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南晉京城(六)
這里很靜,味兒不沖,聽不見審訊鞭打,看不見血痕纏身,偶爾傳來幾聲獄卒換班的碎語,與別處大牢唯一的共同之處便是終于不見陽光,此處從前是寧國詔獄,現在換名大理寺獄,溫離身處同一處大牢兩次,竟生出兩種感慨來。
獄卒換班時,順帶把牢犯的飯菜一塊送來,交接完畢便把飯菜送進牢房。
溫離枕臂,盯著牢房頂端,獄卒端著花紋復雜的食盒走到圍欄外,先是瞧眼平躺的溫離,確定溫離還睜著眼才低頭把舊菜全換掉。為何說是換飯菜,溫離自打進大理寺獄便沒碰過吃食,水也沒沾半點,獄卒就覺得此人怪異。
上頭有人吩咐好生伺候,他竟不領恩情,明知前路死,何苦餓著肚子為難自己的最后一程。
獄卒又換上新的菜樣,眼里饞著山珍海味,一時沒管住嘴,自言說:“入了牢還能吃上這么好的飯菜,沒幾人,不吃不喝既糟蹋身子又浪費糧食,聽守城門的兄弟說京城外邊都是流民,你一頓飯菜能頂他們幾十頓包子咸菜,還不知足。”
獄卒瞟了眼溫離,換好菜準備走了,溫離沒動,望著頂端道:“官爺教訓的是,可我實在吃不下,菜色好莫要浪費,官爺喜歡官爺拿去吃便是。”
獄卒心里樂,通透人兒一點就通,面上推辭說;“這使不得,貴人的吃食怎能隨意給人,你要是餓出個好歹,獄卒都得跟著一塊受罰。”
溫離滿不在乎,他說話輕得很,輕到聞不出個喜怒哀樂,“不礙你們交差,餓不死放心吃。”
“這……”獄卒故作為難,當是想通地道:“許是這飯菜不合口味,我給你換點清淡的。”
獄卒又將飯菜收回食盒,來回不過半柱香,放下兩個白面饅頭,心里過意不去:“有什么你喚我們一聲。”
溫離沒回他,他也不氣,自己就走了,能在大理寺獄當差的就沒個脾氣差的,能得貴人多加照顧那就不是簡單人,即便知道是個短命鬼,也惹不起。
溫離一身靈骨,不吃不喝能活萬年,以前還會吃幾口蒙蔽凡人,這會進大牢便干脆不吃,故地重游,思念太重影響胃口。
溫離覺得自己在跟誰鬧脾氣,又像在跟誰慪著氣,自從進了京城這古怪感覺就沒消過,但他一生里只對穆晚之這般,而琉火,有著穆晚之的容貌卻與他半分不像。
牢房緊挨,中年男子僅穿著污漬斑斑的里衣,指間夾著筷條吃菜,再啃兩口饅頭搭配,他咽下口中的吃食,擱下雙筷又喝下半壺清水沖了沖腸子,漱完口道:“進了這大理寺獄啊,就不會那么快死,小兄弟莫要想不開。”
趙思霆起身撫平褶皺,往溫離牢房走近,他昨夜便在觀察,他在京城三十余年未見過京城哪戶大家生了這副嬌嫩模樣的少年,若是見過依他樣貌一眼便能記在心里,更何況是外放至其他州縣的官。
溫離臉上白凈,就是衣袍臟點,他猶如倒影里的微光,安靜地睡在草席,不明亮卻讓趙思霆仿佛望見了秋天清冷的皎月,想起今年的中秋。
“我好著,謝官老爺關心了。”溫離不咸不淡地說。
趙思霆以為溫離年紀輕輕,正當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就入了獄,心里承受不住才絕食,聽他這話,趙思霆發現自己多慮了。
趙思霆坐到墻角,背挨著土墻,他蹭一下土屑便會稀落,“我剛進來時也絕食,你我心境不同,是我誤會。”
溫離一手摁住草席陡然坐起身,道:“官老爺瞧了我挺久,是沒瞧出什么,才想問我話?”
