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掉轉眼目不看我，因你的眼目使我驚亂。

        ——

        劇組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阿爾文娜讓查爾斯和瓦爾澤跟著場務熟悉走位。

        查爾斯把手機給了助理凱南，順便找他要回了自己的道具——一塊江詩丹頓的古董腕表。查爾斯并不擔心自己會弄壞它，但他不喜歡手腕上有東西，所以開拍前一直讓助理凱南替他戴著。

        隨身攜帶的手表總是提醒人們注意到時間的存在，一秒一秒，時間的維度無休無止、無法逃避，如同一個廣漠無邊的虛無囚籠。細節中有神在，佩特里用手機，博杜安看手表。

        查爾斯走出玩具店，凱南問：“需要打遮陽傘嗎？”

        “不用。”

        開拍之后查爾斯需要獨自順著街道走一段路，一直走到書店附近，瓦爾澤和他的來路不同，他比查爾斯晚一些出現，從巷子里穿過來。劇組在起始點的地上貼了黃色膠帶定點，查爾斯跟著劇務走過去，記住位置，又走了回來。

        “你不需要提前進入狀態嗎？”阿爾文娜看著從遠處走過來的查爾斯，他看起來還是查爾斯。

        “那你叫我博杜安吧。”查爾斯走到遮陽棚底下。

        瓦爾澤在風扇前站著，“我是佩特里，很高興遇見你。”他象征性地伸出手，并不把手抬高，查爾斯和他敷衍地握了握手。

        瓦爾澤拿過冰水，他的手指有些涼。查爾斯第一次和他握手的時候，他的手指也有些涼。

        阿爾文娜說：“你們兩個自己走一遍？能記住多少劇情，就走到哪里，找一找整體的感覺。然后我們再實景排練，詳細講分鏡。”

        查爾斯走到了他的起始點。一個晴朗的午后，街道上沒什么人，大家都在睡覺，只剩一條河安靜地流向虛無。也許下一秒會有一個國家發射核彈，世界毀滅，他在一片白光里蒸發，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過伊壁鳩魯的書，他們用同樣的方法推斷神不存在。

        阿爾文娜用對講機和副導演確認過后，說了“開始”。

        查爾斯往前面走去，走路時有意沒有將兩肩向后舒展開，他上學的時候就是這么走路的，有時還會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只想散散步——在街上無聊又略懷新奇感地行走，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街邊有馬肉三明治店、古董瓷器店……一家貼著新到插畫版《神曲》海報的書店。

        查爾斯駐足幾秒后走進書店，看見靠近門口的書架上擺著一排《神曲》，旁邊還有幾本其他的書，他的手停在一本書前，把書抽出來看了看，是一本《瘋狂的奧蘭多》……像所有逛書店的人一樣，他向書店里面走去，走到了限制傳播類書籍區。

        性和欲望被文明限制傳播，于是文明人在城市里失去了□□。

        查爾斯拿了書，走到收銀臺附近。午睡的收銀員揭下臉上蓋著的的報紙，做出無精打采的樣子，拿起掃描儀。查爾斯抬頭看了一眼收銀員，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對方的臉上也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但這并不是提前和他對過戲的那張臉。

        “什么？”查爾斯笑了一聲，沒忍住扭頭看向阿爾文娜。阿爾文娜只比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收銀員咳了一聲，說：“嗨，老熟人，買色情讀物找我，我給你打五折。”

        查爾斯笑著拍了一下額頭，拿上裝好的書走出了書店，出門的時候瓦爾澤正好走了進來，兩個人幾乎擦肩而過。

        瓦爾澤拿上查爾斯遺落的證件后，轉身追出去，拍了拍他的肩，他發現查爾斯在顫抖。查爾斯在笑，他轉過身說：“非常抱歉，可以停嗎？”

        阿爾文娜說：“ok。”

        查爾斯問：“薩莫約特怎么在這兒？”他滿腦子都是阿蘭·薩莫約特那熟悉的臉，還有那句“買色情讀物找我”。

        “驚喜！”已經從書店里走出來的收銀員薩莫約特說，他握住查爾斯的手和他擁抱了一下，之后和瓦爾澤互相問候，只握了握手。

        查爾斯和薩莫約特已經認識十多年了，太熟悉的人湊在一起，總是容易笑場，拍《十二花環》的時候，他們兩個本來有一場對手戲，因為笑場次數過多，最終導演分開拍了他們兩個的鏡頭——并且當薩莫約特說臺詞的時候，查爾斯就會被趕出去，反之亦然。

