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南晉京城(七)
馬車停在衙門口,梅鶴翎撩起簾子時聽見幾聲馬蹄聲,他俯身下了馬車,正見那不記得他名兒的人騎馬而來。
二哥沒說旁聽還有元崎啊,梅鶴翎瞥了馬上的人一眼,邁步往衙門里走。
“梅三公子。”元崎下馬喊道。
梅鶴翎當作沒聽見繼續走。
元崎又喊:“梅三郎。”
梅鶴翎依舊沒搭理。
“梅鶴翎。”元崎牽著韁繩走來。
梅鶴翎頓住腳步,轉身有禮道:“原來是元將軍!
“不敢稱將軍,只是名小將!痹樽饕具禮。
梅鶴翎抬首,他還是頭一回見元崎穿便服,一身黑色勁裝,顯得胸膛□□結實,就是人黑了點。
元崎以為梅鶴翎要挑他沒穿官袍的錯處,把韁繩交給衙門口的小卒,解釋道;“校場操練官袍出汗都濕透了,才換了身衣服!
梅鶴翎挑了挑眉,“嗯。”
梅鶴翎沒再說點什么,轉身抬腳便走,元崎有些意外,這回為何這般輕易放過了他?
自打街市鬧的一出,他回去便問了跟在身邊干事的幾個弟兄,他可是哪里開罪了這位梅家的小公子,一問眾人皆笑他貴人多忘事,上回一塊賽馬梅鶴翎也在,騎術稍遜他一籌,拿了第二,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衙門堂里立著個人,身穿的圓領竹青窄袖袍,青梅簪子束發,儒雅地輕搖手里的扇子,聽門外來了動靜,側了側身見二人進來,合起扇面,作揖道;“梅三郎,元右護。”
“季郎!泵氟Q翎還禮道。
“季供奉!痹樽饕。
“季郎也是來做旁聽的?”梅鶴翎上前,挨近季燃問。
季燃眼角微翹,“不是,是做堂記。”
梅鶴翎不太明白地問:“衙門不是有專事堂記的嗎?”
季燃溫聲說:“承蒙皇上信任罷了!
梅鶴翎轉眼便通了,合掌道:“這差事給了季郎倒是適合不過!
季燃與梅鶴翎在京四家算同輩,季燃年長他兩歲,自小起便有些才名,七歲作詞名動京城一時,十三歲入翰林院作了供奉,才情了得,同輩里,梅鶴翎唯獨對季燃頗有好感,與那些只知吃喝玩樂的世家公子比起,可是云泥之別。
押送溫離的囚車從人煙稀少的僻靜道往大理寺走,毒辣的太陽在人的身上生生刮削著皮油,打鐵的大漢赤身胳膊歇息在陰涼處,囚車駛過時,他湊熱鬧的多瞅幾眼。
溫離一腳曲膝,手肘搭在膝蓋,頸間潔凈光滑不見汗霧。
“你與他們誰有仇?”溫離幾步走到趙思霆邊上,陰沉地俯視蹲在墻角的人問。
趙思霆不解溫離突然轉變的態度,黑影像是剝去皮相的白骨,一股森然詭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咬牙不懼道:“都有!”
“你倘若有冤,便交代清楚,興許還有翻案的機會!睖仉x有意地提醒道:“三司會審要提我,勢必會問出些別的!
趙思霆懂他的意思,要想活著出去,他便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莫要錯失了機會。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我長話短說。”趙思霆眼神逐漸深邃,“監察御史秦堯彈劾季伯丘受賄,當時負責案件審理的是大理寺,御史臺從旁協助,在下慚愧,便是曾經的御史大夫。”
“彈劾前兩日,有一封掛著御史臺木牌的信件送到我手上,只有屬地沒有署名,信里陳列的是金家在長水三城逼迫當地百姓私采黑金一事,看完我心有余悸,此事重大,還是先尋了秦堯來辯個真假,商量個對策才行!
“秦堯的意思是按兵不動,金家背后是皇太后,必須要探清虛實一擊致命,這與我所想不謀而合,緊接著第二日又收到一封信件,這次是以血寫滿了數千人名字的血書,我甚為驚恐,立刻就去找了秦堯商量,決定明日早朝由秦堯出面彈劾!
“萬萬沒想到,秦堯彈劾時改變主意,只是彈劾季伯丘受賄,對于金家以及長水黑金的事他只字未提,我思前想后打算問個明白,秦堯卻三番四次避開我,我怕他有難處,便沒再尋他。”
“季伯丘的受賄案證據來的很是蹊蹺,不過兩日便把案件審理好遞交給了刑部復核,流程走的暢通無阻,我便懷疑其中大有文章!
