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陰雨朦朧(五)
初八開朝,軍器監內外一律換了人,干事房里也重新翻整一遍,去去從前的烏煙瘴氣,不正之風。季燃令人搬來了往年的舊事記錄,在書案上疊成了小山丘,他頭回任職,不甚了解,怕自己的無知耽誤開春工程的進度,只得翻閱以往的筆錄學習一二。
“瓊瑾啊。”裴逸穿著官服推門跨檻喊道。
季燃聞聲,從書堆里探出了頭,欲要起來應答就聽裴逸握傘柄站門內說:“有何不懂你就問,軍器監眼下就咱兩管事靠譜些,新的兵甲坊有工部看著,快完事了才輪到軍器監出面,沒個二三月完不成工,你慢慢學,不急。”
“是,裴大人。”季燃明白這是門面話,行了揖,見裴逸沒有關傘進屋的意思,冒昧一句問道:“大人是要去哪?”
裴逸的傘檐滴著水,他撂在外頭走廊,免得把屋子弄濕了,“去梅宅,”他停頓了下,擔心季燃新官上任,一個新人坐鎮軍器監難免局促不安,又補了句說:“半個時辰,去去就回。”
季燃轉瞬想起了溫離的事,心道裴大人果然是實干派,身兼數個要職,還不忘督促溫離學業,敬佩之心油然而增,他點頭道:“好,大人路上小心。”
陰雨融去了積雪,屋頂的雪水匯成了水柱往檐下倒似的,地面的水洼一個接著一個,馬蹄踩過四處飛濺。
溫離回到府上時,蓮凈新換的衣衫可以擰水了,溫離看在眼里步上臺階說:“更衣吧,別凍著了。”
蓮凈愣了愣,才意識到公子是在說他,拱手應是,退了下去。
苑子里植被被雨水打濕的氣息跟著風撲進廊下,丫鬟迎面上前給溫離福身,說:“公子,裴大人來了,正等在前苑。”
溫離感覺自己有一瞬的失憶,把玩著小折扇的手滯在空中,隨即懊惱地戳了戳自己的下巴尖,怎么把這茬連帶人一塊忘了。
他環顧一圈廊外的雨,這會也沒個地方能躲,問道:“來多久了?”
丫鬟問過安,便垂著頭,說:“回公子,該有半盞茶了。”
溫離心想他回來的倒真是時候,躲不掉那就見一見,反正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不是,他小折扇一指前方,認命似地說:“帶路。”
然后丫鬟面向他,引他走了相反的一邊。
裴逸呷了幾口茶,想著不知溫離何時回來,軍器監留著季燃一個晚輩不太好,要不明日再行通知,正思慮左右就瞧見溫離的身影。
溫離袍底略濕,進屋先給裴逸施了禮,“許久未見,裴先生。”
“過年來拜訪過國公時不曾見到你,掐指一算確實是許久不見。”裴逸舉止隨和,給溫離邊斟茶邊道:“你我年歲相差無幾,稱‘先生’顯老了,這二字我那九歲的學生喚就行,我字行云,不嫌棄你往后就叫我行云。”
溫離落座,大方地喚了裴逸的字,別有心思地說:“既不稱先生,那你少些管教我讀書,百官開朝第一日就跑來監督我,你是真上心。”
裴逸對溫離不愛讀書的性子是心知肚明,他此次到府上并不是來緊盯人功課,也就不多勸溫離好好念書,好整以暇道:“陛下交代的差事能不盡心竭力?不過我今個是為別的事來,你這般不待見我作甚?”
溫離笑了笑,小折扇擺在茶案說:“這倒令我意外,我不想除了此事,你還有何事需得來尋我的?”
“莫小覷自己,”裴逸也笑一笑,他搓著略微僵硬的手道:“梅少卿在陛下跟前給你謀了個差事,他沒同你提起過?”
“是隨王爺南下黔渡,還是?”溫離試問道。
“都有。”裴逸說:“陛下念你有做武將的鴻志,遠觀你擂臺一戰身手尚可,已經擬旨任你為御前近衛,待你黔渡事情辦妥,回來便可攜圣旨上任。”
“御前近衛,是歸屬北衙六軍的哪一支?”溫離不曾了解過南晉宮城的禁軍體制,這職務來得一頭霧水。
裴逸并不打算和溫離細講,只道了職務的性質,“不歸屬任何一支皇城軍隊,你只要曉得陛下在哪,你隨行保護在側即可。”
溫離思忖著,說:“我大概清楚了,御前近衛僅是個頭銜,無權無品的空殼,與領事一職一樣。”
“莫要氣餒,陛下身邊不輕易近人,能親近陛下的自然不能是有品階在身的武官,更何況御前近衛與禁軍不同,是守在陛下身邊的人,離陛下只有一步之遙,”裴逸點醒道:“以后多得是在陛下面前表現的機會。”
溫離將茶盞轉了一面,聽裴逸的好言勸慰,他看著裴逸問:“你覺得我現在很失落嗎?”
