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陰雨朦朧(六)
夜深,窗外雷雨交加,溫離裹緊被褥輾轉難眠,他嗅著被料上殘留著的氣息,仿佛鶴卿就在身邊摟著他,但被窩真的太冷了,一直暖和不起來。
鶴卿為打理金家遺留的鋪子奔走各地時,他也沒有這般難以入眠,閉上眼睛都是枕邊人的模樣。
雨勢頓驟,夜行不便,梅鶴卿落腳在路邊的一處破屋,屋內生有取暖的篝火,疾行一日,蓑衣是不能要了,衣衫也得脫下來烘干,梅鶴卿打開包袱翻了套立領的月牙色袍子,袍子下壓著一只煙青色荷包。
梅鶴卿拿在手里,隔著荷包捏了捏,里邊裝有顆粒狀的東西,拆開一看,是紅豆。
沙月在給主子烘衣服,孤華嚼著糖在邊邊偶爾搭把手,聽梅鶴翎發酸似的說:“真好,二哥有心上人惦念,不像咱三,光棍打著怪冷的。”
聞言,梅鶴卿眉目含笑,扣緊掌心里的紅豆。
孤華覺得沒幫上沙月的忙,坐到篝火旁拿綠豆糕吃,記起年前的吃過的點心,真相大白似地道:“季家二小姐不是三哥未過門的媳婦么?”
“也就我和沙月哥哥打著光棍。”孤華說完感覺不對,他瞟向沙月說:“說不準連沙月哥都有姘頭了,把人藏在懷香坊里不給人知道。”
梅鶴翎沒憋住漏了聲笑。
沙月架好濕透的衣服,生了堆火坐下,火光映著臉廓拉長了背影,他瞅著孤華說:“二十都沒出頭,腦瓜子里裝的什么?”
孤華口中含有嚼碎的糕點,含糊不清地反駁道:“你整日往煙花柳巷跑,經常夜宿懷香坊,上回你也不帶我去,肯定有貓膩。”
沙月掰開塊餅,遞給梅鶴翎半邊,不作任何解釋,“你多大就想著往尋歡作樂的地跑,有貓膩也不能讓你知道了。”
“哼,”孤華腮幫子里都是糕點,咽下了,朝沙月不服氣說:“我就知道,有貓膩。三哥比我大兩歲,為何他去得,我去不得?不公平!”
“嗯,這問題問得不錯,”沙月點頭挺同意這話,轉臉便問梅鶴翎,“你為何去得,他為何去不得?”
梅鶴翎正大口啃著餅,沒曉得怎么這問題能推到他身上來,梅家的近衛各司其職,各有自個負責的事,懷香坊是用作他們在京城探取消息的地方,除了沙月和他,即便是風荷也不甚清楚此事。
孤華睜大眼睛看著他,眼神能叫他謊都撒不順溜,他緩慢撇頭看他二哥,“二哥不準,你問他。”
梅鶴卿一塊塊撕開大餅,慢條斯理地吃,孤華見主子稍稍側頭睨他,他便大氣都不敢喘了,哪還敢多嘴一問,雙手實誠地把自己嘴給捂住,晃晃頭。
破屋外大雨滂沱,狂風撞開了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梅鶴卿擰起了眉頭,這般大的動靜,不知卓蘭睡得可好。
溫離睡得不好,在床榻翻來覆去半個時辰,困意席卷而來才沉沉睡去,睡不足兩個時辰便醒了,摸了摸枕邊,是冷的。
他命人進屋掌燈,垂落的珠簾被肆機鉆入的風搖響,蓮凈立在外間:“才寅時一刻,公子不多睡嗎?”
