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靈朔梅家(七)
元崎初進京城便得陛下青睞,任職北衙六軍的一名小將。他那時太過愚笨,當是曹將軍愧對父親,怕他也斷送在戰場之上,元家絕后,故此書信尋攝政王為他在京中謀個一官半職,從此以后老實娶親,開枝散葉安安生生地度過。
然而曹將軍用意并非如此,其中緣由遠比他所想要復雜的多。
淳光帝登基,外戚進一步勢大,皇太后掌持半個皇權,京四家架空皇上手中南衙十六衛金吾衛的兵權,把控半座帝京。金吾衛乃是戍守皇城的御前軍隊,原直接受命皇上的差遣,現如今握在尹家手上的,早已是被從里至外滲透干凈的尹家府兵,已經不能稱作是金吾衛。
而北衙六軍,是順應南晉當前局勢的新的產物,一支直屬皇帝的禁軍,禁軍遵從的不是皇權,遵從的是太明殿龍椅上的帝王,韶光帝在圣旨中選定的正統繼位者。除此以外,任憑何人都無法驅使它,它才是南晉帝真正的親軍。
淳光帝不到及冠之年,年紀輕輕卻十分有主見,面臨虎狼環飼的困境,深知該如何一步步化解危機。北衙六軍和神策軍的成立,這其中不乏有攝政王順水推舟之意,淳光帝在與梅鶴卿的暗下交易中發現了端倪,攝政王非高居權位無所作為,他同樣擔憂和愁慮外戚篡權事發,禍及國體根基。
攝政王通過淳光帝的提議成立北衙六軍的同時,確立禁軍軍規條法中新設一條,凡擔任禁軍品階武職者,只可是曾任邊防駐軍的守將,且官職不得世襲。
因此元崎進京赴任,僅僅半年時間在數十位守將中脫穎而出,從一名右護升任禁軍總督軍一職,這期間的種種猶如時光眨眼即逝,再見溫離時不免晃神,似乎昨日他還是個初入帝京的傻子,赤子之心懷揣的是開疆拓土浴血殺敵,眼里卻叫京城的繁華沾滿,一腔熱血只剩下無可奈何。
再追憶起,他是真的愚不可及,帝京水深,兇險遠比戰場更甚,曾經對曹將軍的不解甚至是埋怨,也隨著他登上禁軍總督軍的每一步逐漸消散。
他在軟紅香土中踏出一條自己的道,在風云詭譎里站穩腳跟,他為自己悟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此番入京的價值。在國土邊境他為皇帝戍衛南晉,而今他身處京中,是為南晉保護一國之主。看清腳下的路方有走得更遠的堅定,任重而道遠,此行不負赤子心,不負曹將軍,不負攝政王,更不可負陛下。
——
梅鶴翎從溫離手里扯過牽馬的繩,示意就近的小兵帶去安置。他說:“阿離,趁著地方寬敞,咱們比試比試?”
溫離還持著馬鞭,邊挽上幾道抓在手邊疑道:“比試什么?”
“拳腳功夫,你失憶前說你會,但我看著不像,正好二哥有意要你恢復身手,不如我來配合配合你,免得別人下手沒輕沒重把你傷著,和二哥不好交代。”梅三公子眼睛一彎,話里都是體貼。
溫離用眼量起幾道馬鞭的長短,有長短不一的,又松開再挽,好對稱起來均勻好看,“我何時說的?”
“衙門堂上。”梅鶴翎回答得干脆,“我那會在側旁聽,觀察過你的雙手,細皮嫩肉的,哪像個練武的武夫,你看我。”
梅鶴翎翻出自己的掌心給溫離看,“我每日晨起練武,握的是環首刀,久了都是磨出來的繭子。”
溫離看眼老繭,再看梅鶴翎,腦海里閃過與鶴卿聊過的話,“我也曉不得會不會,你二哥定然是不會功夫,他手心肌膚細膩,十指潔凈光滑甚是好看,和你的手大不相同。”
溫離一言,牽著梅鶴翎的思緒猶自想著說:“我確實沒見過二哥提過刀,也未曾見他動過武,而且祖父也并不要求二哥要晨起鍛煉,他可能真不會功夫,不過。”
梅鶴翎話語突然頓下,接而道:“咱梅家的兒郎怎么可能不會些拳腳。”
“對,三弟都這般說了,我且試試,不過誰來與我比試,得我挑人。”溫離爽快說:“如何?就挑校場里的。”
“校場?”梅鶴翎小有驚到,他環視一圈,最后停在元崎面上,“元崎你來?別人我不放心。”
元崎自宮里換值回來便只是摘了頭盔,稍作休息,半個時辰后還得入宮,他搖頭拒絕,“現下不行,職務在身。”
梅鶴翎自是理解,他剛要勸溫離,溫離動了動下巴說:“就他。”
二人朝溫離示意的方向看去,水缸旁站著個卸掉鐵甲的士兵,對方正用濕水的布子粗魯地抹臉,瞧不清面容但光看身形就知道不好對付。
“阿離……”梅鶴翎委實瞪圓了眼眶,“他不適合,他胳膊比你脖子都粗,咱還是挑個看上去勢均力敵的,好嗎?”