“小兄弟敏銳機靈,大理寺獄看押的是四品以上的罪臣,我在朝會上沒見過你,你是哪個州縣過來的,犯了何事?”這座獄也曾是趙思霆手掌里的鎖妖塔。
溫離在松散的草席里揪出一根葦子,無趣地繞指把玩,“殺了幾個朝廷大官,你們抓我償命。”
他道的漫不經心,就好似踩死了幾只飛蟲,趙思霆聞言甚驚,他這清冷里泛著寒。
趙思霆手底抓過貪官污吏無數,沒遇過因殺朝廷命官而押進大理寺獄的欽犯,看來此案和此人頗受皇上重視。
趙思霆的視線穿過圍欄縫隙看著溫離,他在折斷葦子,一節一節地折,趙思霆想知道,問:“你都殺了誰?”
葦子成了草屑,零七八碎地掉在草席面,溫離邊拂去草屑邊說:“記不清,聽說一位是皇太后的弟弟,還有兩位是金家和尹家的長子。”
溫離頓了頓,似在回想,“還有位是刑部尚書的兒子。”
趙思霆身子一怔,微張的瞳孔不知是喜還是驚,他猛地雙手抓住木欄,力道青筋暴起,他不敢置信,確認地問:“你殺的?你殺了他們?”
那手心一掌打在柱身,柱身都顫了,引得溫離往那一處看,見趙思霆神情,便回道:“對,你和他們有仇?”
趙思霆不知不覺紅了眼,咬牙恨道;“有!”
“無事了,我殺了。”溫離風輕云淡,轉過臉不去看趙思霆,再多的仇恨都會隨著死字而煙消云散,他也不必去問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事,知情越少糾葛越少。
他只求琉火這世安好順遂一生。
“你知我……是何人?”趙思霆咽喉滯澀,眼里飄起了水霧。
溫離道:“不知。”
“我……”趙思霆喉嚨滾動,把欲要奪眶而出的酸楚咽了回去,“不提了,都是過去事,我為官十載克己奉公,不曾越過律法的底線,如今我盼著要殺之的人終于死了。”
溫離聞言能猜出個七□□,許是受他們構陷入獄的官,又許是家中什么人死在了他們手里。
趙思霆張開手指坐回角落,臟手抹了把臉,靜了半刻,說:“你為何殺了他們,也是因為仇恨?”
溫離聽著大牢入口傳來鐵鏈聲,心里莫名不妙,“不是,因為他們要殺我們。”
趙思霆眉頭皺起,疑問:“你們?還有誰?”
他身處御使大夫的職位有三年,審訊犯人養成了追根刨底的習慣。
鐵鏈碰撞摩擦,刺耳的聲響朝他漸漸接近,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圍欄外的甬道,琉火手腳拷著鐵鏈,眼神徑直看向前方。溫離赫然起身撲到圍欄邊,他生氣地瞪著琉火,十指快要鑲進木頭里,又似要捏碎它。
琉火對溫離視而不見,被押去另間牢房。
穆晚之,你兩世都瞞我。
“你說,你叫甚!”溫離淹沒在陰影的臉頰微側,他余光睨向角落的趙思霆,短短幾個字就是錐骨的冰凌,使趙思霆仿若身處一月的極寒中。
——
七月的御花園,最美不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季喬曦去了繁重的華服,著一襲輕紗羅衣沿著白石長道閑情雅致地逛著,走得極慢,隨行的宮女不過三人,舉著華蓋遮著那京城的如火似荼的驕陽,以免灼傷了皇太后的萬金貴體。
宮女奉著餌盅跟在身側,她玉指捏著魚餌,若是池底的魚兒在她走過時冒泡了,她瞧著高興便撒些,她慢聲細語道:“趙思霆的死活已然不重要,這一案哀家折了琴姬還賠進一個弟弟,哀家早年前便勸他莫再碰黑金,他若聽了哀家的勸也不至于丟了命。”
嬌艷的美人兒輕輕撫著季喬曦的胸口,順著氣,柔聲道;“姑母莫氣。”
季喬曦因為此事傷神許久,夜里輾轉難眠,“梅鶴瑯的三十萬鐵騎整頓完畢便是昭示新制度可用,從戰馬的鐵甲到軍士的鎧甲以及兵器皆是黑金錘煉鍛造,黑金的買賣從此是不能再碰,季家要斷干凈,不得留有一丁點的證據。”
“杳杳明白。”季杳頷首,攙著季喬曦走著。
季喬曦停下側身拉起季杳的玉手,看著美貌動人的季杳,略有惋惜道:“原是想將你指婚給梅鶴瑯,他英姿勃發眉宇俊朗,配哀家的杳杳最適合,奈何他突然娶了裴家長女。”
季杳低眉含笑,“姑母心急了,是怕杳杳嫁不出去呢。”
季喬曦指腹輕拍季杳的手背,“哀家的杳杳要嫁的郎君須得是屈指可數,哀家聽宮女提起城中流言,可是真的?”