他從前在裴逸和皇帝面前說的話,不過是一陣風,過了便過了,毫不在意。
裴逸盯著溫離的臉斂眸細細揣摩,最后搖了搖頭,“那便好,成大事者歷來是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方為真。”
“行了,道理我懂,不必多言。”溫離罷手,喝了茶盞里的茶,有點涼,他言下猜道:“你應該還有別的事要與我說,關于南下的。”
“嗯,”裴逸跪坐端正,身邊沒有放著任何東西,是空手而來,他說:“南下是在初九,卯時正永安門見。”
“初九。”溫離思緒轉動,陷入了片刻沉默。
裴逸看溫離不語,似乎是在思量事情,他等了會才問:“初九怎么了,有何不妥嗎?”
溫離指尖一下下地點著茶案,正色道:“有件事得和你說……”
蓮凈回房再換了一身干爽的衣袍,他去先后去小梅苑和相思苑沒有尋到公子,攔住了一名過路的丫鬟問話,生怕晚些出現,公子要吩咐他辦事時見不著他人。
公子脾性不好惹。
溫離失禮地打了噴嚏,飲了盞熱茶繼續道:“近日要多多留意尹家的動向,切勿叫背后主使鉆了空子。”
“此事事關重大,若真查到證據與尹家有關,首先必須堤防金吾衛。”裴逸被溫離的一番話嚇得憂心忡忡,“那名叫霜玄的刺客還在府上嗎?”
“這個時辰怕是不在了,”溫離約莫著時間說:“他如若想救妹妹,你去源清房許是能找到。”
大概是因為把刺客放走的原因,裴逸臉色不太好地瞪著他,他移開目光道:“他被斷了手筋,拳法再也施展不開,縱然他輕功再好,但拖著病重的妹妹亦是逃不掉,我料不準他會不會求助幕后之人,所以事先安排人尾隨,放心。”
裴逸鼻尖嘆了氣,蹙眉說:“你不該將他放了,若你方才提的真真全是揣摩,進山仍舊毫無所獲,留著他便還有得知線索的希望。”
“留著他沒用,”溫離否決道:“以他妹妹的性命作要挾,他也只是咬緊牙關,只字不提。”
“就算殺了他,也僅僅令他死得更痛快。”
“既然他連自己妹妹的命都不顧,你又如何確保他會去源清房求醫,怪疾一事可大可小,果真是人為所致,在京城內爆發又尚無方子對癥,后果危如累卵。”裴逸已經在心底設想了事態發作的嚴重性。
溫離也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何事,所以盡力去排除各種可能性的同時,避免最壞的事情發生。
“人生來要顧慮太多,才使得這心變得復雜,因此需要一次次的試探,總是逼問同一件事無果,就該考慮換換突破口。”溫離語氣不溫不火,似是有些把握,“且看吧。”
二人淺談小酌片刻,雨聲小了,裴逸不便叨擾太久,溫離起身相送小段路,裴逸記著聊事時溫離受了涼,沒再讓人送到府門口,溫離作揖,令丫鬟送裴逸出府。
溫離目送裴逸,回過神發現小折扇落在屋里沒拿,又原路返回。這扇子小巧精致,處處都是細活,費了鶴卿好些時日做的,他格外寶貝。
人過拐角就瞧見蓮凈在屋外的廊道站著,邊邊還有只在避雨的白隼,聽見動靜都歪脖子看過來,溫離睹著這默契的人和鳥,莫名地挪開了眼神,自顧自進屋拿了扇子。
進去出來不過須臾,這兩還在瞅著溫離,溫離也定在門口不動,看了他兩幾眼,展了扇面又合起,背過身道:“走了,回相思苑睹物思人去。”
眼看公子邁步要走,蓮凈回頭睨了眼白隼,抬了手腕示意上來,白隼歪頭撲了兩下翅膀,聽話地抓著蓮凈的腕甲,追著公子的尾巴去了。
沒人管的小孩。
夜里和祖父還有大嫂用過晚膳,宮里來人宣旨,命溫離明日卯時到宮中報道,一并交接的除了赴任的圣旨,還有一塊進出宮門的令牌。
溫離謝過宣旨的張公公,聽聞張公公尚未用膳,差人做了一盒糕點留著馬車里吃,張公公親自從蓮凈手上接過食盒,沉甸甸地,連著笑都比方才明媚。
送走了宮里頭的人,溫離衣衫也被雨霧染濕,他直接回了相思苑,那副代面還躺在原處。裴逸下午說入宮就職是南下結束后的事,張公公頒旨卻叫他明日便去任職,溫離放下宮中的東西,指腹摸著代面的紋路,把蓮凈喚來。
“明日我入宮,閬居的事風荷分身乏術,京城里的動向你多加留意。”
溫離執起代面掩于臉,對蓮凈說:“鶴卿沒回來之前,家中要時刻保持警備,看護好大嫂和祖父。”
蓮凈迎著那雙冷面后的幽瞳,抱拳重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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