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陰雨朦朧(三)
景司憶抿唇,唇角難得揚起可見的弧度,他搭手龍案邊沿,說:“皇叔妥善保管,憶兒方可安心。”
“憶兒并非忌憚天機策,而是忌憚皇叔。”景司憶摸著龍案,他不介意將內心的猜忌言明,“新禁軍剛步入正軌,舊年的流民案被藏得極深,無跡可尋,現下皇叔要遠赴黔渡,假若京中遽然事發,皇叔的選擇便關乎憶兒的性命,憶兒要皇叔攜搖風令誓死護我景氏江山。
他回眸問:“你可愿定我心弦?”
天家無情,猜忌不斷。景司憶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便是埋了所有的情,他與景夙是叔侄,雖然極少有親近的機會,但是有血緣關系的直親才最該設防。他在御花園中明道攝政王有事瞞他,這不是試探或者誆騙,他的確探查出某些秘聞。
而秘聞的真相是景司憶是否能信任景夙的關鍵,又或者說,景司憶要景夙表態。搖風令無論去處如何,它只要還留在景氏手中,景司憶便不會過多忌憚這支江湖人集結的勢力,他甚至認為景夙比他更適合掌權令牌,他要的是掌令人的態度。
景夙原是閑王,自領旨接過涉政大權起,放任京四家胡作非為,又借機奪去天機策的指揮權,將搖風令變作自己的掌中物,還讓景司憶知曉了與季太后年少時的愛慕之情,種種看來,如何能令景司憶心安堅信此人。
景司憶寧可拱手讓位,亦不愿看景夙與外戚勾結篡奪,與其在信或不信間搖擺不定,不如把話晾明,京四家這幾條蛀蟲,無論如今形勢對南晉再惡劣,朝中風向如何,身為帝王,他都要盡職盡責拔除干凈!
景夙臉上怒意有所緩和,良久,他嘆了氣道:“臣無謀位奪權之心,否則……”
否則何須等待三年。
景司憶心里和這御書房的光一般敞亮。
“皇兄說的不錯,你確實像我,知隱忍懂時機。”景夙也難得笑了,很淺地一笑,話語里有些寬慰,他道:“你在季太后身邊安了人,淳光一年你繼位時,將在你生母寢宮伺候的婢女調去鳳棲宮,我曾當是你無意之舉。”
“季太后也欣然收下了。”
深埋心底的算計被人識破,終歸是叫人不適,景司憶還是太年輕,面色能藏得住喜怒,眼神卻不行,他故作平靜道:“皇叔還查到了什么?”
景夙要比年幼的帝王活得明白,他也從不曾忘記自己的姓氏,景司憶愿意拋出橄欖枝,他當然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去接納。
“你生母的死。”景夙注視著小皇帝的眼睛說。
景司憶的雙瞳很顯然地暴露了內心的情緒,它慌張了。
“阿沅病倒后,御醫診脈發現這是中毒,你當即猜到了你的生母,惠妃。”景夙頓住,景司憶沒呵斥他不可說,他便繼續道:“阿沅小時候就喜歡吃蓮子羹中的蜜棗,他母妃過世得早,又喜愛和你玩到一塊,故而給了惠妃下手的機會,這毒名喚子消,給有孕在身的妃子食用亦可。”
景司憶仿佛一灘死水,垂首不語。
“你的皇位,是你母妃毒壞了阿沅的身心換來的,你質問惠妃,再得到事實的真相后,勒令她白綾自盡。”景夙坦白說:“我護送棺槨入陵,查驗了惠妃的尸體,自盡與被勒死的勒痕位置不同。”
“你手段夠狠,皇兄沒有挑錯繼承人。”
景司憶另一只手緊緊攥著衣袍,他根本無法掩飾自己此時此刻的內心,有多掙扎。
“母憑子貴,此話不假,但生母亦是皇子的依仗,阿沅早早沒了母親,又生得天□□玩,我與他親如一母同胞的兄弟,不管以后誰坐上這龍椅,都不會影響到惠妃的地位,況且后宮還有季家皇后坐鎮,何故如此。”景司憶不懂,他的母妃就這般咬定,他會如愿她坐上皇太后的位置。
韶光帝在位時,后宮嬪妃幾乎出自民間各地,甚少會納京中世家或是在朝為官的臣家嫡女入宮,他有心避去后宮爭寵,朝野爭斗,無奈歷史千變一律,如何也無法改掉。
崇光帝是鄉野出生,馬背刀尖上打下的天下,稱帝時只有兩位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夫人,韶光帝做不到和他父親那般,因為崇光帝一生可稱為梟雄,他,卻是帝王。
景夙知道的真相遠遠比景司憶知曉的多,關乎先皇的體面,隱晦至極。
“你父皇其實知道惠妃所行的齷齪事,可惜太遲了,被子消侵蝕的身子養不回來,他不會選擇一個短命鬼做南晉的皇帝。”景夙的話綿密地像御書房外的雨,點在景司憶心口最柔軟的地方,就成了銀針,又疼又麻。