溫離笑了兩聲,正色道:“不好。”
“我適才不在,你是不是受人欺負了?”溫離為人梅鶴翎不算了解,但他了解他的二哥,再出于梅家人天生的愛屋及烏,他只會相信二哥心尖的人不會無端生惹是非。
“著人嘴碎罷了,既是要比武,不如趁此機會,我自個的事,我親自討回。”溫離空拳不由松緊一下,肯定道。
“別逞強。”梅鶴翎難得嚴肅,那士兵對他來說要打倒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對身子纖瘦,忘了武功路數的溫離而言,結果難料。
他作溫離的對手最合適,溫離相反卻挑了一名壯漢,就如小酒肆那日,溫離為二哥聲譽要和尹家動手,且不論打不打得過,當時還有風荷護著,這一回溫離是鐵了心要自己動手。
溫離搖首。
梅鶴翎氣憤道:“這回交給元崎處置,你別妄來傷到自己,咱梅家即便是京四家都嚼不得這舌根,何時跌份到如此地步,任誰皆能掛在嘴邊當是唾沫星子地往外噴。”
關鍵這事讓二哥知道,不好交代。明知他二嫂弱不禁風,還仍由著胡來,真被打得在身上留了淤青,他不得掉層皮。
元崎蹙眉,“我喚他過來一問,事實當真如此,他自是要受軍法處置。軍隊紀律嚴明嚴守克己,嘴皮子都管不住,留在軍中也無用。”
這是在北邊校場,北衙六軍的地盤,溫離自然是不會駁元崎的面子。禁軍的士兵,禁軍總督軍處置,再合理不過。
“鳩爺,總督軍叫你去一趟。”士兵喊道。
吳鳩掛好抹臉布,正好領子點頭應聲。
“總督軍。”吳鳩來時就看見了一旁的溫離,他徑直走到元崎跟前抱拳道。
元崎叫吳鳩抬頭,問話道:“吳鳩,你可有言語冒犯了溫公子?”
吳鳩心頭頓時驚愕不已,他挺直腰背沒敢去看溫離。
溫離和梅鶴翎并肩而立,垂手目光似是釘子,釘在吳鳩漸漸難看的面色。
吳鳩猶疑須臾,想是在尋借口辯駁,畢竟與溫離隔開距離不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吳鳩一口承認了,猛然跪下道:“是屬下嘴碎,任憑總督軍處置!”
元崎眉頭擰緊,艴然:“軍規如何?你自行領罰,再有下次,決不輕饒!”
溫離與梅鶴翎相視一目。
“是!”吳鳩抱拳領命。
“且慢。”吳鳩話音才落,溫離上前一步又行了揖,神色平和語氣不溫不火,叫人聽不出個喜怒,“元督軍可否容溫某多言兩句。”
元崎頷首,“請講。”
“多謝元督軍。”溫離再低低行揖,方道:“溫某的奴籍陛下已經恩赦。如今在下是南晉的子民,過幾日便是梅家二公子過門的夫人,無論是哪一重的身份,在下認為都不該任由你們折辱了去。”
溫離在提及“折辱”二字時,面對跪地的吳鳩側過身,“溫某一介草民這般小事軍爺自然不會知曉,于溫某而言,無妨,不知者無罪,不過,禁軍向來軍紀嚴明,斷沒有四人的過錯由您一人受過的說法。”
吳鳩大冷天里背部和鬢角冒出汗,頭頂上字字透涼如細小的鋼針,扎進皮肉里不會流血卻寒得能令流淌的血水結成冰凌,刺骨。
梅鶴翎還沒見識過溫離這一面,這模樣雖然溫潤謙卑,言語里表露的卻是一名手持利刃的惡鬼,仿佛美好的人皮被白骨撕裂般。
元崎厲聲道:“吳鳩,你膽敢包庇。”
吳鳩虎軀一震,抱拳道:“總督軍,是屬下口不擇言,弟兄先前并不知曉溫公子身份,是屬下嘴賤罵溫公子是、是、是,弟兄這才知曉溫公子是曾經的武朝外臣!錯在屬下!”
“都是誰,把名字說出來!”元崎神色沉沉,語調重如巨石壓頂,“身為禁軍士兵你腦子里該記清楚,軍法都背進狗肚子里了?軍中不容包庇,包庇被查一律按開除軍戶處置。”
“屬下說。”吳鳩垂頭不敢再繼續聽下去,里衣貼著背全濕透了。
溫離心里笑了笑,站回了梅鶴翎身邊。他從前果然是學過唇語,能在完全看清唇瓣翕動下,讀出對方在說些什么,不知這事鶴卿知不知曉,回去得好好問問,指不定還有別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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