,皇上如今有意培養(yǎng)將才,你只做梅家的護衛(wèi)是大材小用了!
“讓主子費心了!蹦喝艘粫r間不知說什么才好,千言萬語不過一聲感激。
丫鬟端著木案在長廊里走動,壁畫精美的白骨瓷高腳碗里盛著解暑的綠豆湯,她們按三公子的吩咐早早煮好,用冰塊冰鎮(zhèn)過。
梅鶴卿朝著東苑去,見丫鬟陸續(xù)從自己的書房出來,梅鶴翎就坐在書房前后敞開的房門中間執(zhí)筆埋頭抄著兵法,他身側(cè)還坐著個男人,陪著他一塊奮筆疾書。
天熱,他就挑著二哥的書房用,這里前門是蔭蔭乘涼的大樹,后門是荷花朵朵的綠池,他就坐兩扇門的通風(fēng)處,來回灌進的風(fēng)吹得他舒坦極了。
男人伸直長腿,埋首在紙張中滑動著筆尖,鬢邊的發(fā)絲垂下,他不為所動地繼續(xù)抄書,隨手將發(fā)絲掛在耳背露出了臉頰上的一道形狀古怪的烙印。
烙印自光滑的額頂穿過劍眉和左眼,沿著臉部繞到左耳的耳垂下,若不是有人故意用食指大小的錐形鎖鏈燙灼,是無法形成這樣的傷疤。
“三公子挨罰時也不忘享受,以后出去打仗,戰(zhàn)場沒那么好的條件,你別到時候叫苦連天!鄙吃蚂`敏的鼻子嗅到絲涼意和綠豆湯的味兒,埋汰起梅鶴翎道。
梅鶴翎側(cè)首瞧著沙月,沙月的右臉沒有烙印,算得上賞心悅目,他反駁道:“你懂什么,這叫因地制宜,利用現(xiàn)有的給自己制造更有利的條件和環(huán)境!
解暑的綠豆湯在桌上冒著冷氣,書房的墻壁掛著雅致的字畫,冷氣后,字畫間,有一抹醒目的色調(diào),與素雅的山水畫格格不入的幽藍。
沙月沒回他,他眼睛被幽藍吸引,奇怪道:“這面具小時候就丟失不見,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二哥的書房里?莫不是二哥為了防著我藏起來了!
沙月聞言抬頭循著梅鶴翎視線探去,面具的繪畫與色彩提起了他的興趣,“好看,正好合適我戴!
梅鶴翎轉(zhuǎn)頭善意地看著沙月,挑了挑眉,勸道:“梅三公子好心提醒,這副鶴羽代面你千萬別碰,碰了咱兩受罰程度可就不是罰抄兵書如此簡單了事,最輕都得屁股開花!
梅鶴翎把后果說的嚴重反倒激起沙月的好奇心,他毛筆往硯臺一擱,手背托起下巴盯著代面端詳,“對你二哥如此重要?”
池面的清風(fēng)捻起紙張的一角,荷香輕踩著碎步入了屋。
梅鶴翎用鎮(zhèn)紙壓住,表情訕訕道:“小時候不懂事,跑二哥書房見著漂亮就取了下來戴來玩,然后二哥對我冷了一個月的臉,還禁了我一年的糖。”
沙月聳肩,“也沒多嚴重!
梅鶴翎輕哼,“當(dāng)時年紀小,罰著算很重了,更何況我二哥雖生的雋秀,但給人瞧著就覺得不易親近,那會子我本就怕二哥,二哥又對我冷臉!
回憶起來,還是覺著罰的太重,一年不得吃糖,他壞牙都比其他小孩少了幾顆。
“你二哥沒說為何不許碰?”沙月聽著屋外的七月知了叫。
梅鶴翎歪頭,少年笑得特壞,“你想知道?”
沙月嘴角扯了扯,知道前邊等著他的不是好事,“我不想!
“行吧,繼續(xù)抄咯,抄它個昏天暗地?菔癄。”梅鶴翎擺正自個腦袋瓜子,埋頭苦干。
驕陽的光噴灑在院子里的相思樹上,樹影婆娑都濺在了屋里,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晃。
少頃,沙月憋不住了,終于松口道:“行行行,三公子的兵書我包了還不成嗎?”
梅鶴翎得逞地小眼神里全是笑,“成!”
“說吧!鄙吃?lián)Q了姿勢,手掌撐住額間,鬢發(fā)都向后拂了去。
“我二哥心尖人的,所以才碰不得。”梅鶴翎邊說邊把跟前桌上的紙都推給沙月,“你混跡風(fēng)月場所幾載,竟然還問這么癡傻的問題,白混了,沙月君!