        查爾斯對阿爾文娜說：“如果他在，這個鏡頭絕對會拍很多很多次，我保證。”

        “你不需要保證。”薩莫約特說，“我只是路過，一會兒我要去蘭佩杜薩海灘。現在我可以走了，我給你帶了禮物，記得找凱南要。”

        “你剛來就走嗎？”

        “只是看看你們，再見。不不，不需要送我，你們很忙。我有時間再過來。”薩莫約特來得快，走得也快，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他的出現和蜜蜂的出現有些相像，人們聽到了聲音，但是還沒看清身影，對方已經消失了。

        “真的很抱歉，我們重來一遍嗎？”

        “嗯……不需要。你們很棒。”阿爾文娜想了兩秒說：“從書店結賬開始，我想看你們兩個對戲，尤其是抽煙。其實我應該在中途暫停幾次，給你們反應的時間，但是我沒有說，應該讓你們自己先找找感覺。今天才第一次正式開拍嘛。”

        她對瓦爾澤說：“瓦爾澤，不用怕查爾斯，你直接拍他的肩就可以。剛才你拍他的肩的時候，手舉了一秒才拍下去。不用緊張，現在我們只是在熟悉對方。你也看到了，我的片場的氛圍沒有那么嚴肅，查爾斯甚至在笑場。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告訴我。”

        瓦爾澤比出“ok”的手勢。

        阿爾文娜問：“或許你們想現在抽根煙嗎？”

        “不，”查爾斯說，“吸煙有害健康。”他雖然這么說著，還是找助理凱南要了一支煙。

        “那是你以后的臺詞。”

        瓦爾澤接了阿爾文娜遞過來的綠色壽百年女煙，煙卷細而漂亮，查爾斯把打火機拋給他，他點燃之后吸了一口。

        阿爾文娜靜靜觀察著查爾斯和瓦爾澤抽煙。

        查爾斯的眉眼格外耐看，他的眉毛清晰而不雜亂，順著眉骨自然地延伸，鼻子也和眉骨配合得恰到好處，沒有絲毫雜亂的線條；雙眼皮深而且寬，沖淡了眼角的銳利感，眼神從不輕浮地躲閃——當他在表情放松的狀態下抬眼看人時，神情里有種毫不做作的專注感，專注而無辜，于是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勾引，有時候會讓人生出伸手挑他的下巴的想法。

        “查爾斯，現在你的氣質有一點兒太查爾斯了。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表現一下人物，抽煙的博杜安，我想看看。”

        瓦爾澤問：“‘太查爾斯’是什么意思？”

        “每根頭發絲上都寫著‘來愛我吧，但我不會負責’。”

        查爾斯把煙夾在手里，另一只手摸了一把頭發。他試著放空自己，讓眼神變得略微渙散——人們在看某個東西的時，臉上總會不自覺地用力，自然得難以察覺，而當眼神不再集中，這種力量消散，眉毛會微不可察地垂下，嘴角的弧度也跟著改變，一切細微的表情都在造成一種興致缺缺、不夠積極的情緒暗示。

        “好的。瓦爾澤，你試著引誘他。不用停止抽煙。”阿爾文娜說，“我只需要你呈現，如果你不想引誘查爾斯，我不介意你用一些方法，比如把他想成你喜歡的女孩兒、吃不到的薯條之類的。”

        查爾斯看向瓦爾澤，等著看他的反應。

        瓦爾澤直接朝查爾斯拋了個媚眼。

        查爾斯沒忍住笑了幾聲。

        “我只是想，不能這樣，對吧。”瓦爾澤笑完對阿爾文娜說，“如果這是在拍攝中，查爾斯是不是不能直接地發現我在看他？當我剛剛愛上一個不應該愛的人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該愛他，所以我不會直勾勾地盯著他，表露我的欲望。我會試探、想讓他看我，但是更會回避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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