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憶之四倒計時
如果你說自己想愛人時,不論男人女人都會回頭,那么你一定會很早就知道同性戀的含義。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對同性沒那么感興趣。
然而如今,我如此癡迷于一個同性,癡迷于他說話的方式和聲音、他將下巴靠在手背上時的姿態,一切一切。不可思議。
讓查爾斯感到不可思議的并非是我和他之間的同性關系,而是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三年。我們之間算什么——他不知道。
愛是一個必須加賓語的詞,一個人不可以說“我愛”,必須說“我愛什么”。很少有人在愛里思考,人們只憑本能去行動,但是查爾斯思考了很久。他愛我什么,容貌、身體、聲音、靈魂……都不是。
科耶夫提供過答案:人的欲望永遠指向的是非現實的東西,指向的是另一個人的欲望,愛并非是愛另一個人,而是愛另一個人的欲望——愛他愛你的欲望,否則只是停留在動物層面的愛。
查爾斯否定了科耶夫。他并不渴望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愛的是你存在!边@就是查爾斯的回答。他的話很短,但是已經足夠。parlatantoe。我如同聽到《g小調幻想曲與賦格》中管風琴響起的第一聲,神圣的驚恐。1
福克納的表達足夠直白:愛情和受苦是一回事,愛情的價值就是你必須付出的總合,任何時候你廉價地得到了它,就是欺騙了自己。我以為痛苦的只有我。不應當忘記,贈予意味著無能為力2。而查爾斯似乎還有一種不敢開始的隱痛。開始意味著存在終結。短暫如一秒,秒表針移動一格,發出“嘀”的聲音,于是我們知道隨后將有“噠”的一聲。
查爾斯很容易生病——感冒、發燒,查爾斯的曾外祖母說他從小就是這樣——但是他有耐心,對倒計時的耐心:他知道疾病總有一個終點,它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消逝,終于到達那個終點,于是他將痊愈,就像聽到秒表針“噠”的聲音。如果疾病一直不曾消逝,那么他們將一起走向一切倒計時的終點,死亡。
愛的流逝與疾病相似,高熱使人神志不清,然后憎惡疾病,最后痊愈到來。查爾斯畏懼開始,一旦正式開始,他便意識到又開始了一場倒計時!皣}”永遠在等待所有人。
我以為三年才是一個開端,滿心希望,而查爾斯已經預感到終結。如果他愛的是一個人的存在,那么這段愛將變得漫長。愛變成一種無條件的贈予,要求保持沉默。一旦他開口,贈予就變成索取。
一個胸針本身算不了什么,現實的物,可以得到就可以失去,不斷流轉,直至損壞、消亡。人真正可以有的只是自由意志——除了選擇的自由,人們一無所有。除了意志,只有赤貧,由意志選擇贈予,然后變得無能為力。
我說:“你愛的是我的存在,我存在著,然后你過自己的生活。”這句話是我對查爾斯身上的消極性的不滿3,也是我的反思,存在這樣一種形態:愛不是毀滅性的情感,而應該是謙卑。愛是一種容納。
查爾斯的錢包里一直有一張我小時候的小照片,那天他拿出了照片,我以為自己的話刺痛了他,讓他無法忍受,所以他要扔了它。
我沒想到,查爾斯吃了那張照片。就像希爾施·勒內做的那樣。如同吃下薄薄的圣體餅。
他說:“我沒領過圣體。但是現在,你與我同在!