趙思霆攥緊拳頭,被他啃咬的指甲參差不平,陷進肉里溢出了血,怒火快要崩出雙眸,恨道:“季伯丘趁我當值,擄走了我母親和妻兒關在了京西街的宅子,我以為他是因為受賄案惱羞成怒,未想到他與金家的黑金買賣有聯系,他要挾我,要我把證據交出來,我不給他便將我老母親活活打死了!我……”
溫離臉上的陰郁散了,靜靜地瞧著眼下的人,趙思霆咽喉澀道;“我亦是迫不得已,為保妻兒才將第一封信交了出去,后來他去了合州,金家就派人過來盯著,把收受的賄賂都藏在京西街的宅子里,要我全家給他們守著這臟錢!”
“結果害了自個進牢,妻兒的命還捏在金家手里。”溫離替趙思霆把話說完,他半蹲小聲問:“血書呢?”
“秦堯。”趙思霆壓低了聲音,微微沙啞道:“不知我的妻兒可還安好,我今日同你說這些,是拿了我妻兒的命做賭注!
“這一堂的三司會審,審的別有用意,如果景安王爺估摸沒錯,會審官里沒有京四家的人,你有機會!睖仉x算是安慰,“那人擺好了戲臺,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囚車走得慢,溫離忽然記起昨日街市的喧囂,禁軍不按章法帶他游街示眾,想必是有人指使,借“外臣”來博百姓的眼球。
他思緒很亂。
當他在獄中見到琉火,他便知道事情出岔子了,并且琉火有事瞞著他。
他立即反應過來,天下沒有那么湊巧之事,琉火為何會殺掉恰好與趙思霆有仇的幾個人,很有可能是因為趙思霆曾經出于某一件事開罪了京四家,而這一件事便是他們活不久的原因。
推翻景司沅所言,攝政王并不介意得罪京四家,甚至密謀利用皇太后設下的圈套反將對方一軍,不惜賠掉琉火,為的是黑金。
那么,一年前攝政王便知曉季伯丘與金家私采黑金買賣的事,而秦堯臨時改變主意很有可能是授了攝政王的意。
這些皆是溫離的猜測,但有一點似乎便能將它們石錘,那就是路線。
他游走世間,走走停停,記不住人卻記得住每個地方,南晉距離江靈最近的是京安二十三州的長水三城,按理說甩開追兵往這條路線走是最快的選擇,不過琉火卻挑了另一條偏遠的路線,從江靈后方繞了半圈進入南晉地界,走黔渡十九州,他是有自己的圖謀,要途徑合州殺人滅口。
大理寺門外人頭暗暗,把出口圍得是水泄不通,他們噤聲伸長脖子往里探頭。
溫離手腳戴著鐐銬跪在堂下,俯首看著地面,穿的還是昨日的臟衣衫,他發絲微亂,垂下的鬢發掩著他的側臉,細白的五指露在袖外,撐著,暴露的頸脖猶如羊脂白玉,勾著人想要摸上一把。
進堂時便驚了眾人。
石仲安穿著紫袍官服,戴著平翅烏紗帽,清完嗓子,嚴威道:“溫離,本官問你,金陽一干人等是不是你殺的?”
溫離微微抬首,看著跟前的地,回道:“是!
堂上坐的三位大人皆閱過認罪書,溫離的回答與書中陳述一致,倒是神色平平不感意外,但認的這么輕易,如此輕松結案又有些難以交代。
梅鶴翎饒有興趣地瞧著溫離,睜著眼睛說瞎話。
沈璞坐于石仲安一側,穿著圓領的暗紅色官袍,萬卷書沉淀出的文雅,官威似乎淹沒在了這氣質里,他道:“你為何要殺他們?”
溫離未動,不緊不慢地說:“我原是受你們要挾而來,到了京城死在斷頭臺上便罷了,哪知進了黔州,路上頻頻遭遇刺客和追兵,刺客要我性命,我只得殺,可追兵也不曾放過我們,還縱火欲要將我等燒死,刀架在脖子,我若不殺豈不是等著成他人刀下魂,我一介外臣不知曉你們南晉手段,如今說了,也想知道你們為何派兵殺之?”
在座的聞言色變,季燃執著的筆行云流水,未曾停下。
元崎探究的目光落在溫離的五指,又嫩又細,和習武之人的手完全不同。
顧書哲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在沉默里問;“你可知隨你一同的琉火和景安王爺有謀逆之嫌?”