季喬曦問她,她便笑的羞澀,季喬曦見她嬌羞模樣,明了說:“梅鶴卿樣貌雋秀,與他大哥倒是有所不同,哀家在朝堂上見他整衣斂容,言辭穩妥,眉宇間少了梅家的英氣,卻生出渾然天成的貴氣,瑚璉之資雍容爾雅,倒有幾分……”
季喬曦下意識頓住,她道:“杳杳當真喜歡這梅鶴卿?若是喜歡,哀家擇日便讓陛下擬旨將婚事定了,如此,梅長仁想阻也阻不得。”
季杳福身道:“姑母費心了,杳杳雖喜歡梅家二公子,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杳杳要嫁有情人。”
季喬曦心疼道:“哀家的杳杳名動京城,要見你的公子從季家大門排到了宣德門,他梅家二郎怎會不情動于你。”
季杳搖頭,季喬曦便算了,“無妨,來日方長。”
——
圣旨很快便到了梅家,宣旨的是個年輕的公公,出宮時李慶祥特意叮囑他,見到梅三公子直接宣旨便是,不必拘于禮數規矩,福貴應道知曉了。
梅鶴翎伏地聽完圣意,抬首起身雙手接過圣旨才站起來。
“未想到如此著急。”梅鶴翎正好衣冠,走在福貴身旁。
福貴是李慶祥帶在身邊教養的娃兒,深諳言多必失的道理,他頷首笑說:“三公子深得陛下重用。”
所言之意便是皇上看重此案,才會辦的如此急迫,三公子能參與其中便是受皇上的青睞和器重。
福貴引著梅鶴翎出了梅宅,給他掀開簾子,梅鶴翎俯身坐進去馬車內。
馬車向大理寺衙門駛去,福貴坐在身后的轎子里緊緊跟上。
枝葉緊密的榕樹給苑子遮出一角陰涼,孤華的劍平放在身側,手里捧著冰鎮的葡萄,他目光放遠,眺望著三公子的馬車離去。
“景氏要救,必須廢舊立新,但前提是國庫充盈,有足夠的錢和糧。”梅鶴卿指腹享受著舒緩炎熱的冰涼,“國庫為支撐大哥軍隊重新整頓,實行新制募兵已是見底,新制若要繼續施行,填充國庫是必然。”
梅長仁捋著花白的胡子思量,“自崇光帝起歷經三帝,戰事漸少,百姓都得以耕種,除開軍戶農田不必交稅,再不濟也不至于虧損至此,國家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為懼也。[1]”
“韶光帝駕崩前年,曾命身兼翰林學士職務的沈紀言起草了一份圣旨,經百官朝會時交給了大哥,此舉隱蔽,未驚動旁人眼線,大哥回到邊境后開始嘗試新制,南晉在腐朽敗壞,韶光帝肉眼可見,那是他年少時養出的幾條蛀蟲啃食的惡果。”梅鶴卿垂下眼簾,盯著碗里蕩起波紋的冰水纏繞在他的指尖,他想起了青絲柔軟的觸感。
梅長仁不是第一回察覺他孫兒有盱衡大局的能力,比他這個兩只腳踏進棺材就差蓋板的老頭還看得清,“你從哪知道圣旨的事?”