dominustecum4,一個宗教的虔誠傳統被查爾斯移用。他看起來很冷靜,一切都很正常,可我只想起來薩德侯爵那句悖謬的話5。天堂地獄,他總得記得我。對超越了語言的體驗,應該讓語言保持沉默。我從什么樣的人那里得到愛,一個近似圣徒者或是一個宗教異端分子,一個瘋子或是一個正常人。
j·t·威爾金森導演想借用博羅梅歐家族的私人宮殿裴斯卡托宮。我祖母在博羅梅歐家族的貝拉島舉辦過“夏日亡人”時裝秀,一直和博羅梅歐家族保持著友好關系,所以我幫威爾金森聯系到了裴斯卡托宮的所有者安吉莉卡·博羅梅歐女士。
安吉莉卡女士很愿意把宮殿租借給劇組,因為那里已經太久沒有足夠的人氣了。安吉莉卡女士和我姑媽的關系很好,離電影開拍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于是我問安吉莉卡女士,我是否可以參觀這座宮殿,安吉莉卡女士表示她沒有理由不同意。我問她查爾斯·柯蒂斯可以一起參觀嗎,她說當然可以,她喜歡查爾斯,我說我也喜歡。
裴斯卡托宮有一百三十多間房間,太多房間了,安吉莉卡女士也沒有一間一間看過,她說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參觀。應該讓宮殿保持一些自身的神秘,她無意于清楚地掌握它的結構,只期待以后在電影里看見自己也沒有進入過的房間。
和安吉莉卡女士不同,我和查爾斯幾乎看遍了所有的房間。在裴斯卡托宮還沒有正式向大眾開放之前,我和查爾斯已經見過它的樣貌。一個月,我們迷失在時間的迷宮中。博羅梅歐家族的徽章是蛇身的梅呂希娜,我們在很多個地方發現了她——金的、銀的、烏木的、水晶的,刻在石頭上的,以及用羊毛線織在掛毯上的。
我們路過了三女神。裴斯卡托宮收藏著安東尼奧·卡諾瓦的美惠三女神雕像,石料白得毫無血色,起伏的線條賦予它生命的情態。極端的苦楚中暗藏相反的針尖,在丑中生出美。不應當忘記,當卡諾瓦雕刻那些無瑕的身體時,梅毒正在威尼斯肆虐,城市里滿是畸形的臉和腐爛身體。我們如此渴望美,以至于現實越丑陋,藝術反而越發優雅。上帝給了我們的心,心便是用來被撕裂的。
裴斯卡托宮的大會客廳依舊華麗,墻上懸掛著鹿首,熱那亞天鵝絨和14世紀的利穆贊琺瑯瓷器顏色艷麗。然而只要這往幢建筑的深處行走,就可以發現它的頹敗。我和查爾斯又得到了居住于古老的建筑中的機會——特雷梅齊納別墅也是古老的建筑,但是它太小了,不足以讓我們感受到時間的無情。我們的關系在特雷梅齊納別墅發生了斷裂,而裴斯卡托宮意味著綿延。
我和查爾斯行走在宮殿的鍍金天花板下。宮殿中的一些房間已經變得很陳舊,只剩下大理石拼花地板和墻面鏡子——巨大的房間顯得無比空曠,而那些高大的涂花鏡子的鏡面也已經模糊不清。絲綢和法蘭絨褪色,壁畫上的神和人像漫漶。呼吸離去后,留在房間中的,除了空曠本身,只剩下灰塵。
灰塵是時間之肉,血與肉6。
quidestergotempus?sinemoexmequaerat,scio;siquaerentiexplicarevelim,nescio。7我忽然感受到查爾斯的恐懼,對秒針“噠”的一聲的恐懼。當“噠”的一聲來臨——總有一天,時間會摧毀一切。建筑比我們的生命更長久,它的消逝很緩慢,但依舊在消逝。我不了解時間,然而明白其法則:一切都服從于時間的消逝法則、重力的卑下法則。我想起查爾斯說,如果我們尚有自由,那就在于我們的自由意志。
我們只有那一點可憐的自由意志,但是正是這小小的一部分,可以不受重力的卑下引導,或許也可以超越時間的損耗。“噠”的一聲依舊懸掛在我們的頭上,將來而未來。一種想法漸漸浮現,我開始將死亡視為一種超越的可能性,因為當死亡的“噠”聲落下時,只意味著我的時間的終結,愛可能被中止,但是沒有被克服8。