“知道。”溫離說。
“那你應該清楚派去的追兵皆是受旨前來緝拿你們進京的,又怎會對你們下殺手,公堂之上,豈容爾等滿口胡言!鳖檿軈柭暤溃骸皝砣,上拶刑!”
溫離猛然抬首似是慌恐地望著堂上的官,衙役上前制住他的雙肩,抓住他的十指套進拶子,溫離急說:“大人,王爺和琉火能替我作證!”
顧書哲冷眼不睬。
石仲安欲要阻攔,嘴唇一張一合便作罷了,顧大人啊,拶刑是用在女犯身上的啊。
衙役往兩側拉扯,拶子緊收十指骨便是鉆心的痛,溫離蹙眉悶聲不響,額間朦起薄霧。
直到溫離手指出血,顧書哲才緩緩開口:“本官見你十指嬌嫩,與習武之人的手天差地別,究竟金陽等人是不是你殺的,還不從實招來!”
溫離咬牙忍耐,鬢邊流汗,瞪著顧書哲道;“是我!大人莫不是受一雙手蒙騙了?”
顧書哲揮手,衙役收起染血的拶子退下。
溫離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血滑下手背和掌心沾到了袖子,他垂下手,眼眸里全是憤恨和倔強。
顧書哲低眸看著溫離,“那你為何要下死手殺害他們?”
溫離臉色難看道:“這個問題怕是只有死人或者你們南晉人知道了!
“石大人,您看可否傳琉火?”顧書哲轉而看向中間端坐的石仲安。
“嗯,傳琉火!”石仲安示意衙役。
琉火手腳拷著進堂,鎖鏈撞得叮當作響,溫離沒去看他,他掃了一眼堂里的人,雙膝跪下。
沈璞翻動一紙卷軸道:“琉火,念你患有啞疾,接下來本官的問話,是你便點頭,不是你便搖頭。”
琉火頷首。
沈璞正翻閱的卷軸是琉火昨夜面見皇帝時,在御書房里留下的,這是他的親筆陳述,將一年里有關黑金的暗查全數寫了明白。
沈璞把卷軸傳給石仲安,對堂下的琉火問;“你在側房都聽清楚了,溫離的話,可是真話?”
琉火搖頭。
堂內皆是驚疑,石仲安在閱完卷軸后,臉色更是幾度變幻。
這外臣有點意思,竟要給琉火頂去死罪,梅鶴翎久坐便不自覺顯出了吊兒郎當的模樣,翹起二郎腿托腮,看著熱鬧。
“溫離,你還有何解釋?”沈璞目光移到溫離身上,落在他還發著抖的十指。
溫離輕笑了聲,抬眸對上沈璞的視線,平平道:“他即是要尋死,我怎攔得住?我還得好生謝謝他。”
那一抬眸眼神與之前的驚慌憤恨全然無關,他就好似瞬間換了性子。
顧書哲怒道:“豎子狡詐!藐視公堂!來人,上仗刑!”
衙役提著廷杖伸手要押溫離,卻讓跪在身側的琉火攔住,他抓住欲要碰到溫離的手腕,溫離側過臉看他,眼里有笑。
你莫鬧性子,琉火作嘴型說。
溫離轉過頭不去看他。
衙役抽回手,大人沒有下令,他們便得繼續執行,既然如此那就讓他跪著挨打。
衙役朝溫離后背揮起廷杖,打在背上發出悶悶的重響,一剎那,堂內瞠目咋舌,衙役揮起的板子遲遲不落,就這般僵住在半空。
鎖鏈急促的碰撞,一雙手套在溫離身上將他圈住,牢固地護在身下,溫離撞進懷里整個身體都怔住,轉瞬間仿佛回到了兩百多年前,耳鬢傳來悶哼又無情地將他扯回現實,那板子打在了琉火的后背。
堂內寂靜,顧書哲嘲道:“好一對斷袖人!繼續打!”
衙役收起神,不敢怠慢,一仗又一仗緊密地打下。
琉火悶聲承受,用力圈住試圖掙脫的溫離,溫離想要推開琉火,可他根本推不動,這懷抱就是穆晚之套住他的枷鎖,穆晚之從未變過。
那重響和悶哼就是給他的心上了刮刑,一刀刀劃過,血痕斑斑。
“你放開我……此事與你無關。”窒息般的感覺令他忘記了剛受過刑的十指,他捏緊拳頭低聲氣道。
琉火只感到血氣往咽喉直沖,他蹙眉低眸注視這那血白的十指,艱難地擠出了兩個,猶如咿呀學語;“……阿……離……”
溫離微顫,頃刻間所有理智崩潰,腦海里一片空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抬首眼光如流矢射向顧書哲,他賭道:“你們不是要查黑金嗎?前任御史大夫趙思霆一問便知!”