“病逝時,皇兄親口所述,他知道你和阿沅兄弟情深,早晚會發現真相,他希望你少些問罪惠妃。”景夙低了低頭,再抬頭看著人,“他把皇權一分為二,是要留惠妃在后宮牽制季太后,左右你納妃一事,豈想低估了你殺伐的狠性,惠妃到底沒派上用場。”
景司憶完全沒料想父皇會算計到如此長遠的地步,景夙或許認為他在得知這一切時會后悔曾經的沖動之舉,可惜他沒有。
“惠妃如果還活著,她定是我難以撫平的疙瘩,帝王權術是用以制衡御下,不是用以牽制皇帝作為的。”景司憶仰頭,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適才的痛苦是在抑制著某些不明因素地翻涌,他依舊清冷地說:“她不甘周遭的所有,費盡心思毒害阿沅,就決計不愿屈居皇太妃的地位,她能牽制季太后,亦能牽制我。”
“我倘若留她,恐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回眸,眼眸灰暗地看著景夙,冷淡道:“皇叔,我流的是惠妃的血,教我克制的是沈紀言。”
“對待尹家,季家,朕可以有失公允,殺他們如草芥,但沈太傅教會了朕克己養性,權衡利弊。”
“朕的血,是冷的。”
景司憶垂眸闔眼,對自己失望極了。厚實的掌心落在發頂,安慰般揉了揉,他心頭一顫。
“天家本就冷血,卻并非無情。”他們即使身處高寒,也會有如尋常百姓家的溫情,景夙作為長輩安撫著說:“憶兒一直都做得很好,從未令皇叔失望過。”
御書房在無聲時,總是寂靜的可怕,然而這一刻流動的溫度,是溫暖的,似乎是無聲勝有聲。
景司憶由著景夙摁頭,過了一會,那掌心離去了,他抬起臉別扭似的,偏頭看著龍案摞成堆的奏折,平聲說:“皇叔愿護憶兒自然萬般的好。”
他話題一轉,道:“尹家有意約見金碌,提到與皇商合作,拐彎抹角之余談起了黔渡的局勢,梅鶴卿的提議,可以借此吞下尹家半個生意,但他主動的目的不在于此。”
景夙垂手,寬大袖袍遮住了他擰握的五指,就好比御花園里也曾揉碎迎春花時,那般。
“假設是尹家故意引微臣前往,那必然是關乎尹家根本,他們不能依賴自己的權勢解決,只得借助外力。”景夙松了五指,說。
“憶兒有一猜想,”景司憶眼神游走,定睛在燃著龍涎香的紫金香爐,他伸出指腹截斷了升起的裊裊白煙,“季供奉過去時日前來覲見一面,告知了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說這尹家要與季家聯姻。”
景夙明了道:“季燃是不喜季杳嫁去尹家,偏偏婚嫁之事是季伯文點頭答應的,他若是要毀,季太后幫不得,那便只能求陛下。”
“人心復雜,尹家想以聯姻促進兩家關系,季燃卻不同意妹妹作此犧牲,寧愿她嫁進梅家。”
景司憶“嗯”了聲,說:“皇叔不覺得尹家此舉心急嗎?從前均未聽說過兩家有意,與梅家倒傳得多些,季家也十分滿意梅鶴卿。不曾想竟是尹家那位,這消息來得突然,聽聞婚期本定在開春,季杳還未及笄。”
“陛下之意是尹家在著急拉攏季家,背后事有蹊蹺,”景夙思忖著,“近年來兩家相處密切,關乎聯姻的風聲的確不聞絲毫,不過流民案起,尹家舉動多顯異常,這么梳理,尹衛是真該急了。”
“流民失蹤當真和尹家有關,他與誰聯姻都是白費,季家也應清楚這一點才是,季伯文答應這場婚事,容易引火自焚,至少要賠進去一個季家二小姐,他是真舍得。”景司憶玩著白煙,話中帶著嘲意。
“尹家借生意透露消息,也許和季家有關,因為黔渡非他一家獨大,他要拖季家下水。”小皇帝眸光狡黠,“叫他們輕易如意,不如趁機用梅家使個絆子,堵得尹衛心里發慌才好。”
景夙忽然明白,為何大朝會上景司憶要賜婚季梅兩家。在議政堂議事時,梅鶴卿出于新禁軍與南衙十六衛共用新兵甲坊的政事中,拂過尹衛的面子,保留了季家在黔渡礦區的職權,再者,在軍器監官職上舉薦了季燃,旁人如何看待,這其中都像是梅鶴卿對季家別有用意。
順優勢而為,皇帝借大朝會開宴,當文武百官的面賜婚,季家領旨謝恩便是當眾掌摑了尹家的臉,景司憶使了一道挑撥離間的好手段。
景夙贊同它可行,然,他略有不安道:“陛下做絕了,是逼急尹家,小心狗急跳墻。”
景司憶轉身對景夙露了笑,頭發被揉得有點亂,眸子里是御書房的光和面前的人,他放下戒備,對長輩說:“皇叔離京,乃是大兇之兆,你且快去快回。”
景夙心下一緊,仿若被小皇帝揉了揉,他行禮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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