按照薩特式存在主義的說法,只要在面對一切誘惑和試探的時候,我們能選擇再愛對方一點,能對引誘說“不”,我們就可以達到永遠。愛是神跡,在于愛之不存在——愛總是不可能,因為一直說出“我們”總是不可能、一直自愿說出“不”不可能——愛的雙方互相占有、侵略對方,各懷心思,最終分開。愛本身也是結合與不可結合的悖論,愛所欲求的是沒有區分,然而如果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愛又立刻不再存在。
我不想再去考慮“愛”的含義和可能性,那是哲學家的苦刑,不是我的。從查爾斯那里,我所得知的、我唯一確知的是,愛具有超越性,而恨沒有,前者可以引向一種超越性的感受,后者只是服從重力法則的沉淪。我母親的愛太渴望用強力占有,帶著毀滅性,我與她有過一樣的錯誤;我的祖父選擇了恨。
安吉莉卡女士在一周之后來了裴斯卡托宮,保姆抱著她的小羅薩莉亞。羅薩莉亞那時剛剛兩歲,不喜歡走路,安吉莉卡女士不讓保姆抱她懶惰的小孫女,于是羅薩莉亞朝著查爾斯伸出手,希望查爾斯可以幫幫她。查爾斯不會抱孩子,沒有回應她的要求,所以小羅薩莉亞哭了。小孩們哭的時候總是先張開嘴,然后再發出聲音,小羅薩莉亞哭得驚天動地,臉憋得通紅,簡直像個桃子。
安吉莉卡女士溫和地告訴小羅薩莉亞不要哭,但是小羅薩莉亞并不理會她的祖母。我第一次見到查爾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看向我,于是我抱起了那個不想走路的小家伙?赡芪铱雌饋碛行├淠孕×_薩莉亞選擇了向查爾斯撒嬌——然而,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如何抱起一個孩子,一小團柔軟的、會哇哇大哭的肉`體。我記得在《無詞之歌》劇本圍讀期間,我姑媽恰好發燒了,當時正在流行新冠肺炎,于是她讓保姆帶著我的表妹暫時住到了我家。查爾斯察覺到我和小孩子住在一起,一直以為我結婚了,他以為我很年輕就做了父親。
我不想成為父親。
我問過查爾斯和孩子有關的問題,查爾斯的回答讓我笑了很久——他說如果兩個男人在一起,想要獲得一個孩子,那么他們兩個人之中得有一個人能生孩子才行。我說我不能,他說他也不能。生育是個復雜的話題,無論如何,我感謝我母親對我的孕育,感謝她讓出自己的子宮讓我能夠存在。孕育本身往往是一種贈予,給予出生是女性的權利,權利的反面是孕育的痛苦。不應當一味鼓吹權利,應當意識到痛苦,然后對生育心懷敬意。
小羅薩莉亞想拔白孔雀尾巴上的羽毛,安吉莉卡女士再次對她的行為表示了“不可以”,于是這個可憐的小家伙又撇嘴哭了起來。她的苦惱來得很快,消失得也很快,哭了幾聲后小羅薩莉亞就睡著了,保姆抱她回了房間。
空蕩的室外空間只剩下我們三個和修剪灌木的人。午后的裴斯卡托宮只有噴泉和修枝剪發出響聲,安吉莉卡女士說宮殿里有一間會客廳可以放電影,于是在這個走向衰敗的建筑中,我們看了一場和沒落有關的電影——威爾第執導的《秋之蠅》9。
在小會客廳中,馬焦利尼風格的家具立在我們周圍,漆成祖母綠色的屋頂上用金粉畫著星斗。房間的墻上掛著半身雕像,安吉莉卡女士知道自己和雕像代表著的人有血脈關系,但是她覺得他們并不相像,三個世紀橫亙在他們之間。管家拉上了落地窗簾,我們在絲絨沙發上看完了《秋之蠅》。
我在電影里看見了查爾斯,準確的說,不是查爾斯,而是亞歷山德羅維奇子爵。他總活在別人的話里,自己只說過一句臺詞,他也只不過出現了兩次:在俄國的舞會上,在法國的公寓里。
查爾斯還記得電影里那場奢華的舞會,不拍攝的時候,女演員們扎起過大的裙擺聊天。那天晚上,他邀請了安吉莉卡女士跳舞,安吉莉卡女士將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我為他們彈了鋼琴。隔了近一個世紀,那架艾德拉鋼琴的聲音依舊清晰,當查爾斯握住安吉莉卡女士的手時候,一切似乎回到了歷史中一場崩潰的前夜。