“皇上新編北衙六軍時與我談過,當時大哥的軍隊整頓才顯眉目,韶光帝自知廢舊立新迫在眉睫,決不能因他離世而半途而廢,駕崩前將此事交給了沈紀言和景氏,千萬叮囑。”梅鶴卿道。
“你老爺子也是你大哥私底下提起才知道的,你小子莫不是把梅家賣給皇上換來的消息?”梅鶴卿和梅鶴翎還有屋子里那幾個娃娃都是他一手帶大的狼崽子,就梅鶴卿從小眼神里透著一股子壞水。
梅長仁竟見他孫兒臉上露出難得笑意,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老爺子退出朝堂是因為韶光帝一死,無了掣肘京四家的人,又不愿與之同流合污,怕再待下去恐難獨善其身。不過,當今局勢大有不同,您置身朝堂之外有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很難發現,那便是攝政王花了三年布進百官里的棋子,今時不同往日,梅家,自然要見風使舵。”梅鶴卿眉眼隱約顯出的笑意含著危險的氣息,嘴里再說著最后四字時,整個人都可勁的壞了。
“攝政王成為京四家新的掣肘,證明景氏還未到大限將至的時候,既然情勢明朗,我便瞞著您擅自主張幫襯了皇上一把,為他排憂解難。”梅鶴卿拿起案桌上的藍帕子擦拭染了冷霧的手指。
梅長仁不得了地瞧著自個孫兒,“你小子,心思縝密,做得好。”
百官前和皇上演一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無奈,背地里早聯上手要整死京四家,什么眾矢之的,把人騙得眼花繚亂,他這孫兒是越瞅越嚇人。
差點兒把他都給忽悠去了。
他梅長仁不會在朝堂之上忠言逆耳,也不會與那京四家扯嘴皮子費口舌,更不會給他人當槍使來對付皇上。他雖告老,但他的孫兒還在戰場上替景氏護著南晉,就憑這一點,他梅家忠心,日月可鑒。
“皇上眼下急著用錢,你該不會把梅宅賣了湊錢?”梅長仁忽然深吸一口氣道。
梅鶴卿折好帕子放回原處,“老爺子風趣幽默,國庫虧空,哪缺了哪補,益州一帶及長水往東一帶的黑金數十年來的盈利便能把窟窿補了。”
“黑金啊,南晉內使用不廣泛,既而開采極少,怎么會有那么高的盈利。”梅長仁手掌撐膝,蹙眉道:“也就近年你大哥那需要用的多,但走的都是靈朔十二州的黑金,不能走黔渡十九州和京安二十三州的,那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動了就挨發現。”
要用黑金自然是距離越近越方便,省去長途跋涉的搬運,減少工期延誤的可能性。
梅長仁想不通是他離朝政太遠,他當初離開確實沒有半點虛假之意,當真就想做個清閑的國公,操心的事都留給他的孫兒。
“若是長水一帶的黑金走的是武朝的交易,盈利自然是有,并且豐厚。”梅鶴卿側身給梅長仁斟茶,壺嘴緩緩流出的茶水飄著幾縷清香。
梅長仁一掌拍在案桌,震得吃食的盤子都彈起了半寸,梅鶴卿眼眸閃過一瞬的無奈,茶壺拎得穩當,沒漏分毫。
“竟敢把官礦偷賣給武朝!京四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梅長仁怒喝。
“老爺子息怒。”梅鶴卿放下茶壺又坐正身軀道:“長水一帶臨近武朝邊界,長水往東南途徑武朝江靈,在武朝長水稱靈江,靈江往東北便是北楚鄂城,靈江在北楚稱沔河。”
“武朝和北楚時常一戰的原因出在鄂城,武朝江靈是一條大江,若以江流作為邊境國界的劃分,鄂城該屬武朝所有,但是北楚將這條江從中截斷了一部分,這一部分就是鄂城的所在,而鄂城盛產著三國最豐富的黑金資源,占據它就等于占據了攻城略地的優勢。”梅鶴卿指尖沾水,邊說邊在案上比劃出大概的地理位置。
梅長仁帶兵打仗三十余年,這些他最清楚不過,當下幡然醒悟,“北楚有鄂城,打仗不缺黑金鍛造兵器,兵器耗損便能及時補上,他們皮糟肉厚耐磨,但是武朝不行,武朝黑金開采地太少,最遠一處需要過海,所以武朝把眼睛盯向了離他們最近的長水一帶,武朝攻不下鄂城可以轉攻長水三城。”
“武朝不會,他們在鄂城討不到好處,若是轉攻南晉長水三城還是一樣的結果,那么京四家不會再提供黑金給他們,結果便是兩邊都丟了。”梅鶴卿指腹貼在案桌,熱風拂來將水漬吹了個不留痕跡,“他們只能花重金買,倘若用兵失敗,三城的黑金交易很有可能驚動景氏,到那時即便京四家想賣,都不敢再出這只手。”
(https://www.dzxsw.cc/book/18741428/3101638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