梅鶴翎調(diào)侃之余起身去端那還散著涼意的綠豆湯,把沙月那份也給端來,遞到沙月跟前。
沙月伸手接過,指腹感受到高腳碗傳來的冰涼,他喝著沒接梅鶴翎的話。
梅鶴翎唇間抿著碗沿的邊,咽喉浮動,余光瞄著沙月,這是說他白混生氣了?自尊心受損?
他們喝光了綠豆湯,高腳碗擱在抄寫的案桌上,梅鶴翎心里生了歉意,剛想開口安慰安慰沙月,忽然一只手臂從他身后纏住他的脖子,提勁往沙月面前拽,梅鶴翎背部直接撞到沙月胸膛,沙月長腿一曲禁錮住梅鶴翎的小腹,梅鶴翎反應(yīng)迅速地用手抓住圍在他咽喉前的手腕,蹬著腿腳掙扎。
“臭小子,敢嘲笑你沙月哥哥!鄙吃掠謿庥中Γ掳偷衷诿氟Q翎腦袋頂。
梅鶴翎知道中計了,罵道:“小人突襲耍詐。”
腳底一踹,案桌翻了,筆墨紙硯還有白骨瓷的碗唰唰地摔在地上,碗還機靈地滾了幾圈離戰(zhàn)場遠遠的,免得殃及碎了。
“小子這叫兵不厭詐,敢欺負你沙月哥哥,你還嫩了點。”任憑梅鶴翎怎么踹,沙月就是鉗住不放手。
案桌掀翻,墨汁在地上開出花,蟬鳴聲鼓勁越大,高挑的身影站在門外遮擋日光,黑壓壓地籠罩在正嬉戲打鬧的二人身上。
梅鶴卿睹見書房一片狼藉,眉心跳了一下,不溫不火地道:“關(guān)系不錯,老爺子壽辰你們共舞一曲祝壽如何!
“沙月的粗鄙之言學(xué)了不少!
二人眼前暗下,手腳就這么僵住,這門外可不就是家里最可怖的人。
“二哥!”
“主子!”
二人驚呼,身體仿佛遭人支配般,不由自主地乖乖坐正姿勢,耷拉著腦袋很自覺地等著挨訓(xùn)。
梅鶴翎清澈的眼睛左右掃了掃亂遭的“戰(zhàn)場”,心道這下完了,兵書還沒抄完,又得加罰,還不知道二哥怎么罰。
他等著二哥發(fā)落,門外的身影不動,須臾,道:“早朝皇上提及你,要派你去做謀逆案的旁聽,晚些圣旨便到!
梅鶴翎猛然抬起頭,撞上梅鶴卿的肅然凝視,原本還覺著是不是自己聽錯,他二哥也不是會開玩笑的人,頗為吃驚:“怎么突然就把我給扯上了?”
梅鶴翎想不通,沙月一旁幸災(zāi)樂禍:“莫不是你街市縱馬傳到皇上耳根子里,皇上見你整日無所事事,便把五十廷杖罰成點差事給你打發(fā)時間?”
沙月此話一出就是在打趣梅鶴翎,梅鶴翎愁著不理會,他一個梅家小公子不曉得其中用意,眼巴巴尋求二哥指點。
梅鶴卿鼻尖輕嘆,“皇上有用你之意,你安分把差辦好便是,三司會審像這樣乖乖坐著就成,切莫多言!
“那簡單,跟扎馬步一個道理,沉得住。”梅鶴翎繃緊的身板隨著呼出去的一口氣松了下來。
著著粉衣的丫鬟小步走來,畢恭畢敬地福身道:“二公子,太老爺有請!
“知道了!泵氟Q卿回道,丫鬟退了下去。
梅鶴卿轉(zhuǎn)身之際望了一眼墻上的幽藍,邁開步子時,道:“明知故犯者梅宅不容!
保持跪坐的沙月眼神波動了一下,他朝屋外的離去人朗聲說:“謹遵主子教誨!”
梅宅是御賜的府邸,共有十六苑,在苑里以轎子代步走上一遍梅宅也不夸張,梅長仁在亭子里打著拳法,他每日都得花上些時間活動起筋骨,人老了,再硬朗都撐不住歲月的刀。
一只黑影掠過上空穩(wěn)落走廊的檐上,腳底的瓦片響了聲清脆,孤華抱著長劍盤腿坐下,亭子和走廊屋檐間生長著一棵榕樹,枝繁葉盛地給他遮住了炎熱。
“鶴卿走到哪了?”梅長仁推拳,問起檐子上的護衛(wèi)。
孤華仰視頭頂?shù)木G蓋如陰,光只有在風(fēng)動時才有機可乘,他大聲喊:“二爺快到了!