那時候的亞歷山德羅維奇子爵還是一個名實相符的貴族。10
子爵無恥至極。然而貴族本身就是無恥之徒,是依靠別人的供養才得以存活的群體。亞歷山德羅維奇擁有太多的愛,女人的愛往往是愛一個人,而男人用犧牲一個女人去換取更多的女人。威爾第嘲弄貴族,也諷刺男人和女人,卻又對所有人寄予深厚的同情。
在認識查爾斯之前,我已經看過了《秋之蠅》。我不知道這部電影是否在我的潛意識中留下了一些先入為主的印象。第一次看完時,我感到自己并不喜歡它,我也不喜歡亞歷山德羅維奇子爵,覺得他對整個故事無足輕重。然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威爾第用女人們的悲劇創造出了一個多么可怕的角色。
安吉莉卡女士說只有查爾斯才能讓那句“我習慣了享受”具有說服力,或許是的,用查爾斯那張臉說出那句話,才讓人覺得那句話可信。查爾斯詭異地將輕浮與受難結合在了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氣質中,人們會因為輕浮而恨他,又因為隱約的受難感無法離去——有時候恨比愛更真實,人們可以假裝相愛,可是無法假裝相恨。我甚至恨過查爾斯本人。
在我和查爾斯一起重看了這部電影之后,查爾斯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幾乎是有些驚恐地問:“你不會覺得我和亞歷山德羅維奇很像吧!
我說:“會。”
他抬了一下眉毛,沒再說話,但是拉住了我的手,一根一根扣住我的手指。我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他們兩個不像。
安吉莉卡女士在離開之前,帶我們參觀了一些她熟悉的房間,小羅薩莉亞對房間沒有興趣,不過查爾斯終于學會了怎樣抱著她。
在裴斯卡托宮內,管家為我們打開一扇扇門,在他打開裴斯卡托宮二樓的一個房間后,我發現房間里的一切幾乎都要朽爛,安吉莉卡女士說這是“恥辱之間”,不過她更愿意稱之為“懺悔之間”,除了放進來一個圣母憐子的小雕像外,這里從1869年就沒有再變過樣子。那一年,在這間屋子里,一位博羅梅歐用手杖擊打自己揮霍無度的兒子的頭,由于暴怒,他的兒子在他的手杖下變成了傻子。墻上的蛇身的梅呂希娜見證了一切。
從1476年起,一代代博羅梅歐在裴斯卡托宮居住,他們帶來油畫、掛毯、威尼斯鏡子,然后從這里消失。有一些房間很黑,我和查爾斯走進去,看不見彼此,我們的形象似乎也隨著一代代離開的博羅梅歐而消失于黑暗中,于是我們不再用眼睛體會彼此,而是通過呼吸、嗅覺、體溫和對肌膚的觸覺體會到對方,將對方還原為模糊的溫度和氣息。
嗅覺往往被人忽視,然而裴斯卡托宮向我們告知了它的秘密。我從嗅覺上去感知一個人的存在,同時,這座宮殿也用嗅覺向眾人展示了它的存在。
宮殿里有一間被安吉莉卡女士稱為“明朝公主”的房間,打開門后,室內依舊空曠,只立著一個中國的漆器大柜,然而香味彌漫在整個空間中,充滿一切角落。安吉莉卡女士說這里曾經放著一位博羅梅歐從中國帶回的龍涎香,聽說那個時候中國正處在明朝。那些龍涎香在這間屋子里存放了很久很久,久到足夠讓香氣滲入到宮殿的靈魂中,即使后來龍涎香本身已經被拿走,房間里依舊有它的幻影。
我聞到了那種沉靜復雜的香味,現實與夢、時間和空間變得混沌而不可區分,于是對我而言,那遙遠中國的明朝只是作為香氣存在著,而我和查爾斯曾經行走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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