溫離話音剛落,季燃執筆的手頓了頓,很快便又繼續記寫。
顧書哲抬手示意衙役退下,神色緩和許多,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板子停了,護住溫離的手緩緩松開,溫離側過臉看著琉火的嘴角沁出了血,他用指腹替他拭去,道;“趙思霆求我捎話給你們,其余我什么都不知!
顧書哲向石仲安征求建議道:“石大人,您看,是否要請示皇上后再審理此案!
他睨了眼石仲安手里的卷軸,“畢竟茲事體大!
石仲安會意顧書哲的意思,又看沈璞微微頷首,道;“不必了,繼續審,皇上面前本官自會去請罪,元右護,勞煩你跑一趟大理寺獄將趙思霆押送公堂!
元崎起身頷首道:“是。”
這一紙卷軸便是皇上給的,皇上之意明了,便是要借此案審黑金查金家!
元崎翻身上馬,回頭望了一眼公堂外擠滿的百姓,原來攝政王要卑職押送溫離走鬧市街是這意思,一甩馬鞭往大理寺獄策奔。
“休堂!”石仲安驚堂木拍響。
琉火臉色泛白,皺眉勉強起身,背上挨血和汗濕透,衣衫里怕是血肉模糊了,溫離跟在身側,心疼地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偷偷道:“阿離二字甚是動聽,是我聽過世間最動聽的話!
琉火側頭看他,也扯出了一抹笑來。
梅鶴翎離去前瞧了一眼溫離,便同季燃和各位大人進后堂稍作休息。
溫離被押進了囚車,臨走前他一直望著那往側房離去的背影,待這案子一結,他便把人救走,誰也休想取琉火的性命。
末時將至,太監滿頭大汗疾步往安陽殿去,到了殿前用帕子擦去臉上汗水才入內,景司沅正在案前翻書走神,聽見有人來了忙朝殿門方向看去,那太監走的小碎步子特急,跪在案前拜道:“奴婢拜見景安王爺!
“起身,案子審的如何了?”景司沅抬手,問的急切。
太監跪在地上,抬頭時面色急迫地回道;“出大事了。”
景司沅神色一凝,合上書,問:“能出多大的事,無非是判個死罪,問題在于給誰判罷了,難不成京四家還去公堂上鬧了不成?”
“殿下,石大人審出金家勾結季家私采官礦高價販給武朝以作軍事的大逆不道之事……”太監說完便用拭過汗的帕子掩面,喘氣舒緩。
“什么!”景司沅當即大驚,“私采官礦!”
消息重大使他一時緩不過神,他蹙眉,唇瓣緊抿。
半晌,他才揮手示意太監下去,“你再去探!
“唯。”太監跪拜退出安陽殿。
金家跟季家膽敢私采官礦便非同小可,居然還膽大包天地賣給了武朝所用,難怪琉火要殺了他們,看來是事先有所準備,一年前攝政王對江靈此行的安排是用意頗深,他竟毫無察覺,那五哥又是否知道?
奈何他禁足安陽殿,否則便能立刻去尋五哥問個明白。
景司沅剛念著人,景司憶便一襲便服出現在安陽殿外,乳白的玄云紋路袍子襯得人溫和親近,帝王威嚴收斂了幾許,宮女太監紛紛跪伏,還有膽大的小宮女禁不住余光偷瞄。
景司沅見來人面露喜色,“五哥!
“阿沅!本八緫浂酥馐畹某允尺M殿便聽人喚他,他應聲道。
景司憶放下吃食,在案邊盤膝而坐,抖了抖袖袍,說:“我方才見婢子從殿中急色出去,是為今日三司會審之事?”
吃食都是景司沅愛吃的,就連這銀耳羹都放了他愛的蜜棗,尚還冰涼。
他捻起糕點,邊吃邊道:“五哥可知金、尹兩家背地里的勾當?”
他見景司憶點頭,略驚問:“五哥何時知道的?”
“去年年末時!本八緫浾f:“五哥不是有意瞞你,現下來找你便是要同你講明此事!
他離開南晉時,五哥還不知此事。
“你原先問過我,為何要用梅鶴卿,這便是其中一個原因!本八緫洀墓P架取下一只毛筆,又在案桌邊角取來宣紙,他筆尖沾濕在紙上寫下“交易”二字。
(https://www.dzxsw.cc/book/18741428/3101638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