梅長仁收拳調(diào)息片刻,朝孤華教訓(xùn)道:“臭小子,你太老爺在這,你沖著棵樹喊個屁。”
孤華無辜地用指尖往天上伸了伸,“太老爺上邊有個窩,我就看了兩眼!
梅宅里養(yǎng)的都是不省心的崽子,梅長仁扶額頭痛倍增,“鶴卿孫兒怎么不馭輕功過來?”
梅長仁嘴里念著,換下官袍的梅鶴卿便來了,身后跟著端茶點的丫鬟。
長廊檐下擺好案桌和冰盆,布上茶點,侍奉的人都心領(lǐng)神會地退出苑內(nèi),獨留孤華在檐頂守著。
“咱兩許久沒在榕樹底下長聊了,最近一次啊,那都是你大哥到河?xùn)|赴任的事了!泵烽L仁感嘆,一晃幾年過去,想想又鼻子哼笑道:“你大哥是真出息,三營干到統(tǒng)帥,和你爹一樣!
爺孫兩面朝庭院而坐,茶壺里泡著龍井,龍井的清香尋著壺嘴鉆出,縷縷散開。
榕樹扎進泥土的根面爬著一列螞蟻,梅鶴卿道:“大哥坐上統(tǒng)帥的位置正合了先皇的心意!
梅長仁指頭挪著茶蓋,夸道:“真聰明!
梅長仁毫無半點驚訝之意地夸贊在梅鶴卿眼里更像是……敷衍,梅鶴卿道:“皇上新建一支北衙六軍,這支軍隊招募不足萬人,并且皆是戶部記錄在冊的普通京城百姓,他們?nèi)杖找龅氖遣倬,朝廷給了他們馬和刀,供應(yīng)他們吃食,即便是無差事,他們還能有穩(wěn)定的俸祿可拿,短短兩月不到便替掉了權(quán)貴子弟集中的金吾衛(wèi)在皇宮的職權(quán),將他們?nèi)珨?shù)趕到了京城的大街上。”
梅鶴卿話間停一停,“南衙十六衛(wèi)在崇光帝時期起了穩(wěn)定朝堂掃平國蕩的作用,是為后來的南晉奠定基石,南晉兵馬直屬皇帝,一兵一卒只聽皇帝符契調(diào)令,十六衛(wèi)將軍多是虛設(shè),沒有兵權(quán),崇光帝才用的趁手,如今這把趁手的兵刃落在了世家手中,景氏再仍由世家肆意妄為下去,是要江山易主!
梅長仁圓渾發(fā)黃的眼珠瞪著粗壯的榕樹,憤然道:“哼,那是我梅長仁同□□皇帝殺下來的一畝三分地,我梅家英烈以血熔鑄而起的高墻,豈容他人覬覦,韶光帝還不算糊涂,沒把他爹一輩子的心血拱手送人,卻給他兒子留下一大筆爛賬。”
他端起茶盞,茶蓋子撥下茶水面,抿上一口澆滅欲起的怒火,“你大哥來信了,昨日到的,經(jīng)鶴翎小子一攪,人老記性不好就給忘了。”
梅長仁從衣襟里拿出拆了信封的信放在案上,梅鶴卿扶著侵染墨汁而柔軟的紙張看了一遍,眸光未有移開,思忖著道:“四方流民往河?xùn)|一帶走,積少成多恐生禍患,我們被人擺了一道。”
南晉蕩平了舊國貴胄,安定下隨之而來的是三分定局,邊境的試探成了小打小鬧,往日拼殺的士兵成了農(nóng)夫,手里染過敵國鮮血的冷兵器在狠辣的炎日下?lián)]進了肥沃的泥地,虎背為飽腹之欲壓彎了腰,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的消磨,子嗣代代的延續(xù),安穩(wěn)的現(xiàn)狀慣出了躲避兵役的毛病。
“京四家侵占農(nóng)田,導(dǎo)致百姓無田耕種,餓殍遍地,這是韶光帝留給他兒子的第一筆爛賬。”梅長仁蹙眉捋著胡子,“如今這筆爛賬都尋到我梅家頭上來了,鼠雀之輩,竟耍些上不得臺面的卑劣手段!
“季、尹、金三家均分布在京城東南方向,若是往河?xùn)|方向走,路途遙遠,他們寧愿冒著半路餓死的風(fēng)險亦不愿待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就是想賭一條活路,大哥要陷入兩難!泵氟Q卿掌心蓋住白骨瓷碗,碗中斟滿了夏日里的涼意,他四指指腹貼著碗壁,修長的食指直入冰水中,一下一下的攪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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