溫離腳尖踩在氍毹,散亂的青絲傾斜在肩,雨夜里的昏光是柔和的,籠灑著光潔的里衣,像是濕了水般,絲綢下的玉色若隱若現,這是獨梅鶴卿能觀賞的旖旎。
珠簾后的人,鼻音夾著尚未清醒的懶調,說:“是嗎,那便用個早膳吧。”
溫離撥開簾子出來,穿著一襲玄云勁裝,豎起馬尾,用脂粉遮蓋了脖間歡愛后的痕跡,他固緊腕甲,洗漱完畢去用早膳。
一夜驟雨,苑里新開的花被打得零碎,剩個搖搖欲墜的禿枝還在晃悠,雨仍下著,勢頭小了,綿綿密密地,風一吹便斜進了廊下。
溫離擱下雙筷,丫鬟步履匆匆來報,說是宮里來了馬車接公子。溫離拾起代面出了屋子,蓮凈打傘要隨行,溫離伸手握住傘柄從蓮凈手中接來。
“不必了,記住我昨夜的叮囑,做不得的決定便尋國公。”溫離執傘站在廊道邊,傘頂一半露在檐外,讓細雨染濕了。
蓮凈拱手,垂首道:“屬下領命。”
梅宅苑子多,小徑自然也多,為了方便夜晚行走,苑中的各條石子路兩側均會燃著燈,溫離抬步下了階,融進了黑色的雨幕里。
馬車自偏門駛入皇城,到了內門處便只可步行,溫離依照圣旨戴上面具,挑開軟簾見昨日宣旨的張公公只身一人等候在此。
“有勞公公了。”溫離朝人行禮道。
張德滿嘴角噙著笑,撐傘微微點頭,言語客氣說:“哪里話,不過是奴婢分內之事,日后公子亦是常走于宮殿,同為陛下效力,咱家還望著能與公子互相幫襯呢。”
“溫某初入皇城,互相幫襯不敢說,若公公需要在下,也是在下的榮幸。”溫離稍微低了眉眼。
溫離五官有面具遮掩,瞧不清是何神情,在漆黑的夜色里顯得駭人是真的,但聽他談吐溫和謙卑,張德滿對此甚為合意,在宮里就得是這模樣。
張德滿一手執傘,一手提著宮燈在前方引路,在宮宇間彎彎繞繞許久才至正陽宮,張德滿領人來到永延殿,殿門兩側有禁軍把守,他輕聲道:“這里是陛下的寢殿,你在此候著便可,待陛下傳召。”
“是。”溫離合手作揖。
張德滿“嗯”了聲,便打著宮燈消失漏夜里。
溫離立定在雕鏤砌金的圓柱旁,雨夜里的皇城巍峨不再,放眼望去好似黑暗里匍匐的怪物,死氣沉沉。
他心中由生不喜,仿佛很久前來過此處,有一股莫名的熟悉和厭惡,他有些晃神,手心貼去冰冷的代面,連著它,也似曾相識。
殿門推開,一束光打到了溫離的背影上,他回身見李慶祥持拂塵從里面出來,看他時先是一怔,似乎是被半明半暗的代面嚇到了。
溫離看在眼里,有幾分想笑,圣明難違,即入宮起代面不可擅自摘下,怕是以后都得這般示人。
他上前來,李慶祥尷尬地咳兩聲也相迎了幾步,他行禮道:“李公公。”
李慶祥乃殿中省掌監,身居從三品官職,平日都是由他親自服侍皇帝的生活諸事,小皇帝私下里的喜好無人比他了然。
李慶祥姿態放低,沒因著官職在溫離面前拿喬,略微俯首點了點頭,細聲道:“陛下宣公子入殿,請。”
永延殿燈火明亮,往里走便暗了些許,溫離隔著屏風跪拜道:“草民叩見陛下。”
龍榻放著帷帳,殿內燃有龍涎香,景司憶尚未更衣,穿著單薄的內衣掀了條縫隙,緩聲說:“你退下。”
“唯。”李慶祥弓身退至殿外,關上殿門。
殿里靜了片刻,景司憶挑著帷帳透過屏風也看了片刻溫離,方道:“你與裴愛卿所言,朕已然盡數知曉,南下黔渡的計劃暫時擱置,待敬德門流民一事查清再行安排。”
“遵旨。”溫離埋首應聲,低著額頭回話。
景司憶下榻穿鞋,“起身吧,地上涼。”
溫離謝恩,起身垂眼,視線保持著敬畏卑恭的距離。
“少卿臨行前同朕為你謀了差事,介于你要隨攝政王南下,此事原是待你歸來再定,但如今情勢不同了,朕不放心皇叔此時離京,京中異樣正是用人之際,所幸將你的任職期提前,好替朕分憂一二。”景司憶穿好鞋,坐在床榻邊道。
溫離立身聽著,案上的代面是鶴卿離開時所留,他一眼便愣了神,除了覺得熟悉,還不明鶴卿的用意,現下皇帝這番話,他信這其中是有鶴卿的意思,只是為何不事先與他道明。
溫離合手俯身道:“能為陛下分憂,草民萬分致幸。”
景司憶凝視著被燭光映射在屏風上的黑影,平聲道:“御前近衛僅是頭銜,并無官品,你可會委屈?”
“陛下言重了,不是何人都可以擔負保護陛下的重責,陛下選擇了草民,便是對草民能力的認可,這份信任是天恩,草民豈會委屈。”溫離挺直腰背說。
景司憶不語,思慮少頃,道:“官從五品,按羽林軍將軍的待遇,雖然無權,驅不動一兵一卒,但是在這宮中行走,也不至于叫其他人欺負了。”
溫離再俯身,謝恩道:“全憑陛下做主。”
帷帳掀動,景司憶下榻去取了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肩頭,越過屏風走到溫離面前,溫離垂首看著一雙龍紋靴。
景司憶放輕了聲,“你曉得朕為何要你以面具示人嗎?”
“不想他人知曉草民的身份。”溫離答得干脆,心底甚是明亮地說:“還請陛下賜名。”
景司憶頷首,后退半步慎重地打量起溫離來,身姿卓卓,挺拔如松,遮了這副惑人的面容,也難掩去蘭玉英姿,光是外表他便很滿意,“突厥語中有一詞名曰‘附離’,夏言狼也,取其貪殺為稱。”
他撥了撥溫離腰間的宮牌,眸子浮有戾氣,暗道:“朕做不得的事,你來。”
溫離跪下叩頭,字字如鋼珠墜地般:“附離叩謝陛下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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